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玩了一会儿,仿佛想起什么,脑子里灵光一现,“对了,恰好有两个。”
“嬴舟一个,我一个。”
她拖过他的手,把贝壳放上去,很懂似的,“这就是书上写的‘定情信物’吧?我的做法对吗?”
嬴舟盯着眼前的扇贝,着实愣了一下。
一直以来小椿对照着无数没内涵的画本子依葫芦画瓢,画得既生硬又跑题,他总陪着附和两句,从未当真。
可听得“定情信物”四个字时,无论是不是误打误撞,心里都结结实实地一番触动。
嬴舟合拢五指朝她莞尔,“我会好好收着。”
“唉,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小椿将自己的那一枚往腰间一别,看见他神情里带着喜色,无端也跟着心情好了许多,隐约感觉似乎摸到了一点“喜欢”的边缘了。
“喝了一肚子冷风,好渴。”
她眸色大悦,“我来尝碗螃蟹汤。”
说着朝那架火堆迎面而坐。
就听得“啪”一声脆响。
“……”
两人皆默契地一顿。
她僵直着四肢咽了口唾沫,随后愕然回头。
脑中已然冒出了某个不好的预感,仓皇站起身。
果不其然,底下是那枚海贝枉死的躯体。
“啊……”
小椿啊得连尾音都在发颤。
定情信物被她坐死了!
她眼中禁不住降下一阵昏黑,自语道:“好不吉利啊,我们……”
是否会有什么不祥的征兆,莫非这是老天爷的暗示?
嬴舟张着口嗫嚅良久,赶紧替她善后,“没、没事。这个,意外而已。”
他慌忙拿出自己那块,“不如你用我的?”
接着又思索道,“反正是贝壳,也可以掰作两半的吧,咱们再各拿一半好了……”
见他作势就要下狠手,小椿连忙拦住:“啊别——”
她眼疾手快地救出了仅剩的海贝,好悬没让它惨遭腰斩,“算了,我就这样收着吧,也挺好的。”
小椿仔细地放回怀里,这次她再三确认完毕,抬手往胸口处拍了拍,才敢小心翼翼地落座。
缺少了调料的螃蟹汤难喝到令人发指。
她只能用两手捧着碗,权当个汤婆子,视线若即若离地投向星辰寥落的窗外。
“这些天我总在想。”
“你小姨说我是草木,没有情根,所以对男女之事全无感觉……那有情根的姑娘,该是会有什么不同的反应吗?”
嬴舟捅捅火堆,“会啊。”
他放下树枝,动作自然地转过身来将她的手一握,微一低头,唇便贴在了指背的位置。
与粗粝的茶杯有着云泥之别。
少年的唇瓣裹挟着湿意的温软,不轻不重地触于肌肤间,从每根筋脉流窜扩散,愈发衬得那处的温度出奇滚烫。
她心头像是爆了个灯花,轻轻地一声响,尚未来得及深究其中滋味,嬴舟已然松开手,授业解惑一样:“一般来讲,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的人都会心跳加快,面红耳赤……”言罢看她一眼,见小椿仍旧面色如常,如是所料地补充,“你有么?没有是吧。”
便继续转回锅炉前,用汤勺搅动着杂烩。
而原地里,小椿犹自发着呆,用另一指交叠过去蹭了蹭被他亲过的地方,而后又去碰碰鼻尖,显得有点浮躁。
“晚上我会守好火的,你累了便早些休息……应该不冷了吧?”
嬴舟拉起滑到了腰腹的外袍给她盖严实,“明天再叫你起来看日出。”
小椿握住胸前的海贝小心翼翼的护着,缩在他旁边嗯了一声。
“那我睡了。”
这话像是什么通告一般,话音落下没多久,呼吸就渐次均匀而起。
他在一旁摇着头笑,掰断了干柴往火中扔去。
锅螃蟹汤已经煮成了白沸水,烈焰映在眼眸里,与他原本的琥珀色一并欢悦地跳动。
小椿睡得不安分,脑袋藤球似的沿着他的背脊滚到臂膀,东倒西歪。
嬴舟伸手把她的头扶正了,略停了停,做贼心虚般地捞起她垂在旁边的一只手。
他一直都认为小椿的手很好看,五指修长白皙,莹润的指盖被修成了极漂亮的弧度。
嬴舟拿唇峰轻拂过那些温润的指腹。
末了,还是舍不得,偷偷攥进掌心。
等天亮前再松开吧。
他对自己悄悄道,反正肯定会醒得比小椿早的。
第69章 绿杨芳草(三) 就算将来我不在了,也……
在北海逗留了一天一夜, 原以为可以避一避族里的事,没想到当晚刚回山,嬴舟就被老太太跟前的箐女给叫住了。
果不其然, 还是为了与白狼的联姻。
那位三公主看样子是真的很喜欢他的脸,寻来画师画了几十张不同身姿、不同角度的肖像, 带着画打道回府了。说是要对照着找一个比嬴舟更俊的男人,届时再拜访北号与之一较高下。
他听闻此事, 觉得再好不过。
“人家既然都走了,老太君还寻我来做甚么?总不能叫我再追上去吧……”嬴舟刻意顿了顿言辞,“我们, 毕竟脾性不相合。硬凑在一处, 想必别人也不稀罕。”
他话里话外极尽贬低自我, 做出一副配不上对方的姿态。
老太太靠在榻上, 冷眼转着两颗虎头核桃, 显然对他这小孩子的行径嗤之以鼻。
“在我面前就别装了。”
“最近谁不知晓你同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关系亲密,你存的什么心思,我还能不明白吗?”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 嬴舟便也不再同她周旋迂回, 索性敞开了直说:“您既已听闻,那正好,不必我费心兜什么圈子。”
“此后恐怕我待在族里的时间不会太多。”他朝自己的外祖母正色而道, “白狼三公主瞧不上我,而今成年日久, 又没有嫡亲的兄弟姊妹,族中于我而言实在不是个好的归宿。我很感激几位长辈的养育之恩,若有需要,随时会回来。”
这番言语话外之音已经十分明确了, 用词堪称委婉,老太太不是听不出他的意思,但仍觉纳罕,她手上的动作一停,不解道:“那位客人我也曾远远地见过几回,知道她的一些事迹。”
“我就不明白了,你不是打小便说喜欢聪明的姑娘吗?她瞧着,可不怎么聪明啊。”
嬴舟答得理直气壮,“是,我是不喜欢笨的。”
“但她笨就没事。”
老太太:“……”
或许是没见过这样不上进的子孙,老人家难以自持地扶了扶额,终于也叹了口气。
“晓得族中小辈们从前给你吃了不少苦头,可家里人毕竟是家里人,打断了骨还连着筋呢。莫说这些凉薄话,你若真不愿接触别族的姑娘,不接触便不接触吧。”她语重心长,“遇上麻烦了,还是记得找自己的亲族,莫要硬撑着。”
嬴舟嘴唇微动,到底没能回应什么。
这是老太君头一次同他如此平和地谈起血脉亲情。
“包括那边的细犬也是一样。嬴舟啊,人情是很复杂的东西,凡事不好一概以黑白而论的,明白吗?”
他从老太太的屋中出来。
春日下的灰狼族,山洞筑就的房舍外爬满了新长出的嫩草,即便在夜里依旧满眼彰显着勃勃生机。很意外,康乔居然在大院里抱怀等他。
望见对方的神情,嬴舟便知道定然不是好相与的那一个。
他朝她点头示意,“小姨。”
“你的事情我听说了。”她平日都跟在大祭司身旁,这回似乎是特地赶来的,有些行色匆匆,“真的决定了吗?要与她在一起。”
康乔站在过来人的立场上,可谓苦口婆心,“树妖的寿命比之普通的狼妖不止长一倍、两倍。她现今三千多岁,模样却比你都要小。你有考虑过吗?今后你形容日衰时该如何自处?”
少年目光低垂。
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许多。
未曾等到他开口,那一位就先慢条斯理地轻笑打断,“人家怎么自处犯得着你操心?至少不会如你一般,把自己撕成两半。”
康乔沉着脸挥开另一个,“好,暂且不提将来你们如何生活,待你寿数到头之后呢?”
她问,“你一死了之了,她却还得守着过往独自在山中千百年。你现在可以陪着她,喜欢她,可你不在了,这世上就剩下她一个人。你不觉得这对她而言太残忍了吗?”
康乔在说出这席话时,嬴舟的剑眉微微一抬。
似有所觉地看向她。
周遭的交谈戛然而止,包括某个总惯常热爱打断人讲话的游魂,此时此刻也静默着一声未吭。
她嘴唇僵着,半晌才不自觉地嚅动。
那一番听上去像是扪心自问的言语后知后觉地回荡在耳畔。
康乔仿佛意识到了自身的失态,缄默地闭口不言。
或许在某一瞬,她恍惚发现原来她不是一眼看穿了嬴舟,而是一眼看穿了自己。
对面的少年好似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不着痕迹地别开了视线。
语气安静而悠远,“是,将来的事情,我的确从未细想。”
“生而在世上千年,哪能面面俱圆,我只知道我能陪她多久,就是多久。”
说着,嬴舟朝她温和一笑,“我喜欢她,是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什么脾性,都会喜欢的。小姨大可放心。”
康乔紧紧地看他一眼,不是没听出最后一句的言外之意,她有种长辈拿着过时的论调在晚辈面前相形见绌的局促,在内心的深处闻得另一个自己意味不明地轻笑。
片晌后也跟着自嘲地牵起嘴角。
“你说得对。”
“何况,你们到底能有近千年的时光可以相伴……也够了。”她仰起头感喟地叹出一口浊气,“千年啊,还有什么不知足。”
如今的大祭司就是一千五百岁,瞧着身子骨还非常硬朗,嬴舟感觉,自己若惜命一点,活到这个岁数应该不算太难。
虽说在老太太和小姨妈面前态度果决,但问题摆上了台面,他不得已也会去想。
想着以后慢慢变老,想着自己化作一抔黄土,想千年后没有了他的世界,和留在这世上的小椿……
算了。
他甩了甩脑袋。
何必庸人自扰,自寻麻烦,人族不还说行乐须及时么?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路旁灯光随着他渐远的脚步变得有些慵懒,照在荒凉简陋的灰狼族城郭内,愈发衬得此处像个乡野村落。
嬴舟未至家门脚步就先缓然而止。
他望见屋前矗立着的那个人影,身姿轻俏而明秀,复杂精致的发辫将她的头托出一抹灵巧的弧度,正仰着脖子凝视天空,不知是在瞧什么。
今夜挂着一轮毛毛的月亮,星辰却颇为闪耀。
嬴舟走过去,不问亦不多话,只好奇地随她一并抬头观赏,想看看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小椿盯着浩渺的苍穹,目不转睛地开口:“嬴舟。”
“嗯?”
她最近喜欢叫他的名字。听到有人回应自己,会打心底里萌生出厚重的满足感。
“其实树精和别的妖族还有一点不一样。”
“你们都是轮回投胎而生的,可我们不是。”她说,“草木开灵智时,三魂七魄由天地间充溢的灵气汇聚而成,所以没有经过鬼界,入过六道。”
“我们不会轮回转世,死了就是死了。”小椿转头来看他,“消弭于世间。”
“大概正因如此,树妖的命才比普通的精魅要长吧。”
嬴舟眼睑一眨,长睫交错着压在目光之上。
“若有朝一日我转世了,你会去找我吗?”
她虽露出片刻犹豫,却答得很坚定:“会。”
然后又笑了,“当然前提是我能出山。”
嬴舟并没有笑,反而认真地问,“找到了,又会作甚么?”
小椿深吸一口气,思忖着昂首望天,“应该什么也不做吧……”
他忍不住追问:“为什么?”
“因为再世重生,就是另外一个你了。是相貌、性格、身份……孑然与‘嬴舟’不同的你,寻到了也没有多大的意义,灵魂这种东西,失去了记忆就像失去了骨血,在我看来等同于陌路人。”
“只不过还是会好奇你的生活。”
她含着微笑,“不然你以为小姨为何至今没去人间寻觅温礼的下落?照日子算算,他也该投胎了。”
嬴舟的眉峰从头到尾没松开,他俨然从此番交谈里品出了一丝危险的意味,不由得倾身上前把她手握住,神色极其严厉。
“那你要答应我,就算将来我不在了,也要好好活下去。”
小椿一瞬神情就变得游离起来,辗转天外,却总不肯对上他的双眼。
“啊,这……”
她太守承诺了,知道当真应承下来,无论如何都不敢轻易背信。
嬴舟握着她的双肩,“要有希望小椿,不管怎么样,活下去才有希望。”
见她眼目犹在躲闪,他索性两手捧起她的脸,不由分说地固定住,“不许敷衍,看着我。”
那视线过于真挚灼热,恐怕任谁都很难回避这样的眼神。
她在那道眸光的注视下总算迟迟地点头。
“我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