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小椿不由心里一紧,索性拉动白栎苟延残喘的身躯,不顾一切地挡过去。
  在边上冷眸旁观的白玉京将此情此景收入眼底,突然没由来地问:“值得吗?”
  “他不过是个寻常的狼妖,资质平平,修为也并不高深。外面形形色色的人,千姿百态的妖多了去了,你究竟看上他什么?”
  小椿一手在胸前掐着印,另一手艰难地维系着岌岌可危的术法。
  她的脑袋深深低垂,大概是因为透支的缘故不得不紧咬牙关,难以为继地低喘,良久才回应他:“没错。”
  “嬴舟是普通,是寻常……”
  她猛然抬起头来时,眼角有闪烁的泪花,语气竟前所未有地锋锐:
  “但他是这世上,第一个带我出白於山的人啊!”
  四方密集的雷光清晰的闪烁在他瞳眸里,披着深黑色的背景,犹显得格外耀眼。
  白玉京就那么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沉默而安静地看了好一阵,随即那眼眸的深处轻轻漾出波澜,笑得无声无息。
  “这样呀。”
  他由衷地说道:“真好。”
  “你们做妖怪的……真好啊。”
  尾音拖着长长的叹息声。
  小椿无端从他的语调里品出了几许发自内心的羡慕,她诧异地望向白玉京。
  青年正在十丈外的距离安然自若地与她相视,作为主谋,天罚的雷几乎大半都是落在他的身上,在乍明乍暗的白光中,他不断地粉身碎骨,又不断地死而复生。
  经年累月的重生使得他的恢复速度越来越快。
  但痛觉依然是有的。
  雷劫若不将下界的罪人劈死绝不会罢休,然而白玉京又拜“天”所赐,此生不死不灭。
  这是一场循环相悖的僵局,而他就在此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倔强地反抗天命。
  小椿看着他,心头不由得生出一股莫大的哀伤。
  是共情于对方,也悲悯于自己。
  他说得没错……
  暴躁的天雷愈发急促稠密,仿佛在疑惑此人为什么还未死,一度加大了惩戒的力道,使得整个白於山俨然陷进了惊雷的地狱中。
  小椿忽然泪流满面。
  她心道。
  ——我憎恨这个人世,我憎恨日复一日永不改变的风景,和枯燥无味的天地。
  山外的世界越美好,越叫人着迷,她就越怨愤天道的不公。
  纵然在嬴舟面前答应得多干脆,多坦荡,小椿心中依旧会觉得无妄渺茫。那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平复的情绪,这些,能够自由往来于世间的生灵,是不会懂的。
  甚至连白玉京也无法全然明白。
  杀意凛然的乱雷横扫在她左右,小椿不再抬手挡脸了,她直起身环顾四野,不近人情的天劫每落一下,皆会在她的四肢躯壳上劈开一道锋利的裂纹。
  视线中的狼犬犹在想尽办法地要替她阻止法阵。
  那些打在他兽化之体上的雷,都深深的损毁着魂魄,势必要其不得超生。
  小椿模模糊糊能知晓嬴舟的意思。
  她嘴唇动了一动。
  这句低语未及出口,就让满世界轰鸣的雷声覆盖得分毫不剩。
  在那当下,小椿隐约能体会到在白玉京走过的岁月里,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送别一个又一个故友至亲的。
  原来他所悲哀并非生离死别,而是无法让对方活下去的无能为力。
  兽化后的灰狼身躯虽更为敏捷强健,但毕竟不及人形轻巧灵活,嬴舟拖着麻痹的四肢躲避着满场密不透风的雷墙。
  他感觉足下山崩地裂,正欲抬头去观天象之时,耳畔蓦地听见有人唤道:
  “嬴舟!”
  他猝然回眸。
  小椿就那么纯粹而清澈的笑着向他跑过来,张开的双臂一把搂住脖颈,干干脆脆地抱了个满怀。
  嬴舟双目微怔。
  空白的识海中仿佛自己不是庞大的狼犬之身,而化作了人形的模样。
  她高高兴兴地拥着他的腰,然后整个人好似一尾轻盈的游鱼,鳞片细碎荧光的从她周身寸寸瓦解,最终化作虚无。
  有那么一瞬,让小椿恍惚回想起当初在白於山相识的情景。
  她站在树干上,吃惊地凝望从天而降的少年,耀眼的天光落在他侧脸的眉峰处,清俊出尘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神。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下一刻,厚重的惊雷兜头砸下,瞬间将这片土地尽数淹没。
 
 
第77章 余生(一)   这辈子难得出来一趟……我……
  嬴舟昏迷前的最后一点意识, 是道亮得刺目的白光,从远处大放开来,裹挟了整个天地, 让他的全部视线都充斥着无杂质的白。
  随即,他在那片纯色的光芒中见到了两个黑影, 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几乎难以捕捉。
  再然后, 漫山遍野就只剩下了雷声。
  此起彼伏的轰鸣或远或近地响在耳畔,于脑海中无尽循环,吵闹且频繁。
  黑沉沉的昏睡使得时光的流逝开始变得模棱两可, 他仿佛做了场大梦, 梦中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撕心裂肺得叫人不得好死。
  恨不能自此一睡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 这样的痛楚才逐渐有了减轻的征兆。
  隐约是一股清新的暖流淌入血脉中, 把重如灌铅的躯体重塑得轻盈了不少。
  “嬴舟,嬴舟?……”
  他听见何人在唤他。
  嗓音很熟悉,不过是谁呢……
  眼前浓重的昏黑中拉开了一丝明朗的颜色, 旁边是康乔心急如焚的脸。
  “嬴舟?醒了吗?怎么样, 你感觉怎么样?”
  他瞳孔给出的反应却十分缓慢,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打量四周,暴戾的天雷好像停了, 耳朵里鸣叫得厉害,一阵一阵发出刺耳的回音。
  康乔皱眉注意着少年的举动。
  另一个便占据了主导:“怎么瞧着比先前还呆了, 他不会是给雷劈傻了吧?”
  无数个片段后知后觉地涌进思绪中,嬴舟六神无主撑起身体,慌张地举目寻找,“小椿……”
  他开口时嗓子哑得近乎没有声音, 干裂苍白的嘴唇仅靠近齿尖的位置有些微的红,看上去便显得愈发憔悴虚弱。
  “小椿呢?”
  “还有,还有白玉京……”
  甫一牵动手臂,就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刺骨之痛从每一根筋脉处传来,疼得他鬓角瞬间溢满冷汗,不禁扑通一声又倒了回去。
  康乔的话伴着无数模糊的杂音一并传入耳中。
  “你受了雷伤,先不要轻举妄动……魂魄震荡得很厉害,闹不好会身魂分离。”
  她察看着他的伤势,自问自答。
  “这般的遗症……是天雷吗?”
  嬴舟摁着胸口艰难地侧过身,视野恍恍惚惚扫过狼藉凌乱的白於山。
  满目疮痍,遍地是被雷电击出的坑洞,放眼望去,寸草不生,说是夷为平地也不为过。
  小椿……不在。
  就连白玉京也不见了踪影。
  整座山好似一处被神明遗弃的废墟,在经历了那样浩荡的冲击之后,静得堪称可怖。
  “你先放轻松一点,我给你治疗。”
  嬴舟并未正面接下天罚的威势,但仍旧挨了不少零碎的雷光,修为大毁,妖力近乎耗尽,三魂七魄亦造成了难以恢复的损伤。
  康乔仅替他修补经脉便花去九天九夜的时间。
  然而就算如此,他也只是勉强能活动手脚而已。
  距离日蚀已经过去了十日,所谓的北斗七星阵,如今在原地只余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横七竖八栽倒的古树和一息尚存的草木彼此重叠交错,让这里看上去更像一片树的乱葬岗。
  因未调息得当强行动用术法,康乔现在一时半刻回不了北号,索性留下来照顾嬴舟,向灰狼族传了封书信报平安。
  从此地回去哪怕有坐骑也要走上足足半月,她得找大祭司要两匹健壮的鹿蜀。
  西北密林深处的大山,比仙岛桃源还要与世隔绝。
  很难想象天底下会有这么一处所在。
  纵然是春天的夜晚,仍听不见多少虫鸣,身在其中俯仰苍天时,恍惚能萌生出一种被世间抛弃的错觉……原来小椿就是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上千年吗?
  当嬴舟的腿脚能供他有力气站起身时,脑中也比之刚苏醒那会儿清醒了许多。
  知道了很多事情是无可挽回的定局,同样明白了此时此刻无论有多少的希望都是自我安慰的妄想。
  他行至根茎错杂的白栎巨树旁,仰头注视着参天蔽日的乔木——饶是遭到两次毁灭性的重创,这棵树依然是周遭最巍峨壮丽的所在。
  调理好灵力的康乔余光瞥见他长长久久地伫立在绿荫下,方撑地而起,悠悠慢行过去,与之一并遥望着古木森森的苍翠之色。
  她在满眼的青绿中开口说:
  “找遍了整座山,没有找到小椿姑娘的踪迹……‘天’放下的雷号称是神形俱灭,寻不到她的人,也不奇怪。”
  言罢,便转过眼示意他左侧,“我来的时候那道屏障就已经在那儿了,她是拼尽了全力去保你性命的。”
  嬴舟顺着康乔所指朝旁而视,枝干虬结的白栎树全部的枝条都拼命斜伸到了地面,裹成一个球状,坚固无比地庇护着里面的生灵。
  自己正是从这层层叠叠的树茎中被挖出来的。
  “上回天雷,小椿的本体便已折损过半。”
  他低声解释。
  “还能剩余修为,全靠千年积攒的本钱够多……但其实也不多了。”嬴舟忽地摇头,涩然地牵起唇角,带着些抱歉的意思,“毕竟她最后连白栎壳都没能开出来。”
  康乔看见他在笑,却一点也不觉得放心。
  这些天嬴舟并未流露出太多的悲恸,神情平淡,举止甚至可以说是正常得过了头,反倒没有大悲大伤的情绪。
  但他越是这样冷静,她越是感觉他很难走出去。
  康乔:“节哀。”
  话语才落,内心里的一个声音便嚷嚷着斥责:你到底会不会讲话啊?
  她回应:那你来?
  后者很快闭了嘴。
  “今后有什么打算?”康乔问他,“你受伤不轻,我不过给你稳住了致命伤,若要彻底恢复还是得回族里。
  “族中草药多,妖力深厚的长辈也多,有他们相助,你也能痊愈得更快些。”
  殊不料嬴舟轻轻推拒,“我暂时不想回去。”
  他抬起视线,目光十分坚定,“我要留在这里。”
  “你留在这儿作甚么?”
  她难以理解,“此处什么都没有,雷天过后灵气淡薄,哪怕是你自己修炼也不利于妖力增长。”
  然而少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我身体没什么的,小姨。”
  “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
  他的话很轻,明明听上去是平和的,却透出一丝不容拒绝的固执。
  “……”
  康乔无言以对。
  她作为半道才上路的姨妈,实在不能端出长辈的架子对他指手画脚什么。
  在这个年岁的狼妖一旦决定了要做什么事情,纵然是天道也无从令其更改。
  接下来的日子嬴舟过得很是平静。
  他好像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在最年少气盛的时期,怀揣着诸多野望和轻狂的年纪里,他心无杂念,思绪安定得好似一湾不惊不兴的浅水。
  他每天会用半日的时间吐纳天地清气,修复妖体,除了吃喝与发呆之外,其余的大把光阴都扑在了那棵古树上。
  早起到溪边去挑净水,将白栎的根茎一寸寸浇透浇实,午后会开始给它除草除虫——没了树灵的白栎与寻常的草木无异,无法再靠自身规避天敌。
  嬴舟才发现小椿的本体原来如此壮阔巍然,等自己做完所有的活儿,几乎就到了天黑,常常累得满头大汗。
  那些根须深扎进土里,朝四面八方蔓延了不知几十丈还是几百丈,仿佛与整座白於山融为一体。
  他抚摸乔木坚韧的树干时,能感觉到经年沧海桑田的痕迹。
  天劫残留的雷偶尔会不时地于骨节处滋滋流窜,因此嬴舟不得不忙一阵又歇下来,咬牙等余电过去。
  山上诸多不便,康乔大部分时候住在远处的妖怪集子里,隔三差五来给他疏通妖力。
  灰狼族的回信和两匹鹿蜀一起送到了西北,她牵着坐骑落于白栎古树的根脉前,彼时嬴舟正蹲身在底下拔草茎。
  康乔的目光顺着伤痕累累的树皮一径往上。
  这棵乔木,不管何时观看都会使她油然而生一种敬畏之感。
  是源自对天下苍生与自然之力的敬畏。
  “此树已经死了,你再尽心竭力,也是徒劳无功,救不活的。”
  嬴舟的手微微顿住,他背对着她,随后继续忙碌。
  “枝桠上有新长出来的嫩芽,昨天刚抽条。”
  “那只是回光返照。”
  康乔轻皱眉头,“树干自当中被劈作两半,任神仙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如今没了树灵,这样年岁的古树,本就不剩多少时日了。”
  “嬴舟。”她忍不住点醒道,“执着太过,没有好下场的。”
  他忽然不再动作,低头像是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继而放下匕首,“其实……”
  嬴舟吐词轻缓。
  “那天降雷劫时,我有过念头想陪她去死的。”
  此事似乎是在预料之外,康乔听得一怔。
  可惜小椿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意图,才会在临走之前将全部的灵力都送进他体内。
  她想要他活着,就像他从前期盼她能活下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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