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有人说他活了三百多岁,是迄今为止,活得最久的人。从秦汉一直到三国,历经数代王朝更替,在家主的位置上稳坐不衰。”
  “也有人传言,他是个妖怪。”
  桌边的烛花爆了个不大不小的声响,火焰于灯罩中明暗不定。
  “当年秦王派其同众臣出使西域,一去三五年杳无音信,上百人的队伍凭空失踪,等到第六年夏,他却独自一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称是在外遇到了大风沙,西去的人马全数覆灭。
  “那会儿正值二世掌权,各地起义不断,朝廷无暇顾及旧事,只能暂作搁置。”
  “自此以后他寿数漫长,容貌老得十分缓慢。日子一久,族中便渐起闲言,许多人私下猜测,会否真正的李清晓早已死在异域山川,而如今的李家家主则是被附身的妖魔。”
  温蕙从不知晓祖上还有此等秘辛,听到这里不禁“哇喔”一句:“这么刺激!”
  温同知铺开一本空白书册,准备开始誊写。
  “还有人传言,说他长生是假,为把控李家是真。其实根本早就死了,不过让与自己相貌相似的子孙每日坐在家主之位上发号施令,佯作一副天命所归的模样。”
  她将书册卷成个筒捏在掌心,自觉有趣:“那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你自个儿翻族史查去——李家的列传上写他因受族中排斥,被逼离开了京城……不过写着是离开,实际人死了也说不准。”
  温同知不以为意地落笔。
  “唉,都是戏传。现在这许多年过去,也无从考究了。”
  虽然家中多事端,他到底还是不信鬼神之流。
  “怎么会是戏传呢,我认为很是有理有据呀。”温蕙仰着头畅想道,“您看后娘不就是妖精吗?既然妖魔真实存在,李清晓还留有传记,可见不是信口开河。”
  温同知先是着急忙慌地冲她使眼色,“嘘——!”
  他环顾四下,担心叫下人听去,杀鸡抹脖子似的瞪她,“叫你莫在家里提这事儿!”
  后者不大乐意地瘪瘪嘴。
  待训斥完了,他才接着誊抄旧书,语气平平地轻哼,“就算她是真的。咱家出一个妖怪媳妇不够,还能出一个妖怪祖宗?天底下的怪事都叫你撞上了,哪有这么好的运气。”
  **
  翌日,远在西北的白於山。
  今晨天色苍茫,是个白晃晃的阴天,日头在云中时隐时现。
  偌大的密林里幽暗深邃,稀疏的光透过参天蔽日的枝叶艰难地落在地上。春季万物生长,两场细雨让荒草葱郁得蔚为壮观,一夜间拔高了好几寸,近乎能盖过人的小腿。
  静谧的山林内,一道过分清晰的脚步声不知从何处响起,窸窸窣窣,渐次而来。
  黑色的长靴将碍事的灌木踩在足下,手臂随之拨开眼前的树枝,当那人穿过杂草丛踏入平地时,周身已让沿途的晨露打得半湿。
  他不由地抖抖衣袖,拂去沾上的草叶与尘泥。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自己,余光稍稍旁落,便毫无悬念地发现了边上那棵粗壮蓬勃的乔木,也发现了它从中劈开的裂口。
  时隔半年之久,原来白森森的树皮爬满了青苔,底下的浮木在雨后生出圆润重叠的菌菇。
  青年视线自下而上,抬头高仰着这棵令人心生敬畏的巨树,眼神悠远而温润,唇边却蕴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这么多年没来,想不到你竟落得这步田地了。”
  他长着一张清俊儒雅的脸,皮肤白得仿若透明,仅双唇还有血色,衬得整个人异乎寻常的苍白消瘦,以至于轻薄的纱衣松松披在身上,竟穿出一股仙风道骨的姿态来。
  那双眼合着萧索散淡,乍然望进去时,隐约能看到一片空山冷月的寂寞。
  青年只静静伫立片刻,很快就挪开脚步。
  他循着记忆行至几丈外的南天竹跟前,撩袍蹲下去。
  “记得原来是立着半人高的大石头,而今居然长了花草么,也是难得……有了。”
  往下挖了一层草皮,根茎缠绕着的石块就映入眼帘。
  流转的金线在其中闪着暗光,同风雨城小河狸脖颈上所带的一模一样——只是体型大了数倍。
  见得此物,青年眼角浮上些许从容的笑意,他站起身,自怀中摸出一块符石。
  朱笔写就的繁杂符咒好似感应到了什么,和地上的青石相映生辉。
  与此同时的北号山灰狼族。
  小椿站在嬴舟背后,见他比对着清单清点要带走的物件。
  旁边的康乔倚着门框不耐烦地抱怀等待,“我先说好,东西不能太多,传送术对人使用本就极其耗费灵力,再添上别的……我是有心无力。”
  “知道,余下的我骑鹿蜀慢慢载过去。”
  他嘴里念念有词,然而就在此时,街上的人蓦地骚动起来。
  “你们看那是什么?”
  “好亮的一束光柱!”
  “瞧着挺远的,这是在什么地方?”
  狼族纷纷走出门眺望,只见北方连绵的山头之中,一道金芒冲天入云,笔直地扎进苍穹,在浩瀚的天际里形成一张不住盘旋凝聚的涡流。
  而在那当下,九州大地上,七道灵力充溢的华光接连拔地而起,或于深山密林处,或于溪畔流水间,或在妖族,或自人间,强悍的威能破土而出,宛如利箭直指向天。
  倘若从高空俯瞰全局,会发现这光起之处连成了一条完整的北斗之相。
  风雨城的食店老板惊异地看着自家儿子颈项的青石光芒大盛,夫妻二人瞪大双眼瞠目结舌。
  北号山中,嬴舟则怔愣地注视着小椿浮于半空的躯体。
  她四肢散发细碎的萤火,神情分明比他还要迷茫,只能眼睁睁瞧见自己越升越高,难以自控。
  她正想开口说话,嘴唇堪堪翕动,平地一缕幽光乍开乍合,下一刻便消失不见了。
  “小椿!”
  嬴舟上前一抓,却只抓到了一把暗淡的流光。
  他仓皇四顾,“小椿?!”
  这室内那么多混杂的味道,可仅在短瞬,她的气息便凭空撤去,干净利落得连余温也不剩,简直像是被突然抹掉了存在。
  “小椿——”
  小椿从半空落地时,摔在了大片冰冷干枯的草叶上。
  她茫然地举目打量四野。
  熟悉的山峦,熟悉的风景,熟悉的草木山石……白於山。
  居然回到了白於山?
  仿佛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她就从千里之遥的北号瞬移到了此地。
  甚至没有借助小姨的空间传送术。
  为什么会这样?
  是本体树自己的传召吗?
  可她根本没感觉到半分来自白栎的牵引啊……
  小椿吃力地从地上支起身,还没来得及整理思路,眼前毫无征兆地撞进一个她曾日夜思念的侧影。
  对方负手而立,翩然闲雅地伫于青山之间,亦如初见时一般干净磊落,一身秀骨,古佛青灯似的澹荡柔润。
  此刻正朝她转过脸来,温和地莞尔。
  “啊,小椿。”
  他笑说。
  “好久不见。”
 
 
第74章 白玉京(二)   仙人抚我顶(上)……
  “白玉……京?”
  小椿甚至顾不上震惊自己的处境, 就先被他的出现打乱了所有的思绪。
  面前的青年男子的的确确是白玉京的模样,连气质和嗓音都别无二致。
  可他不是凡人吗?
  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
  小椿上上下下诧异地打量他。
  ……依然如此年轻。
  白玉京两手背在身后,轻轻弯腰垂首, 并未蹲下与之平视,只含着和煦的笑, 居高临下地问说:
  “你触发‘濒死’了是吗?去山外啦?”
  他好似在同一位熟识的旧友闲聊,语气里丝毫不见百年岁月的生疏。
  “怎么样, 外面好玩么?”
  “好玩啊。”
  小椿自然而然回应他的话,“很好玩!遇到了许多人,许多事。有好多跟你说的一样, 也有很多不一样……你知道吗?原来赌场没有那么可怕的, 天底下还有不用动手抢就能把你钱财骗走的小偷, 有会禁锢时光的鸮鸟, 有能买到稀奇玩意的黑市……还有、还有好多好多!恰巧你现在回来了, 我可以慢慢讲给你听。”
  她简直如数家珍,拍拍衣裙从地上爬起身,兴奋道, “对了, 有一个人我想介绍与你认识的……不过他这会儿不在。”
  相较小椿的眉飞色舞,白玉京却显得意趣寥寥,心不在焉地整理袖口, 随意道:“是么。”
  她实在有太多的话想说,也有太多的问题要问,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一时竟不知从何处开始的好,只能磕磕巴巴地凑在他耳畔语无伦次。
  白玉京还未见过化作人形后的自己呢。
  最后一次分别时,她还是棵禁锢在泥土里的树。
  小椿刚要问他的看法, 自石块中迸发的金芒似乎比此前更涨了威势,直将周遭的土地崩出裂纹,华光霎时扩大了一倍。
  她视线落到他身后,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道蕴含着神秘灵力的光柱。
  “那是什么?”她轻抬眉梢。
  白玉京往旁一瞥,好像多了几分兴致,“哦,你说这个啊?”
  他收回目光,仿佛是在阐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竖起食指贴在唇上,星眸清朗,“是个弑天的阵法哦。”
  小椿望进他眼底,人族的瞳孔阗墨渊邃,分明带笑,笑意间却满含阴霾,再打量他表情时,那脸上看不见戾气,明明还是个眉眼干净的俊朗公子。
  “弑、弑天……是什么意思?”
  “啊,我来同你解释一下。”
  他愉悦地拉住她去看自己布好的局,“瞧见那石头了吗?”
  白玉京已不便于靠近金芒附近,只捞起散落的碎块,“用我与神兽英招之血绘制而成的,能够从世间万物中采集灵力,花草树木、飞禽走兽,甚至是人、妖、魔兽,但凡有灵之物皆末能幸免。
  “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万灵石’。”
  小椿懵懂地跟着重复:“万灵石……”
  眼睛随着他的举止而动,目不转睛又隐隐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不错。我寻觅了整整三百年才寻到,是与我的血最为贴合的石头。”他明眸暖如春水,微笑的时候,双目里是有光的,“上申山、兴和、五台山、汾河晋城、微山湖、青州海湾,再加上这里,一共七处。九州大地上灵气最充沛的地方,正好遥指着北斗七星的位置。
  “我等这些石头汇聚灵力等了几百年,总算是等到天降日蚀的好时机了。”
  她听着他说的这番话,却莫名没有头绪。
  什么灵石,什么北斗七星……
  白玉京,到底在讲什么?
  “好时机?”
  小椿迟疑且茫然地在脑中整理他前后的字字句句,“你刚刚所言,这个阵法是用来……”
  青年噙着嘴角的弧度,明澈温厚地接话:
  “对抗上苍。”
  远处的高空层云四起,天色无端昏暗了不少,白玉京睃目轻瞥,随即摊开双臂,仿若在向她展示什么杰作一样,神采奕奕:
  “再有一炷香,法阵吸取的金乌之力就能穿透乾坤,趁着天地一片漆黑,直逼九霄,届时三界众生都会为之震动。”
  “也包括‘天’。”
  小椿闻之满头雾水,伴随着不解的惊诧质问道:“你疯了吗?这会惹来天雷的……那可不是寻常的雷,会死人的啊?!”
  青年放下手臂,忽然极温和地垂眸看她,那神色就像在看一个天真的幼童。
  “你说对了。”
  他浅笑:“我就是要去‘死’的。”
  *
  北号山上,嬴舟在屋外望见了四方轮转的金色光芒,族中的狼妖们都在议论着这场奇异的变故。
  有人猜测是天降祥瑞,也有人猜是什么修仙的大能得道飞升了。
  可他总觉得,这多半和方才小椿的消失脱不了干系。
  那一刻,毫无根据的第六感占据了心神,嬴舟急忙拽住康乔。
  “小姨,能现在送我去白於山吗?立刻!”
  她把眼光从远方的天象挪开,皱了皱眉:“你认为她人在白於山?”
  嬴舟:“对,毕竟本体树在那里,我想不出她此时还能去往何处。”
  “你可想清楚了。”康乔话虽如此说,指上已结起了印,“我人在此地,这阵法护送旁人可是有去无回。倘若她不在西北大山,你便要独自想办法回来。”
  少年眼神坚定:“嗯,没关系。”
  复杂的口诀牵绕起妖力凝聚在他足下,一张圆盘似的阵型迅速铺开,只稍一收缩,其间的人就同细碎的流光一并不见了踪迹。
  康乔撤回手势。
  传送术法再用的间隙大概得等上十二个时辰,她掐指默算,耳边陡然传来众妖的喧哗之声,来历不明的光柱像是又大了一圈。
  她悄悄合拢握住拳头,再放眼青山云海,心下不觉生起些许担忧。
  恐怕今天自己得再强开一回法阵了。
  当嬴舟在白於山栎树前落地时,正闻得小椿不知所以地大声问道:“为什么?”
  “你难道不怕死吗?……不对,你不是人?”
  她终于后退了一步,愈发怀疑地打量对方,“我成年至今已有五百年,你我相识少说也是六七百年之前了,为何你还活着?你还……不曾变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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