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我就不行……总要发呆去瞧蚂蚁搬家。”
  “嘿嘿,那是自然。”她笑得很腼腆,“为了早点修成人体,去山外面玩儿嘛,不勤勉怎么行。”
  在这件事上,她总是格外的有干劲儿。
  隔了半晌,发觉白栎竟沉默下来,铁桦不由得问:“三十六,你怎么了吗?”
  “唔……”她只在那儿别扭地思忖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三十六’这个称呼怪怪的。”
  说完怅然一叹,“你没开智前,原本我是叫小椿的,现在你来啦,这个名字只能顺给你了。”
  白栎苦恼地捂着树干,“啊,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冠‘椿’字呢!换别的名儿不好吗?这样大家便不必以数字排号了。”
  她雄心勃勃:“我想叫‘大壮’!听上去是不是特别威武?”
  铁桦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边的桑木就泼了盆冷水,“‘椿’是有寓意的,大椿叔特地挑的字,希望我们可以长寿无疆——不懂别乱讲。”
  她挨了顿斥责,鼓起腮帮子撅噘嘴——虽然也没有腮帮和嘴——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三十五大自己一辈。
  铁桦却十分好奇地问:“三十六,咱们这族的树灵,一共只得三十七个吗?”
  “是呀。”她解释,“白於山受女娲之力感应,在千年前陆续觉醒了不少草木,近几年虽也有,但已经很少了。你是最后一个,算上你刚好三十七。”
  铁桦:“那我怎么不叫‘三十七’……”
  “小椿不好听吗!”后者恨铁不成钢。
  “也好听。”对方笑起来,继而伸展着四肢发愁地打量自身,“真羡慕你们,枝条柔软轻盈,我的总是僵硬得很……”
  “那你更要加把劲修炼呀!”她鼓励道,“早点变成人,便能随心所欲的活动身体啦!”
  “嗯!”
  时光在记忆里飞速地流转,花开花谢,春去秋来,梢头的树叶落了又生,荣枯轮回,说不清是多少个百年、千年去了。
  某一日,白栎从一场甜梦里醒来,蓦然听见四周充斥着嘈嘈切切地议论声,隐约是在谈论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情。
  “三十六!”
  铁桦紧张地往她跟前靠拢,“你终于睡够了!”
  她怔愣地打量附近,“怎么?”
  远处近处的树灵们纷纷回应:“知道吗?七哥‘沉眠’了。”
  “七哥?”
  另有人问,“什么是沉眠啊?”
  “嗐,就是让自己睡过去,一睡不起的那种。”
  ……
  年长的那位语速极快,又压着嗓子,“他昨夜和大椿叔吵了一架,说自己受不了了。”
  “修炼了一千五百年,还是望不到尽头,他不想成日成日地盯着这一亩三分地,纹丝不动地看,要大椿叔给他一个确切的时间。”
  “叔教训了他几句,七哥便说自己要去‘沉眠’,不愿再修炼了。”
  言尽于此,众人只剩唏嘘。
  “七哥还是太浮躁。”
  “是啊,你看人大椿叔还没说什么呢。”
  “说起来,大椿叔也修行了很久吧……”
  “沉眠……”白栎是第 一回听到这个词,不止于她,整个山头的树灵应当也是第一次接触“死亡”。
  她根本想不到,原来好端端开了智的族人,竟能选择这般方式离开世间。
  “别胡思乱想了。”
  桑木出声开导,“不管怎么样,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修炼,莫要被旁人所扰。再说,有什么大椿叔会指引我们的。”
  “嗯……”
  她坚定地点点头。
  然而七哥的事就好似抛入了干草中的火星子,尽管最初大家未必会因他动摇,但随着时日越久,疑虑便渐生渐起。很多东西本就是经不起细细推敲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从一两个人的私语,扩大到三五人的争议。
  那样的变化,在白栎每次睡醒后听见的言语声里愈发真切。
  “三十六。”铁桦轻轻对她说,“今天又有好几个人去问大椿叔,到底需要多少年,树灵才可获得人形。”
  “大椿叔……没答上来。”
  “他们说大椿叔修炼了两千多年,自己都没摸出门道,谁知道会不会是五千年,一万年,甚至更久……”
  “三十六。”
  “昨日夜里,又有两只树灵沉眠了……听他们讲,应该是十三和十四。”
  “三十六……”
  白於山的氛围越来越肃杀,人心开始惶惶不安。
  随着白栎每一次从沉睡中睁开眼,她皆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座山在变得冷清。
  周围交谈的声音比从前少了许多,连三十五也不再信誓旦旦地承诺说“大椿叔总会有办法的”这种话了。
  仿佛连她也明白了这些全是假的。
  所谓的希望,宛如落日余晖一样渺茫。
  白栎环顾左右,想让他们打起精神来。
  “诶……诶!这有什么嘛,不过是等的日子长一些罢了,咱们一千多年都等来了,还怕再等几千年吗?是吧?”
  “说不定,过个三五年,大椿叔就修成人体了呢?不能放弃呀!眼下沉眠可就前功尽弃了。”
  “到时候出了山,叫这些回去睡觉的人嫉妒去。”
  她像是聒噪成了精,凭一己之力承担了全山树灵的话语,从早至晚喋喋不休地唠叨,拼命想使这天地间听上去能够热闹一点,欢腾一点,以此试图来挽留住什么。
  直到有一日。
  她正愉悦地展望道:“大椿叔是不是明年就满两千九百岁啦?两千九可是个好数字,你看,九最大是吧?九前面添个双,那便是大上加大!没准儿他能脱胎换骨,获得肉身呢……”
  “三十六。”
  铁桦的语气透着几分犹豫,“大椿叔沉眠了……”
  在那当下,嬴舟分明感受到四面八方的风在这一刻猝然静止。
  好似万事万物皆同她的心绪一并,僵成了凝滞的状态。
  无言的寂静持续了约莫一盏茶,她才磕巴地遮掩道:“嗐——大椿叔也真是的,怎么那么没有毅力。”
  “不要紧,我们可以替他完成夙愿嘛,对不对?”
  “这叫继承先辈遗志!人族都是这么说的。”
  她仍旧憧憬着,日复一日给为数不多的几个人打气。
  “想想山外的事物,想想一百个白於山那么大的人间!”
  “能起火的小筒,有香味的吃食,装着水的大罐子——上次迷路的那个凡人你们瞧见了吗?他包袱里有‘肉干’呢,还有‘盐’。他会用叫作‘刀’的东西把树枝削成尖尖的,串着肉烤着吃……”
  “你们不想去看一看吗?”
  “只要修炼成功,有了身体,我们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了!”
  “你说对吧,三十五?”
  她企望能从自己的伙伴处得到一丝认同,可这话问出去,就好比沉入了深潭的石子,没有等到半点应答。
  白栎这才轻轻地重复:
  “……三十五?”
  身侧悄然缄默,回应她的只有白於山萧索的冷风。
  她又转向别处。
  “三十二?”
  “三十二……?”
  “二十七?”
  “二十……”
  铁桦是在那一瞬开口的:“三十六。”
  “啊,小椿!你还在啊,我以为连你也走了。”
  她笑道,“我们……”
  对方却不着痕迹的打断,“我要沉眠了,三十六。”
  铁桦树的嗓音透着一股淡淡的疲惫。
  “以后,小椿这个名字就还给你了。”
  说完,她静默良久,才温柔地补上一句:
  “早些睡吧,小椿。”
  那棵葳蕤苍翠的白栎在风里一言不发地听着自己摇摆的枝叶,故土的山水安宁得宛如一片静谧的坟场。
  过了好一会儿,嬴舟方听她落寞地,对着肃杀死寂的大山自语道:
  “可我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名字啊……”
  彼时已经挺拔高大的乔木在暗淡的春光下独自伫立了半日,他不知道多年前的那一刻,这棵白栎树究竟都想了些什么。
  只见她猛地振奋精神,万分抖擞地自勉说:“既然大家都睡了,那就由我来承接这个重任吧!”
  “白於山可不能没有一头顶天立地的大树妖啊。”
  嬴舟在旁涩然地看着她每天清早与薄雾中幽静的群山打招呼。
  “早上好啊,三十五,三十四,三十三……”
  “今天我窜了一寸的个头呢,感觉自己是不是长到顶了,怎么越来越慢。”
  “最近风大,老是有人的枝干给吹折下来,夜里吵得我都睡不着觉。”
  “昨晚是满月,灵气很充足,不过吃得太饱,我大概得吐纳一整日。”
  她会同头顶飞过的鸟雀闲谈。
  “你们去哪儿啊?下来玩啊。”
  “等等,有话好说,不要拉屎!”
  “三十五,你睡得也太沉了吧,枝头都长虫了,还是我替你拍开的。也不谢谢我……”
  “今日来了两只花豹,互相嚎了一阵,可惜没能打起来。”
  “似乎很久没见到水马和犲山兽了呢……”
  偶尔也会去逗那些路过的走兽。
  一头金虎途径她树根处,抬腿想干点什么不太礼貌的事。
  白栎就等它伸出脚,立马道:“怎么能在人家身上尿啊,有没有点修养了!”
  老虎吓了一大跳,许是活这么久没见过此等奇事,当即夹着尾巴撒腿就跑。
  目送它远去之后,她不由在原地失落地说:“啊,怎么走了……”
  继而遗憾地嘀咕,“下次还是不要赶它走了吧。”
  漫长的年月在她的自言自语里稍纵即逝,寒暑与春秋逐渐不再留下记忆,所有的果实累累与花木凋零都变得模糊朦胧。
  她越来越感受不到时光流逝的速度。
  只麻木地盯着头顶飘动的白云,周而复始重复着修炼吐纳。
  等到她的年纪已经超过了当初的大椿叔时,白栎才意识到,原来两千年过去了。
  再打量自己的身旁,桑木因被虫蛀早于一千年腐朽成泥,檀树由于根茎抢水没抢过别的草木,五百年前枯萎,她的同类白栎寿终正寝,倒是铁桦还活着。
  正当她浑浑噩噩,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时候,这座山中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嬴舟发现,在小椿的记忆里,白玉京仿佛比之现实里还要更俊秀些许。
  他那会儿手中就握着一块模样不明的石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抛着玩,席地坐在磅礴的白栎树下,儒雅温润地与之交谈。
  “你说,你是妖怪?”
  她并不避讳,“是啊——你不怕妖怪吗?”
  “我倒是还好。”后者动作停住,好整以暇地问,“你是树精吧,你叫什么?”
  “我叫……”
  那边分明犹豫了片刻,忽然认真回答,“我叫小椿!”
  “哦,小椿……上古大椿树。”白玉京慢条斯理地品了品,给予评价,“嗯,挺好的名字。”
  “你从山外来吗?”她兴奋道,“和我讲讲山外吧,我好想知道你们人族都有些什么稀奇之物。以前他们讲过的那些,我都听腻了。”
  “唔,山外啊……”
  他不疾不徐地侃侃而谈,“山外有城市,有村落,有集子。它们都是由无数条街巷组成的,街的两边呢,满是各式各样的摊位与店铺。像什么卖粥的、卖包子馒头的、卖面和汤饭的。”
  “外面的人啊,怕是比你这山里所有草木加起来还要多。”
  “早上能听见钟楼晨钟敲响的声音,大门一开,南来北往的行商过客陆陆续续从门洞进来……”
  高峻的白栎安静地听着,几乎要沉浸在那样离奇的世界之中。
  想象着所谓的“雕梁画栋”“宝马香车”,想象着满城尽带黄金甲,和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虽然她的想象力终究有限,却不妨碍她对未知天地的无限向往。
  “真好。”她拖着硕大的树干,心怀惆怅,“也不晓得我还要多少年才能见到这样的场景。”
  白玉京闻之不动声色,“小椿今年多大?”
  “我啊?”树精自豪道,“我两千九百岁了。”
  他于是意味不明地一笑,“那应该快了。”
  “再熬一熬,等个一两百年,说不定就有人形了。”
  “真的吗?”她将信将疑。
  对此白玉京却巧妙地没有回答,只拿了另一个话题岔开,“其实,小椿若是闲着无趣,可以养些宠物解解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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