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顺着嬴舟的动作左右打转,末了落至他背后,“还替自己找了个宠物解闷儿啊,真不错。”
鹿蜀闻言仿佛知道说的是自个儿,骄傲地挺起脖颈。
嬴舟:“那是我小姨硬塞给我的……”
白栎树前摆着一块横斜出去的光滑石板,日晒风蚀之下尤其干净,在当初,两头妖兽曾于此处交锋酣战,因一节妖骨引发了无妄天灾。
嬴舟忙完活计,和寒洇并排而坐,从这里眺出去,能饱览山外葱葱郁郁,一眼看不见边界的密林。
“诶。”那青蛇曲着一条腿,搭手在上面,微微侧目唤他,“实话讲,我挺佩服你的。”
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怎么说?”
“其实吧,在白石河的时候。我对小椿是生过一些好感。”
他毫不避嫌地直言不讳,嬴舟却转了头,略觉不适地拧眉。
寒洇倒是全然不在意,仍旧坦荡荡地接着道:“但我明白她是不存情根的草木之人,光是爱意淡薄这一点,就叫我敬谢不敏了,更别说还得忍受与她长久地囚禁在山里。”
“你能为小椿做到这么多,真的很令人佩服。”
他由衷地赞誉道,“大约是天性所致吧。”
“我们蛇就一贯薄情,不太可能为一个女人散尽自己的修为。像你们狼啊狗的,总是比较专情专一。”
“修为……”
嬴舟忽然垂眸摊开掌心,凝视片晌,“不是的。”
他眸光悄然暗沉,轻轻辩解。
“我从前也非常看重修为,遍寻六合八荒,想要找到能够迅速提升妖力的方法,想要变得更强,让两族无论狼犬都不会再轻视我。”
“修为于我而言并非不重要,只是和她相比……她排在第一位而已。”
蛇妖在旁若有所思地静静打量着他。
少年的眉眼清俊端正,天然带着一种坚如磐石的认真。这样的一个人,你似乎根本不会对他的情感产生半分质疑的念头。
有那么一刻,寒洇忽然觉得,这天底下最适合小椿的,说不定就只有他了。
他在心里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摁着膝盖站起来,“所以呢?她现在的状况怎么样。”
青蟒行至远处,由嬴舟精心呵护着的小片花田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你照顾了她那么久,有转好的迹象吗?”
嬴舟听之仅是摇头。
“灵力很微弱,一直如此,狼族的大祭司也束手无策。只能再养些天看看了。”
寒洇盯着那株是草非草的树苗沉默半刻,结印探了探里面蕴藏的气息,幽邃的结界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他的手。
蛇妖睁开眼,思索着拿指背抵住嘴唇。
一个月过后,寒洇再上山时,手里多了一只黑布罩着的大物件。
彼时嬴舟正化作兽态,用爪子震击地面,将周遭蠢蠢欲动,企图靠近的昆虫纷纷逼退——这是他最近发现的新技巧,倒不必费时费力去亲自除虫了,十分好用。
“嗐。”
青蟒一声招呼,少年便落地成人,抖抖衣袍行将上来。
“干什么?”
藏身之处太明显就这点不好,什么人闲着没事都能登门。
“你此前不是说小椿的树苗总不见生长么?”
寒洇换了个站姿,“我便回去查了查关于树精的记载,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或许……你知道‘沉眠’吗?”
这个词倒是不陌生。
嬴舟点点头:“她从前是有提过。”
寒洇:“还未能修成人形的树,是可以通过封闭灵智,进而重新恢复到草木时的状态。对于树妖一族而言,算是最无痛苦的‘自尽’方式。”
他话锋陡然一转,“但所谓的‘沉眠’,毕竟只是陷入永久的沉睡,并非真的魂飞魄散,它与我们所说的死亡是不相同的。”
嬴舟微蹙的眉峰渐次松开,又再度拧紧,他隐约感觉自己领悟到了什么,想法呼之欲出却如隔窗纸。
寒洇正色道:“我在想。”
“幼树之所以成长缓慢,必然是与其中的树灵有关。而小椿迟迟没有任何回应,究竟是她早已身死,还是……她根本就不想醒过来?”
少年的神情在那一瞬变得有些凄惶,他好似急于开口反驳什么,可张了张嘴,竟哑口无言。
青蟒转回身环顾着眼前沉默的大山。
“这山里草木万千,又有多少是曾经开智,而后自发沉入长眠的?假如不是对此生万念俱灰,谁会睡上千年万年,睡到身躯枯萎,虫噬根烂也不肯醒来呢。”
嬴舟不发一语地低垂视线,带着回避的意味瞥向别处,掌心却用力握紧了锄头。
寒洇忽然猝不及防地出声问说:“你要不要,试着唤醒一下小椿?”
他听之,懵懂地抬眸:“……唤醒?”
“据闻树精沉睡之处在于他们意识最深的识海里,那地方宁静、安全,等同避难的港湾,倘若不受外力所扰,很少会主动走出来。”
嬴舟忍不住道:“怎么唤醒?”
寒洇把一直拖在手上的物件递到他眼前,“你可以去她的这层识海里找一找她。”
“若小椿当真在沉眠,她要是能够回应你的声音,自己就会苏醒。”
反之他没明说,但意思很明白。
如果听不到回响,便代表着她不愿意醒来。
言罢,寒洇将罩着的黑布拿下,那赫然是一只鸟笼,其中关着一头模样眼熟的山鸮。
嬴舟:“它……”
“挺熟悉的对吧?”后者笑说,“白石河镇上的那只,我去找它时,它居然还在。虽然没有人的灵智,但多少能听得懂妖族语言。
“也算是你的造化了,如果没有它,这个术法还不一定能成。”
嬴舟眉目严肃地端正了姿态,凛然地问:“要怎么做?”
“鸮鸟一族游走于阳界与黄泉的边缘,拥有强大的精神力,你得靠它去潜入小椿的意识。”
寒洇一面解释一面行至那株弱不禁风地幼树旁,弯腰摘下一枚嫩叶。
“……”
他看得实在心疼不已。
但见对方捧出笼内的扁毛畜生,让它张嘴叼住叶子。
“来,抱住它。”
青蟒将山鸮放到嬴舟怀里去,“千万别松开。机会只有一次,不要失手。”
“下面听我的吩咐。”
他浅吸一口气,一字一顿。
“盘膝而坐,注入一寸妖力在十指之间。”
“阖上眼睛。”
“放空思绪。”
“好了。”寒洇嗓音轻缓,徐徐而语,“现在集中你的全部注意力,往脑海里搜寻,到最深,最暗的地方去,瞧瞧能寻着什么。”
嬴舟紧闭双目,深蹙的眉心不住细微地耸动着。
“莫慌。”
寒洇看得出他探索得很吃力,循循善诱地推进道:“如果没有,就再往里走走,走远一些……”
他问,“你看见了吗?嬴舟。”
第79章 余生(三) “早些睡吧,小椿。”……
嬴舟很少进入到这种堪比“入定”的状态, 他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脱离了躯壳,魂魄在浓重漆黑里游荡,宛如潜于水中, 需要不停地拨开周围才能往前而行。
忽然间,远方隐约透出一点微光。
瞧着似在遥不可及的地方, 可他伸手去扒,那光竟大放开来, 毫无征兆地包裹住了身体。
也就是在同时。
外界岿然不动的白栎幼苗于无人看见之处陡然一震。
仿佛发出了什么微弱的,近似心跳的颤动声。
当明亮的白炽渐渐退却之后,嬴舟放下遮挡双目的手臂, 一片青山绿水之景便映入眼帘。
带着点熟悉, 又略微陌生。
他走在芳草葳蕤的矮坡间, 怔忡地环顾四野。
此地是……
白於山吗?
可不太像。
满目的碧树并不高大巍峨, 反而显得荒凉, 山石的走向和摆放也与记忆中的不尽相同,但不知为何,又总给他一种, 这就是白於山的错觉。
正在这个时候, 嬴舟听见茂密的丛林内传来许许多多纷杂的声音,有老有少,喧哗得热闹不已。
“大家, 要努力修炼啊!”
开口的是个略为苍老的男声,“咱们好不容易才得机会有了灵智, 不能辜负此千载难逢的际遇!一鼓作气,修成人形!”
很快一帮话语紧随其后。
“修成人形!”
“修成人形!”
然而这满山漫野半个人影也没有见着。
嬴舟举目朝旁打了个转悠,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是面前的草木在说话。
幽邃青碧的林木间, 枝叶层层叠叠,茁壮生长的桑树、檀树、松柏和白栎不胜枚举。
春风拂过,能嗅到极清新的,山林的味道,那是融合了泥土、根茎与花香的,最原始的纯净。
他伸出手去,想要接住一枚飘落的树叶,但叶子却径直穿透了掌心,悄然坠地。
嬴舟仰望明媚蔚蓝的苍穹,恍惚意识到……这是小椿的记忆。
是她刚刚开智,与族人们生活的,那三千年前的过往。
激昂喧天的亢奋声中,他听到有人脆生生地问道:“修成人形有什么好处吗?为什么一定要变成人哪?”
话音刚落,另一个反驳她:“笨,修炼成人,你就有腿,有四肢,能到处跑了,也能去山外看看了。”
那人似懂非懂地拖长了一声“哦”,言语很天真,“山外都有什么?”
“……”对方沉默片刻,大概是触及到她的知识盲点了,不由含混起来,“这、这你得问大椿叔。”
方才负责鼓动军心的树灵发了话:“我也不曾去过山外。”
“但从这些年见到的那些误入山里的外族人来看,山的下面应该有很多新奇的事物,像是可以引出火焰的石头和小筒,还有盛装水的圆形器具,以及能飘出香味的浓稠吃食……”
接着就听到旁人补充:“听说山的外面啊,有十个……不对,有一百个白於山那么大呢!”
后者闻言,禁不住溢出夸张却发乎内心地感叹。
“哇!”
年长的女音笑道:“不愧是三十六,总爱问这些问题。”
“等你以后长大,凝成了人体,就能自己去外头亲眼瞧一瞧了。”
“哇!”
她还在哇,从未接触过的未知之物,令她局限的思维骤然开阔起来。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对山外世界的期待与向往便深深钉进了心里。
“三十五,三十五,你听见了吗?有生出火焰的石头和小筒呢!山外面真的好有趣啊!我也想尝一尝会飘出香味的水。”
她无比兴奋地欢呼雀跃,“我得快点修炼才行了,不能松懈!”
旁边的桑木不以为意地轻哼,“大椿叔一千七百年的修为还没能得道成人呢,你呀,早着呢。”
正交谈间,不知是谁沙沙地摇动着枝叶,透出看热闹的语气:“东北山下来了两头水马!”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山都在重复。
“水马?”
“有水马诶……”
“水马长什么样儿啊。”
她接着说:“洞里又钻出来一头犲山兽,它们打起来啦!”
“水马和犲山兽打起来了。”
“水马和犲山兽打起来了……”
“水马和犲山兽……”
这消息便从案发之处经由沿途的树一棵一棵地传了开去,荡起波涛般地窃窃私语。
在杳无人迹的白於山上,仅是几只走兽的到来也能让一众草木津津乐道。
它们无事可消磨,每天除了修炼就是日晒雨淋地伫立在原处,因而几乎所有的树灵话都不少。
它们聊天气,聊飞过的鸟雀,聊附近的走兽。
早起时睁开眼,沐浴着当空洒下的暖阳,能嗅到洁净清爽的空气,整个树体皆是和煦温暖的。
嬴舟站在这片记忆里,似乎也从周遭光芒的变化,体会到她心情的宁静舒缓。
“我今天往上面窜了两寸来长呢!”
有人招摇着枝叶炫耀道。
“什么了不起的……”同伴低声嘟哝,“我昨夜吐纳的灵气多,修为涨得比你快。”
“那、那我的枝干还比你壮呢。”
“我五感比你灵!百里外的动静都察觉得到,你行吗?”
“可恶,我是不会输给你的。”那人忿忿,“我们明日再比!”
“比就比。”
每日的清晨时分是一日之当中最叽喳闹腾的时段,嬴舟看见白栎树旁的铁桦晃了两下枝桠,嗓音稚嫩地叫她:“三十六,你醒啦?”
那会儿的白栎还仅是棵两丈余高,青涩壮实的小树,和后世参天蔽日,巍峨雄壮的姿态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她舒展着浑身的枝叶,松快地感叹:“睡得真舒服。”
“三十六。”铁桦由衷敬佩,“你昨天冥想了半日,夜里还睡那么久,你好勤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