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嗓音中带着含混的低吼, 一张人面渐次扭曲,愈发像狼首靠拢,其形容姿态让小椿乍然联想起白於山惹来天雷的那只狮子精。
沉安本就是刚修成人形的狼妖, 对个中厉害知之甚少, 当下本能地向同族前辈们求援。
“我会怎么样?”
“救我、救救我……”
卫队的年轻首领咽了口唾沫,好歹是强自镇定下来,勉力冷静地发号施令:“城内出现了魔化妖物, 快去找几位将军前来对敌!”
他身体异变的速度实在太快,不过眨眼之间, 黑气便缠绕住了四肢,使得原本就所剩不多的人形更加岌岌可危。
待得沉安再度昂首咆哮时,喉咙发出的已不是人声,而是实打实的, 隐含威慑力的狼嚎。
那嚎叫如山崩地裂,音波仿佛带着实质,顷刻动荡开去,将方圆百里的石子震地而起。
嬴舟怀抱着一篓子咸鱼刚寻声而来,眼看小椿作势要上前,立马眼疾手快拉住她。
“别过去!”
小椿:“可是……”
“事已至此你救不了他了。”他凝望人丛里的半魔,眉头深蹙,“为了保全整个狼族,唯一的办法只能将人除掉。”
便如那时在白於山一样。
魔化灰狼的体型越长越大,四周妖力低微的老弱妇孺们纷纷惶恐地往后退让。
“无关人等迅速撤离,把小孩子带上,别再看热闹了!”
整肃的脚步响在耳畔,最先赶到的居然是康乔,背后还跟着一位与重久实力相当的狼族将军。后者见状,当机立断命部下张开结界,打算将对方击毙其中。
正在这时,她目光向高处投去,不知是瞧到了什么,蓦地一抬手,沉声说:“不必了。”
“来不及了。”
万丈九霄汇聚起密布的阴云,险恶万分地悬在北号山上方,霎时间狂风呼啸,在青天白日降下大片浑浊的昏暗,吹得遍地风沙,几乎睁不开眼。
这天罚真是说来就来,简直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
嬴舟抬起胳膊肘遮挡脸面,尽管知道小椿有盾壳护体,还是不自觉地将她拉到自己身下。
康乔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一旁的年轻狼妖犹在招呼着让街坊四邻躲进屋中,她两手迅速结印,一个极复杂的手势眨眼绘就。
在头顶的雷声蠢蠢欲动之际,魔妖的脚底浑然铺开一个巨大的法阵,接着整个人凭空消失。
厚重的乌云随即从两边散开,好似被人拉去幕布,天光陡然就大亮起来。
小椿刚从嬴舟的衣袖下探出头观望,但听见极远的地方砸下一声撕裂般的惊雷。
她似有所感地一扭身,那不知隔了几座大山之外的峡谷,裹挟着天雷的漩涡正冷然无情地朝底下施法,在这处望去,偌大的雷云仅巴掌大小,只能看到不时亮起的光和缥缈的轰鸣。
“我已将人送到了两百里外的姑射山。其间人迹罕至,误伤到旁人的概率应该是极小的。”
康乔很快收回视线,朝众人解释。
在场的男女老幼彼此皆松了一口气,幸而祭司今年回到族中,否则若摊上这意外,偌大一个灰狼族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小椿虽心中有数,却仍旧忍不住问:“那沉安……”
她回答得直接:“雷一经落下,不将异己劈到灰飞烟灭是不会止息的。”
“他不可能活下来,天罚的厉害,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话虽如此。
可彼时的狮子精毕竟与她素不相识,小椿尚且能站在路人的位置上风凉地感慨惋惜一句,但沉安是同她说笑过,玩乐过,活生生的生灵。
从异变到死亡,这过程甚至还没有一炷香,前一刻尚在说话的人,如今已经下了地狱,她俨然觉得无法接受。
“不止是你。”嬴舟双目飞快在周遭溜了一圈,压低声音,“大家都不想的。”
“遇上这种事,就像是患了绝症的人族,回天乏术。”
小椿闻言,余光这才留意到长街左右立于暗处的狼妖们,沉安的下场分明给了众人不小的震撼,一时间各自都有些戚戚然,纷纷皱眉沉默。
“除了剿灭、斩杀,没别的办法了吗?”她依然不死心。
嬴舟瞧着她无言地摇头。
“没有,这是‘天’定下的规矩。”
天、地、人三界中,天永远排在第一位,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
死了一头年轻的灰狼,大概因为他原本也是才加入北号山不久,未曾引来太大的波澜,仅茶余饭后在街头巷尾传上几句。
这日剩下的光阴她过得不大舒心,已经是第三天了,距离回山还有不到两日。
小椿枯坐在自己小屋前的矮树之下,手里握着两枚新鲜的板栗,从二十级台阶的坡上静观着高山冷漠的夜色。
月华拉长的身影缓缓朝着这处而来,嬴舟的脚步刻意放得很重,拎着一篮什锦水果挨在她一侧落座。
视线瞥了眼她手上,一望而知,“还在想白天沉安的事?”
小椿轻浅地应了一声,沉吟着自言自语道:“我不明白。”
他看了看她,尽量将语气放得轻松些,宽慰说:“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其实这类变故在妖族里时有发生,不算什么新鲜事。”
嬴舟也同她一并将目光落到远处漂浮沉沦的云山雾海间,“许多凶猛的兽类未修炼之前哪儿有灵智,活在世间就只求个果腹罢了,根本没想过成精成妖。虽然人肉并不好吃,在有别的选择之下大多不会去攻击人族,可食不饱的走兽遍地皆是。”
“或许有的也并非刻意要伤害路人,仅是吃过死尸,在‘天’的判定下,一样要被铲除。”
“可这不就太冤枉了吗?”
小椿不由替那些妖魔感到不值,“为什么‘天’连个辩驳解释的机会也不给?生杀予夺如此草率,和草菅人命有何分别?”
好比当日在白於山,天雷降下根本不分青红皂白,要她枉死她也就只能枉死了。
“是啊。”嬴舟轻轻感叹,“谁让它们是‘天’呢,‘天’就是不与人讲道理的。”
话音落下,正待小椿想再抨击些什么的时候,一个清冷的女声突兀地插进了这段交谈。
“据说古早那会儿,九州大地灵气充盈,妖兽横行,四处是食人的精怪,以至于人族的数量与日俱减。飞升上界的‘天’为了保全相对弱势的凡人,将魔化钉入了每个精怪的血脉之中,等同于对妖族下了一个诅咒。”
康乔今夜难得不陪老狼妖观星了,她一身肃穆的祭司服,款步自夜色中而来,“所以自那以后,妖兽便不敢轻易食杀人族。毕竟吃错了人,就会被‘天’清剿。”
嬴舟却是疑惑:“为什么‘天’这样袒护凡人?只因人族手无缚鸡之力么?”
“不全是。”她似是而非地一笑,“有妖传言,留在世间的人是被‘天’抛弃的一部分同族,故而才会出手相助。大约在这片大地上曾经也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纷争吧……”
“那如今呢?”小椿不在乎这些,“如今的妖明明不主动害人了呀。当野兽时做过的事,全凭兽性而为,不一定非得严惩至此啊!”
康乔抱起胸怀,“可能连‘天’也没预料到千万年后,世上的灵力会这般稀薄。你再看当年那些纵横四海的妖兽,比如蛊雕、土蝼、穷奇,而今哪里还有踪迹。”
“走兽开灵智,或许在它们的意料之外,可毕竟‘天’已经定下了规矩,倘若再度更改岂非承认它们一直以来的天罚是错的。”
小椿:“不能承认吗?”
小姨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还是觉得她太年轻,“‘天’怎么会轻易承认自己是错的呢?”
况且一旦认下,在此之前斩杀的妖又该怎么清算?下界的杂碎们怎么看待主宰万物的上苍?
对于上位者而言,与其推出撼动天威,后果不知的新规制,倒不如将错就错地错下去。
这一点,她倒是不难理解。
“兴许等到哪一日,出现了连‘天’也无法回避的舛讹,才能叫它们重新正视下界苍生吧。”
康乔说完望着眼前的两个少年,自觉多言,“罢了,事已至此你我除了能骂老天两句也别无他法。起来吧。”
她朝小椿伸出手,“巡山卫给沉安设了个简陋的灵堂,去拜拜他,权当送行了。”
*
香烛纸钱的味道顺着风飘到了霜寒堂内。
大祭司正支棱着脑袋眯眼凝视星空。
鼻子嗅了嗅,便摸索入怀,想抽一杆烟了。
“祭司在找什么?”旁边侍候的少年略显纳闷,“我记得您观星时是不抽烟的。”
他只是继续搜寻,并不理会。忽然眉目一紧,自言自语地摆首,口中轻“啧”道,“这天当真奇哉怪也……”
少年怔愣地问他怎么。
“我从半年前便留心的一场日蚀,按理说应在本年的腊月,如今再看,恐怕行将提前到十日后……不,也许是三日之内。”
老狼妖沉声道,“这可是六合宇内五百年难遇的一次天象啊……”
自古日月星辰的异动,皆会带来无法揣测的灵力。能使精魅堕魔,也可使人兽得道。
过于强大的事物总是人力不可控制的。
他隐隐有不太好的预感。
第72章 绿杨芳草(六) 送我此物的,还是个人……
到第四天时, 小椿的左臂就剩下半截肢干了,她晃着空荡荡的一段衣袖,同嬴舟走在风雨城的街市上。
“好在消失的是胳膊, 倘若是腿,我恐怕就得让你推着我出门了。”
她还有心思打趣。
经历了这些日子的风风火火, 急也急过了,悲也悲过了, 如今情绪尘埃落定,便有种接受了现实的心平气和,足以坦然地去面对明日行将到来的大限。
小椿也不再逼着自己暴饮暴食, 囫囵吞枣。她还没正儿八经地逛过风雨城的市集, 打算趁告别在即, 买些新奇的玩物带回去。
妖怪制造的东西比之人族少了几分精巧, 但多了不少出其不意。
什么鲛人骨血做的长明灯, 适合夜读卧谈;拍两下就能发亮的瓷枕,方便晚间尿急照明;正面能美化容颜,反面可照出原形的双面镜……不知有什么用途, 大概是为了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吧。
嬴舟跟在后面付账, 抬首叫她慢些跑。
“你认得路吗……”
小椿向路边的小贩要了份糯米圆子,再回头看他拎着的几盒东西,终于问出了一直以来的心头之惑:“你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钱?不都拿去和大鳄鱼做交易了吗?”
嬴舟将大包小包搁在一旁, 给钱的同时替自己也买了一碗解渴。
“都是小时候存的。”
他接过热腾腾的两碗圆子,递去给她, 一面拿汤勺吹着吃,一面道,“年少时容易挨欺负,老被人打。”
“像重久那样的, 火气一点就着,打完他又后悔,怕我去向外祖母和大祭司告状,总偷偷塞我钱当做封口费。”
嬴舟说着,神色一点也不在意似的,“我每次都收,从来不推,加上长辈们年节给的压岁,攒着攒着,好几百年下来便已十分可观了。”
他想得很通透,反正都是被打,那决不能白挨。
小椿:“听过这个隐情,总觉得你更凄惨了……”
汤圆刚吃个半饱,前方不远却敲锣打鼓地很热闹。
她手搭凉棚地垫脚看,催着他再快点。
茶社瓦肆前的空地上人群围成个圈,其中卖吆喝的货郎是个猴子精,举止倒像外乡人,生疏地朝左右招呼道:
“来瞧一瞧看一看啦,难得一见的浮玉山蜜桃!永生不灭,食之不尽,带上一粒这辈子都不愁吃喝——”
说话间朝旁示意,同行的小猴精当即捞起果子,张嘴津津有味地啃食起来,三两下就将那桃儿吃了个干净。
继而他举起桃核给众人细观,只见下一刻,这果核周身金芒一闪,成簇的华光包裹萦绕,不过片刻竟当真又恢复了方才饱满多汁的模样。
全须全尾。
那小猴子还颇为时宜地打了个饱嗝。
小椿瞧得双眼发直,同一干妖怪们一齐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惊叹。
“哇……果然神奇!”
“如何?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放眼世间恐怕也不见得有五颗这样的异果。”货郎得意洋洋地挺着胸膛。
周遭很快有人问价。
“怎么卖呀?”
“一袋仙鹿茸换吗?”
“可惜只是水果……若是块肉,我还会考虑考虑。区区蜜桃,忒寡淡了!”
嬴舟见她视线专注,抱怀暗自盘算起自己的余钱。
“你想要?”
他问完,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犹豫道,“这个我可能付不起……”
“啊不用不用。”小椿连忙摆手,“只是好奇而已。”
她捏着下巴看那货郎在与一干精怪们讨价还价,附近有好心的围观者给他指条明路,叫他去黑市上喊一喊,指不定卖价更为可观。
“他这果子就和咱们手里的不老泉一样对吗?”
小椿不免来了兴致,“看来那浮玉山里的确都是好东西呀,想必还有什么吃不完的果脯,用不尽的干柴,当火把烧岂不是永远烧不灭?你拿去肯定有用处。”
她鼓励道,“要不我们也去找找那座山?就是不知在什么方向……或许可以问问那个老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