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椿语气拖着冗长的迟疑。
“届时可是你们都走了。”她低声道,“我怎么办呢?”
嬴舟的动作登时一顿。
空白的思路还没来得及出宽慰,却不料她自己抬起头,豁达道:“好在还有那么些年,我可以慢慢想你。是吧!”
“能遇见你……遇见你们,真的很好了。”
真的。
在她还未被无边的孤独吞没之前,这段经历,足够这一生去回忆。
嬴舟让她眼角漾出的明媚轻轻一刺。
蓦然感觉自己方才的要求未免苛刻得有些残酷,表情几经挣扎,强行换上笑意,“不管那些了,先玩吧,玩尽兴再说。”
“我记得家里还有两副棋牌,把重久和小姨叫来,我教你玩牌。”
“嗯!要再买只烧鸡,今晚索性通宵吧,不醉不归!”
她精神振奋地要跟上,冷不防发现嬴舟捞了个空。
他原想去拉她,然而竟没能真实地牵到她的手。
小椿隔着几步距离和他面面相觑,仿佛已有预感般地抬起两臂,摊开的十指时隐时现,似乎正在渐渐变得透明。
第70章 绿杨芳草(四) 他……他入魔了!……
“她这情形, 是大限将至不错。”
霜寒堂的老狼妖执起小椿的手端详其五指,最终给出这个结论。
“现在还仅是手指,待到她周身四肢化为虚无, 就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大祭司眸色凝重地朝她道,“你顶多只剩下五日, 该是时候计划着回山去了。”
一颗橡果半年的自由,到头来也并不比那位银杏前辈多撑几天。
小椿捏了捏轮廓虚浮的手, 忽然问说:“我下一回再结一粒这样的果子是什么时候?”
“说不准。”
他耸耸肩,“况且濒死的自保对于你们树精而言是出于被动的本能,怎样算是‘它’认为的危及性命, 尚是个未知之数。昔年我所结识的旧友即便自缢也未能使得此技触发, 大概在树体看来, 赴死终究缺少了对消亡的畏惧吧……”
老爷子不由得打住, “唉, 闲话多言了,或许小椿姑娘有机会可以自行琢磨。”
是啊。
在他眼中,自己的命长得望不见尽头, 多得是时间能够用来专研此道。
手背蓦地紧了紧, 嬴舟轻捉着她的腕子在一旁淡笑:“没关系,这次我陪你一起回白於山。”
“有我在,你肯定不至于再如从前那般枯燥。”
小椿微低着脑袋, 细碎的青丝遮住了半边面容,在这半瞬静默得令他骤生惶然, 但很快她便仰起脸来冲他了无心事地一笑。
“那是一定的。”
“好!”她斗志昂扬地捏起拳,“既然没几天好日子可过了,索性敞开了玩吧!”
“刚刚你讲的什么来着?玩牌是吗?好嘞,现在就去买酒买肉, 今晚大家都别睡——”
小椿用缺了指头的手牵住嬴舟的衣袖,欢天喜地地往外跑,路过康乔身边时顺便也将她一带,只把大祭司独自抛在背后。
老狼妖举着烟斗,欲言又止地抬起胳膊似乎是想叫住他们,奈何小孩子们跑得太快。他不是滋味地讪讪放下,悻然道:“老人家也不是不能玩嘛。”
嬴舟家中的牌是纸做的,据说被称为“马吊”,得四个人才能玩,在族里兜兜转转找了一圈,光拉上重久还不够,又再添了个沉安。
夜里没有烧鸡卖,好在羊肉是管够的,一盘卤味加两壶花雕,牌玩得乱七八糟,其实小椿什么精髓也没摸着,反正图个新鲜。
两位康乔小姨拿着牌自己都能和自己吵起来,沉安与她皆是三不知,嬴舟则从头到尾给她放大水,作为全场唯一一个认真打牌的人,重久看着这群半吊子觉得很受侮辱,只好不停的给自己灌酒压压气。
五日,满打满算六十个时辰,排开在眼前,真比乞丐更要捉襟见肘。
小椿连觉也舍不得睡,每天去一个新地方,见见新的事物,新的妖怪或是凡人。嬴舟就像是对待仓促抱佛脚的考生学子,不住找来人间的东西,填鸭子似的教她使用。
这个是火折子,那个是打火石,烟花爆竹如何点燃,蹴鞠藤球的玩法规则,夏天天热能用团扇和冰块解暑。铜镜也可以带上山去,还有一整套的茶具、碗筷……
许多物件甚至只能是匆匆地瞧个几眼,小椿明白他们是在走马观花,但此时此刻,有得一观已经不错了。
风雨城中仍有几家是她没去吃过的店,也有两家是她吃过后念念不忘的,两个人于是坐在酒楼内,将所有的菜式都点了一份,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虽说嬴舟以后并非不能给她带些山外的食物回来,可白於山到底路途遥远,纵使他脚程再快,等抵达时也八成会冷掉。
有些东西她只能吃这么一回了,这辈子或许也就剩下这一回,下一次又不知是在多少月多少年之后。
小椿不甚熟练地抓着筷子与羹勺,丸子汤尝一口,银丝鱼脍尝一口,河豚羹再尝一口……她仿佛是要将所有食物的口感味觉统统记在脑中,一直吃,一直吃,埋头苦吃,等到满嘴都塞不下了,仍旧奋力地夹菜往口中送。
嬴舟瞧得实在不忍心:“小椿,吃不了就算了吧,我们明日再来,还有几天呢。”
她根本就不听他的,一面强压住反胃欲呕的难受,一面使劲地带着报复性地吞咽。
“别吃了,小椿,你这样肠胃会受不了的。”
他不禁难受,开口阻拦道,“别再吃了!”
嬴舟半途握住她的手。
几乎是同时,后者从一大堆高过颅顶的食物中转过头来,那双清润的星眸满布血丝,令他当场怔忡,不自觉地松开了力道。
数日不曾饱眠,她浑浊的视线与周遭通红的眼圈一映,活像入魔堕落的妖鬼。
“我不想回去。”
小椿直直望着他,终于不加掩饰地泪流满面,抛开了所有的强颜欢笑直言道,“我不想回去啊……”
她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大山里。
不想再走那些已经独自踏过数千数万遍的草地与石块,不想日复一日地坐在树上,渴望地远眺山的那一方。
哪怕做再多的准备,宽慰自己再多次,她还是觉得这一天的到来让她发自内心的抗拒乃至悲恐。
原来孤独才是致死的疾病。
嬴舟看着她,一时也不知要如何施为。
他在那当下,平生头一回直面了自己的弱小如虻与束手无策。
是不管怎样尽心尽力,也无法改变的渺小式微。
要是有通天彻地之能就好了,他想。像传闻中能够撼动天地的大妖,能够使江海倾覆的神祉,随便一个拂袖便可以挥却凡夫俗子终生难以翻覆的遗憾。
强者就能执掌万物的生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譬如诸天神佛,十方三世,而弱者却只得伏首为刍狗,甘随世事而沉沦。
可他终究无能为力,只能伸出手去将小椿轻拥入怀,哄孩子似的拍拍她的头。
**
坐在风雨城最大的客店上俯瞰妖都夜景。
妖冶的灯红酒绿随炊烟弥漫升腾,很有群魔乱舞的味道,山外的世界只要有城郭,大地好像就永不会陷入黑暗。
小椿将两条腿铺在屋顶的砖瓦上,手中还拿着快肉饼——她是真的吃不下了,偶尔细细地咬一点,纯粹闻个味道。
“我还是希望将来你能不必总陪着我待在山里。”
嬴舟不解:“为什么?”
他身形微躬,手臂搭在两腿上静静瞧她,“有个人陪你吃、陪你说话、陪你守日升月落,不好吗?像当初白玉京那样。”
“但你是自由的啊。”小椿回答,“我一个人坐牢是无可奈何,不想让你也跟着我在山中受罪。”
在嬴舟正要辩驳时,她很快打断,“我希望,你可以替我去游山玩水,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远方,唇角却带笑,“看看这个世间是如何渐次往前推行的,然后再回来告诉我……”
如果他们两个人的时光都静止在大山里,应该会十分可惜吧。
不知道凡人又制造了出怎样的新奇之物,也不会知晓妖界的未来是明是暗,是存是亡。
草木可以千万年扎根原地,但飞禽走兽天性里便是向往广阔的,便如当初兽化之后的嬴舟。
没有哪一只狼不憧憬着恣肆奔跑。
她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掐断他的未来。
“不过你可不能出去得太久啊。”
小椿赶紧提醒,“至少半年……一年!得回山瞧瞧我。”
方才歇斯底里了一场,她而今情绪平复了许多,眉眼间竟瞧不出什么哀恸的痕迹。
嬴舟有些佩服小椿如斯强大的内心,或许这便是生为草木,感情迟缓的一点好处吧,来得快,去得也快。
他无话可驳,最后只伸头过去在她额角轻轻碰一下。
眉峰尽管浅蹙着,唇边的弧度却已舒展开。
“我肯定会回来啊,争取三个月,最好是一个月……”想想又觉得不妥,太久了,“要不十天吧。”
她着急:“十天能走多远哪!刚到妖怪集子你就要打道回府了!”
他噙着满城的灯火笑容清淡,玩笑开得浅薄,但能打趣到她,还是很满足。
嬴舟探出食指撕下她手上拿着的一片饼子,慢条斯理地放进口中咀嚼。
接下来的时日,兵荒马乱的节奏便放慢了。
嬴舟在盘点着要置办些什么东西给她带上山去,毕竟那荒山一无所有,他想让她过得舒适些,好歹得搭个院落——这倒不是问题,小椿自身的术法能够操控草木,只要命人画好图纸就是。
但其余的琐碎之物还有得准备。
譬如床榻、被褥、灯烛、锅碗瓢盆以及桌椅板凳,衣食住行都要面面俱到,不多久,就有山下城中镇里的小贩排着队拉推车上来。
他采购的鸡零狗碎们颇为可观地装了好几个大箱子,令小椿不免好奇,几近破费地拿出那么多宝贝与望海潮换得不老泉后,嬴舟居然还有余钱……存的私房不少嘛。
偶尔重久同康乔也会给他添一点,像是削铁如泥的菜刀,抑或自己打造的以妖力催动的茶壶之类。
颇有点替自家人添置嫁妆的意思。
小椿捞起板车内的一盒胭脂研究,嗅着有股花香……自己当真用得上吗?
那山里也没别人,打扮给谁看呢。
就在此时,身后忽有人叫她。
“小椿姑娘!”
沉安大约才随巡山的卫队从外面而归,满脸是清晨的露和尘泥,仍神采飞扬地冲她不住挥手。
“哦。”
她闻声抬头,信口夸赞道,“你今天也很精神啊。”
后者风尘仆仆地跑到跟前,热情地递上一袋鲜果,“听嬴舟少爷讲,你们那边没干果吃,我特地采了些板栗,你回到白於山拿火炒一炒,可香了。”
小椿拉开袋子惊叹一句:“这么多!”
她感激地道谢,“那我就不客气了。”
虽然等她捯饬好房子屋子,再学会下厨之时,也不知此物还能不能吃。
“谢什么呀。”青年一抹鼻尖,赧然地抓抓头发,“临别在即,我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东西,你不嫌弃就好。”
“沉安——”
卫队中的同伴正叫他,他应了一声,向她告辞,“今天怕是不得空闲,等明日我再采些给你。好歹凑个百来斤……”
小椿抱着布袋子摆摆失了半个手掌的胳膊,“不用那么忙,量力而行便是了……慢走啊。”
沉安折返回山门,堪堪行至卫队与小椿这段距离的中间,脚步竟陡然一滞。
他隐约感觉到有哪里不适。
躯体内流窜的热气横冲直撞地在经脉间游走,起初仅是微微灼热,而后渐如烈火焚天。
沉安猛地扣住心口,五指成爪用力地在胸口抓挠。
那势头蔓延极快,甚至没能让他有所反应,暴虐的黑色雾气便源源不断自关节涌出。
“沉、沉安……你……”
对面的巡山卫明显愣在当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身体发生的变化。
青年迷茫地支起脖颈,嘴唇翕动两下,颤抖的臂膀恍惚是想求救,朝众人的方向试探着伸去。
而下一刻,他躯壳暴涨了一倍,背脊宛如兽类般宽阔佝偻,属于灰狼的毛发在周遭不稳定地闪烁。
“他……他入魔了!”
声音先是低哑呢喃,紧接着便有人叫道,“他入魔了!”
第71章 绿杨芳草(五) ‘天’就是不与人讲道……
沉安仅存的理智中充斥着不解, 他颤巍巍迈前一步,疑惑地哑着嗓子自问:“入……魔?”
那一侧的巡山卫眼见他逼近,顿时吓得不轻, 打头的一个竟腿脚发软瘫坐在地。
“别别、别过来……”
“你是不是吃人了?!”周遭有人出声质问。
“只有吃过人的妖才会入魔,你吃了人?”
沉安茫然地垂首回想, 当禽兽时的记忆模糊庸长,仅记得漫山遍野地奔跑, 追逐野兔,躲避天敌……他是头孤狼,生来就居无定所, 四处流浪, 机缘巧合才投奔到北号山下。
从前饥肠辘辘的日子太多了, 根本想不起到底有没有扑食过人族, 或是吃了些许尸体的残羹冷炙。
“我记不得了……我真的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