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小椿抱膝坐在山石上瞧风景时,身侧仍摆着那份香甜的桃花酥。
  她若有所思地拿起糕饼放在眼前端详,思绪隐约有些许模糊朦胧的意味。
  “三十六——你又在望远处的集子哪?”
  铁桦拢拢裙摆挨在她一旁坐下。
  “嗯……吃糕点吗?”小椿把点心往她那边推了推。
  “唔,就吃一点点。”
  她貌似对甜食不很喜欢,尝了两口便放下了,只拿在手中不时舔个味道。
  “三十六真的很喜欢山外面啊。”
  铁桦歪头好奇地打量她,“外面有什么好的,大椿长老常说人世险恶,危机四伏。你看咱们一大家子都在这儿,热热闹闹的,不比山外强么?”
  小椿神色回避地瞥向他处,含糊地嗯了一声。
  奇怪,她明明应该赞同的,潜意识里却恍惚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啊对了,给你看这个。”铁桦把桃花酥扔在一边,“我今天刚学会的!”
  她伸出两手,凝聚起四方的水汽,捏出一个透明浑圆的大泡泡。
  “怎么样?厉害吧!”
  水泡将对方的脸照得千奇百怪,五官扭曲。
  小椿见了就笑,“你学这个干嘛,又没什么用处。”
  那边的女孩子听完愣了愣,“你说什么呢。”
  她“啪”地收了法术,据理力争,“这可是我们树精必修的功法,怎么会没用!你自己也练过啊。”
  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因为以前……”
  话说一半,却忽地顿住。
  好似连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
  “以前……”
  以前什么呢?
  小椿总觉得记忆中依稀有谁嘲笑过她,说这是个观赏性极强却派不上用场的术法。
  那人的嗓音清朗开阔,是个……是个很年轻的人。
  “我还会什么绝技吗?”她自言自语,“除了那个奇怪的‘盾’。”
  言罢又不由自主地补充,“开花?”
  铁桦听得一头雾水,犹在费解之时,就见她从掌心变出一捧鲜亮饱满的栎树花,当即惊叹道:
  “哇!你打哪里学会的?”
  “你怎么还会这么厉害的法术啊!几时领悟的,为何我不知晓。我们不是一块儿修炼的吗?”
  “快告诉我。”她摇着她的胳膊,“告诉我嘛三十六……”
  热闹的白於山充满了人界所谓的“家”和烟火之气。
  小椿走在路上,四周都是亲族同胞的声音。
  修补房顶的二叔挥着瓦片打招呼:“三十六,吃饭了吗?”
  五姐和七哥正在为一桶清水吵架。
  “都跟你说了要打溪上游的,你偏不听。”
  “胡扯!下游的水才好喝!”
  “那万一有人在上游洗脚呢?”
  “胡扯!再说,洗就洗,我就当喝汤了,怎么着吧。”
  也有几个在切磋法术,腾云驾雾地你追我赶。
  “三十六快让开!别挡你十三哥——”
  “你凶她作甚么?”后面的十五笑容挑衅,“这点本事都没有,还要叫人家让。”
  小椿沐浴着这些琐碎而温馨的言语,不禁感受到一丝长久慰藉的满足。
  好像这一时一刻的光景,已是自己毕生追求了多年的念想。
  她应该知足的。
  铁桦说得没错啊。
  如今的生活就很好了,干嘛还要奢求别的呢……
  “三十六!”
  不远处的山门口,一个年轻的兄长正风尘仆仆地唤她,那形容仿佛出了趟远门归来。
  “二、二十一?”
  小椿试探性地叫出来者编号。
  对方立时神态憨厚地展开一片笑颜,抬手示意:“快过来,看看哥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什么好东西?”
  她来了兴致,欢天地喜地跑上前。
  年轻树妖拎着的布袋子竟有半人来高,里头鸡零狗碎的不知堆了何物。
  他一样一样地卖力挑拣。
  “这是给大长老带的风湿药……嗯……那是给三姑姑买的玉容膏,咦,这不是我吃剩的大饼吗?”
  这人兀自摸索了半日,翻得一干锅碗瓢盆叮当作响,可见是个没收拾的。
  终于他眼睛一亮。
  “啊,有啦有啦。”
  “来。”
  小椿就见他取出一只花色斑斓的海螺,轻塞到自己怀中。
  “哥去了趟北海,闲来无事发现那海滩上的贝壳蛳螺挺有意思,就捡了几个拿回来——怎么样,喜不喜欢?”
  纹路粗粝的表面似乎是因为沾染了他指尖的温度而并不那么冰凉。
  小椿两手捧在眼前,隔着沉甸甸的螺,隐约能听见波澜的海浪声呼啸着卷入耳畔,伴着霎时袭面的风,吹得她一头黑发四散一荡。
  “喜……”
  她眸色怔忡,回答得迟疑又晃神,“喜欢……”
  “嘿嘿,你喜欢就好。”树妖一抹鼻尖,自豪道,“不枉费哥在海边顶着那冻杀人的北风挑了一上午。”
  “说来这住在海滩周遭的人可真有福气,什么海蟹、海虾、海鱼,退潮之后满地都是,吃都吃不完。”
  “是啊。”
  小椿若有所思地附和,“还有海龟呢。”
  “对对对。”她哥连声应着,末了不由新奇,“诶,怎么你知道啊?你也去过海边吗?”
  “去过……?”
  她眼珠不住地来回转动,与思绪一起飞快地辗转翻覆。
  我应该去过吗?
  她想。
  我好像是和谁一起去的……
  印象中那是入夜后深邃的沙地,白色的波涛一层接着一层拍打在岸。天地黑得几近融为一体,只有凝在灯笼中的一隅光亮摇曳不定。
  她提着灯,身侧跟着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自己说了什么很孩子气的话,对方的嘴角弯起了一道颇为无奈的弧度,继而双唇开合。
  “我是和……”
  我是和……
  小椿无意识地吐出那个名字,“嬴舟。”
  茫然无着落的瞳孔蓦地重新有了色彩,她恍然大悟地重复,“对,嬴舟!我是和嬴舟一起去的北海!”
  一直以来若隐若现的人影倏忽凝成了一个五官俊秀温厚的少年。
  “嬴舟?”树妖不明所以地挠头,“那是谁?你的朋友吗?”
  当小椿再度抬头环顾这与世无争的洞天福地时,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
  一股强烈的悲哀汹涌着漫上心头,手掌里的海螺因为紧握的力度而硌着皮肉,她不得不深深闭住眼目。
  “嬴舟他不在这里……”
  对方惊讷地看着她神情的变化,登时手足无措起来。
  “不、不在这里,你也不用哭啊……他,他是谁?住哪儿?要不,哥帮你去找他?”
  小椿却一言不语地摇头,泪眼迷蒙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树妖:“诶——”
  嬴舟不会在这儿的。
  他不能在这儿。
  脚下每踏出一步,过于明媚的阳光里都会清清楚楚地闪过那些浓墨重彩的旧时光。
  白石河镇的花盆与鬼打墙,开封府打杂的小院落和一口冷硬的红糖糍粑,以及……北号山上,山樱映池的那个午后。
  每寸过往都深刻得分毫毕现。
  族中长辈们纷繁热闹的说话声忽然被她抛到了脑后。
  小椿朝左边望去,是争执不休的兄长和姐姐,朝右边望去,是其乐融融的叔伯姑姨。
  铁桦树的声音在此刻落入脑海。
  ——你看咱们一大家子都在这儿,热热闹闹的,不比山外好么?
  好啊。
  当然好啊……
  可是。
  小椿紧捏着那只海螺,朝阳春光融暖的白於山道:“可是我这辈子,就永远见不到嬴舟了……”
  她不管不顾地悲声说:“我好想见他!”
  也就是在那一瞬。
  欢声笑语的兄弟姐妹与长辈后辈们同时定住了身形,灿烂多彩的树精一族像是一张易碎的背景,“啪”地一声裂出蛛网似的痕迹,继而轰然碎开。
  她足底悬了空。
  毫无征兆地落进了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混沌之中,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际的深紫色。
  而夹杂着长梦中白於山画面的碎片纷纷自她周遭飘入无尽的深渊里。
  小椿试图想要抓住些什么,但伸手一够,破碎的流光便从指缝流走,消散得分毫不剩。
  当她摊开五指时,掌心里只剩一个厚重苍凉的海螺。
  ——“喜欢就是……”
  ——“你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修炼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不自觉地就会浮现起对方的模样。”
  ——“无论在做什么,偶尔总要莫名地停下来……”
  ——“遇到开心的事情想第一刻告诉对方,遇到难过的事,会想立刻就见到她……仅仅只是能看对方一眼,就能有莫大的安慰。”
  *
  白栎的小树在黑夜里发出萤绿的光,震动得愈发频繁,宛若有什么东西行将挣脱而出。
  那头鹿蜀看见这等异样,急得直跑蹄子,围着狼犬转着圈地来回跑,奈何后者竟一点反应也没有。
  它眼睁睁注视着这貌不惊人的草根爆发出一股惊人的灵力,洒出大把细碎的华光,当即吓得夹紧了尾巴,慌不择路地跑到乔木之后躲避。
  待得一切尘埃落定。
  四野里安静了许久,连吹了半夜的西北风也停了。
  凝寂的千峰万壑中,只听得一个清丽的嗓音迟疑着唤道:
  “……嬴舟?”
  甫一开口,伏地而睡的狼犬双眼未睁,两只耳朵却猝然一立。
 
 
第81章 余生(五)   等我以后沉眠,做的应该就……
  嬴舟其实都没有怎么听清, 只是在觉察到她的声音时,整个人打了个激灵,本能地从原地跳起来。
  小椿总以为自己还没睡醒, 因为面前的狼犬实在是太大了,她从长梦里拉开眼帘, 几乎整个视线都充斥着大团灰白毛绒的颜色。
  但很快她就发现,不是嬴舟个头太大, 而是自己……变小了。
  “我怎么、我怎么变矮了!”
  她慌里慌张地拿手去摸脸颊和脖颈,感觉自己似乎“骨感”了不少,再一低头, 看见张牙舞爪的枝桠和叶子, 目瞪口呆地惊呼, “我又变成苗了!”
  “怎会如此!”
  小椿捧起她笔直的枝干咋咋呼呼, 还没从一系列的发展中回过神。
  那边的嬴舟迅速收拢灵力, 化作人形,步履蹒跚地冲到跟前来,半蹲下去紧张地打量她。
  “小椿?真的是你吗?你……你醒了?”
  后者闻言, 不免有些犹豫, “我……应该……是我吧?”
  她抬起头环顾四野,“这哪里?”
  “白於山?”
  树苗自问自答,“我什么时候回白於山的?”
  她一觉睡得太久, 夹在梦境与现实之间难分真假,一时连记忆也混乱不堪, 半晌才恍悟:“哦,对了,我被雷劈了。”
  半高不高的幼树仰着自己的枝叶望向他,“我不是把妖力渡给你了吗?为何我还没死?”
  说完, 扭着腰肢,转来转去地端详新身体,“难道是又借‘濒死’的树种重生啦?”
  她欢喜地一拍叶片,“这招竟这么好用?”
  “那我岂不是天下无敌!”
  嬴舟原有满腹的担心要问,此刻皆被她叽叽喳喳的言语尽数挡在了嘴边,此人甫一睁眼,精神就能这样好,那当下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他微垂了垂头,啼笑皆非地一牵嘴角,忽然发觉自己也叫她感染得心情轻松了许多。
  “不是你的树种,是你从前的那盆幼苗。”
  他将前后经过以及大祭司的猜想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小椿,但寒洇带着山鸮来的事,只一两句话轻轻遮过了。
  “按照你们的意思……”
  她琢磨道,“是因为我的原身白栎已死,种子里的残魄无法回归本体,所以才让意识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大概便是这样。”嬴舟从自己的行囊内翻出纸笔,“但我们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无法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活着。如今你突然转醒的情况,我还得再问问老爷子。”
  “哦……”
  她欲言又止地垂下两根枝条,“也就是说。我的树体……已经枯死了。”
  小椿注视着不远处那棵伟岸庞大且支离破碎的乔木。
  她滋养了三千年的根茎,每一寸的生长都是无数个日夜吐纳修炼的成果。
  过往的光阴就此化为了腐朽,而白於山还是老样子。
  想不到在人族眼中沧海桑田的草木,也会有感叹物是人非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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