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阵暴起的风吹得他衣袂翩然,逆着光柱的白玉京两袖鼓动,像不染尘埃的世外仙者。
他似乎对突然到来的不速之客一点兴趣也无,仍旧从容不迫地维持着姿态。
“不对哦。”
青年高深莫测地挑起眉峰,反驳说,“我是人。”
“货真价实的凡人。”
小椿:“那你为何……”
她声音才出口,白玉京却不紧不慢地一挥袖摆,一柄匕首滑落在掌心,他指尖轻灵地挽了个花,继而动作清晰地同他二人亮出手腕,刀刃在其间用力一割。
破口的皮肉鲜血充盈,小椿还来不及阻拦,就眼睁睁地看着那道伤口迅速恢复如初。
“你……”
“你既然去过黑市。”他不以为意地抖抖衣袖,掖着两手,“应该知道‘浮玉山’吧?”
“知道浮玉山的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知道浮玉山的果子、走兽不死不灭。那知道……误入其中的人吗?”
小椿和嬴舟听得同时一骇。
他面色不改,好整以暇地补充:
“我便是那个人。”
流光在他嗓音落下的瞬间自地面而起,萦绕在金芒左右,整座大山都宛若随着他此话而震颤起来。
嬴舟连忙扶住小椿。
她神情凄惶,此刻才总算将心思落在他身上,六神无主地唤了一句嬴舟,也顾不得计较他是怎样出现的。
少年本能地将她拉到自己背后,带着戒备的态度警惕对方。
意思就是说……他不会死?
好比黑市卖的不老泉,以及街上吆喝的那颗蜜桃。
“你和浮玉山的生灵一样?”嬴舟谨慎地揣测他言语中的玄机,“你是山里人?”
“那倒不是。”
离日蚀尚有一段时间,白玉京难得也能耐着性子与之解释,“我不住在那片山中。”
他负手朝旁闲适的迈了两步,凝视着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峰,“浮玉山并非生来便如你们现在所知的这副光景。”
“早在最开始,它仅是座普通的山,和寻常的地势并无不同。”
“而那个时候,我也只是个普通人。”
他摊开五指,细细端详自己的手背和手心,“普通得,甚至连个达官显贵都算不上。”
阵法带来的颤动隐约减缓了些许。
白玉京:“记不清是哪朝哪代了……我受皇命所托跟随一众使臣前往钤山一脉,去寻找传闻中的神女之主——西王母。”
“一行人正踏入句余山地界时,突然遭到凶兽彘的袭击。昔年深山内盘踞的妖物大多会吃人,护卫队几乎全军覆没,而我在逃亡途中渐渐与他人走散。”
言至于此,他蓦然感慨地扬起脖颈,微不可闻地轻吐一口气。
“不知不觉间,我跑到了浮玉山——那会儿却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因为太过疲惫不堪,倒在地上昏睡过去。”
“彼时周身遍体鳞伤,筋骨受损,我本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可在睡梦里,模模糊糊感觉到天上下了一场雨,一场略带甘甜的雨。”
嬴舟轻蹙眉头:“甘甜的雨?”
白玉京没理会他,依然自语道:“雨势持续了不短的时间,当我醒来满山放晴,四肢的伤口竟已痊愈,血肉重塑更犹胜当初。我天真的猜想是否是神明降世怜悯于我,才赐予新生,不住地对天伏地叩首。
“不管怎么样,自己全须全尾地回去了,而且十分幸运的是,西去的队伍百余人独独活下来我一个,那时我愈发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青年忽然一笑,短促牵起的唇角透出嘲讽之意,隐没时竟有几分涩然的味道。
白玉京垂眸盯着自己适才划过的手腕。
“但好景不长,很快的我就发现,我不会受伤。
“即便受伤也会飞快愈合,我的头发、指甲不再生长,容颜不会憔悴,不会变老,甚至……不会死亡。”
第75章 白玉京(三) 仙人抚我顶(下)……
“不老不死不是你们人族一直以来向往的事吗?”嬴舟不明白他在感伤什么, “这不是正好如愿?”
白玉京低垂的视线往斜里一睨,目光谈不上鄙夷,只有几分夏虫难语冰的宽容。
“一头刚出世的小妖, 你不会明白。”
他转过身来,眼底却含着笑, 遥遥注视着嬴舟背后的小椿,那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赖, 是“天底下世人皆蒙昧,而唯其一人是知己”的眼神。
“小椿懂我的,是吗?”
这几个字传入耳中, 她心头不自控地“咯噔”一顿。
尽管白玉京什么也未说, 可她就是莫名的体会到了……他那只言片语里的意思。
——“你要走了?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呀?”
——“等你成为一只独当一面的大妖, 我就回来了。”
——“你不是人么?你们人族的寿数是不是都很短?”
——“是啊。短暂却灿烂, 没什么不好的。”
白玉京刚得到不死之躯时, 与古往今来的所有人一样,兴奋难当。
不必畏惧病苦,不用直面死亡, 世上谁不求长生, 谁不想与天同寿?昔年秦皇处心积虑妄图得到的东西,他弄巧成拙的实现了。
所以最初的那段日子他是快乐的,堪称是这一生里难得的幸福时光。
心无挂碍, 全无负担。
一想到未来有无限的可能,什么烦恼都可以不做计较了。属于他的一切会是长久的, 不可估量。
那个时候,白玉京还不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这样无忧无虑的生活平稳顺遂地过了七八年。
正值改朝换代,他攒了一笔小钱,于是辞官归隐, 在故乡做起小本买卖。
身体的秘密,他不曾告诉任何人,包括家中父母。
故而周遭的朋友顶多只是调侃他瞧着耐看,总像个少年似的。
三十七岁那年,他有了自己第一个喜欢的人。
是灯会上结识的,言情书网的大小姐。
他对她一见钟情。
由于容颜不老,即便已近四十,白玉京瞧着仍旧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模样,因此对方虽仅有十六,却并未介怀。
那大概是他此生最拼尽全力去爱的女人,至今都还记得她的名姓——叫月瞳。
清风明月的月,瞳点秋水的瞳。
温柔,贤良,轻倩明秀。
是个永远能谦和平静地包容他一切的姑娘。
成婚后的岁月静好得就像书上所写的“神仙眷侣”“琴瑟和鸣”,他们与天下的寻常夫妻并无不同,操持家务,忙碌生意,偶尔也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平凡如草芥的日子,所有的愿望都显得微不足道,盼着年节,盼着庙会,只为到亲朋友好处串门闲谈。
那时候,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明媚得宛如身在梦中,是他多年后回想起依然会眷恋的过去。
至此一年,两年……五年,八年……
十数年的光阴稍纵则逝。
终于有一天,他的妻子坐在妆镜前,惶恐万分地转过脸来。
“为什么?”
她质问,“十三年前我嫁给你时,你就是这般容貌。十三年了……我如今三十岁,可你……你还是二十上下的样子。”
她开始惧怕地思前想后,“而且,我们也一直都没有孩子,这究竟、究竟是为什么?”
……
对未知的恐惧使得女人对他萌生出难言的害怕。
白玉京直到此刻才慌乱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的永生不老,会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月瞳衰亡离世。
次日,白玉京备好了行装向妻子辞行,说是要谈一笔大交易,便凭着记忆往西而走打算再进入当年那座不知名的仙山,企图寻到长生的秘密。
这一去就是一整年的时间,他找到了西山一脉,找到了句余山,却无论如何寻不得自己曾经昏睡不醒的矮坡河畔。
整座大山仿佛凭空消失,以至于白玉京怀疑是否是自己记错了路。
他在附近徘徊数月,最终无功而返。
回到家以后,他别无选择,到底还是向妻子坦白了真相。
月瞳抱着他嚎啕大哭,昏天黑地地哀恸了一场,继而抹去眼泪,沉痛地接受了现实。
她的决定作得既果决又坚毅。
待她过世,白玉京都没能明白为什么月瞳会选择陪他走完这一生。
如今想想,才后知后觉的体会到了其中的良苦用心,原来千百年来,只有她才是看懂了一切的人。
为了不叫周遭的邻里起疑,不多久,夫妻二人就卖掉了产业,搬离故土迁往别处。
他们逐渐过着不见光的生活,在搬家与更名改姓中来回辗转。
白玉京在那几十年的岁月里,先是送走了他年逾花甲的父亲,接着送走了她八十高龄的母亲,再然后,送走了从小长大的挚友。
而月瞳也在日时地消磨中渐渐变老,老成了连他都快不认识的模样。
附近的邻里只当他们是祖孙,偶尔帮衬的同时,亦会旁敲侧击地,想要替他谈婚说媒。
“清晓啊,又替你奶奶篦头呢?像你这么孝顺的人可不多见哪。”
“怎么样?上回和你说的事情,考虑得如何呀?对方是个手脚勤快的,也方便与你一块儿照顾老人家嘛。”
“老太太肯定乐意的——”
他不住朝媒人使眼色,悄悄回头时,望见月瞳慢条斯理地拄着拐杖走进室内。
她是真心待他一往情深,从始至终没有提过改嫁和离之事。
再后来,他送走了月瞳。
白玉京将她同自己的双亲、挚友一起葬在了后院的荒坡上,于墓碑间深深刻下“爱妻”两个字。
葱郁苍翠的山丘芳草萋萋,四个坟包彼此紧挨在一处。
他从纸钱滚烫的热流中站起身,放眼四顾。浩瀚的苍天高悬于头顶,大地无垠辽阔,天上的和地面的一并组成了巨大的囚笼,将之困于其中。
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举目无亲。
这个人世里,他一个熟悉的亲眷也没有了。
强烈的孤独感铺天盖地袭来,兜头压在心口,比毒蛇的信子更为阴寒可怖,让他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
他开始辗转红尘,疯狂地游历千万山水,不停地去结识五湖四海的人。
年轻的,年迈的,男人,女人。
也不乏有许多志同道合之士。
他随一位剑客行走四方除暴安良,同一个文人对月把酒言欢,与佛寺的老方丈谈古论今。
众人知晓了他的前因后果——那会儿的白玉京已经不怎么隐瞒自己的秘密了——无一不露出羡慕与向往,是尘世中人皆会有的向往。
若在久远以前,白玉京自己多半也是如此。
而后春去秋来。
剑客死于行侠仗义的路上,文人缠绵病榻,老方丈坐化在禅房内。
他也曾陆续喜欢了一些姑娘。
有的恐惧于他不老的躯体,无法忍受经年累月过于分明的岁月痕迹,不辞而别;也有的陪伴过他一段时日,或老死,或病逝,或郁郁而终。
他重复着当年送走月瞳时的情形,一次,一次,再一次地将自己的所爱葬于泥土之下。
直到很久以后,故人的死亡已再难在他心头激起片刻波澜。
白玉京甚至去追名逐利过,经历了成功,也遭遇到惨败。
可当他谋划好一切准备向对手复仇时,却发现那些过往和自己斗得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人,已经埋骨九泉,化为尘泥。
连当初还不及膝盖的小辈们亦成了垂垂暮年的老者。
他站在又一代新的李家大宅前,垂目凝望着院中来来往往的新面孔,只觉得索然无趣。
他送走了他的挚爱,也送走了自己的仇人。
在这天地间他一无所有,包括仇敌。
后院山上的坟头越来越多。
人世百年,他站在一座座空荒的墓碑前,垂首打量着孑然一身的自己,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
他所熟悉的人全数埋在了地底,而他还独自生机勃勃地活在人间。
有那么一瞬,白玉京忽然明白,原来所谓的永生就是不断的“死别”。[注]
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从幼,到壮,再到老,每一个才与他交往亲密的朋友,过了没几十年,又会死亡离世。
他渐次发觉,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年岁越过越快。
每一个今天和明日的区别愈发朦胧。
一年,十年,百年,倏忽就会过去。
他甚至开始不记得自己的本名叫什么,来自何处,父母亲人又是什么样子。
站在尘世间行走时,白玉京恍惚会有种感觉,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随着时光而流逝,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他一个人的时间是永久静止的。
他与天地,与红尘是那么地格格不入。
不知从几时起,长生对他而言已经不算什么值得标榜的好事。
他想要变老。
想要去过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七十古稀的人生……
这段漫长的岁月说不清持续了多少年,几百?抑或上千?更隐约给他有万年之久的错觉。
九州大地的每座山川他都去过,每座城镇,城内的店铺他都烂熟于心,朝代更替,帝王将相,包括从古到今的书籍,乃至于妖、魔、神、佛……天地万物。
他坐在尘寰静看花开花落,春去秋来。
终于,想到了死。
“永生会让你活到腻,活到怕,活到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