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脸映着山花与日光,明朗得简直不像话,一寸一毫地投入眼底。
他手上捏着一节花枝,半蹲在地,约莫是为了能与她视线持平,还特地将头低了少许。
身下的池塘涟漪浅浅,荡开的圆恰好将他圈在里面,俊逸的眉目间流露着显而易见的笑意,那笑容干净温柔,了无阴霾。
“就真的这么喜欢樱花吗?看那么久。”
他说完把花往上递了递,语气恍惚回到了从前,“来,拿着。”
小椿定定地望着红白相间,重瓣交叠的山樱,无意识地念道:
“嬴舟……”
“嗯。”他光风霁月地应了。
“怎么?”见对方良久没反应,也不伸手来接,嬴舟不禁揣测,“我摘的这枝不好么?还是说,你想去岛上近观?要不我带你过去?”
言罢又自顾自地计划,“或者……我们直接上山北看海吧。你不是一直想去的吗?这时节应该会有不少贝壳能捡……”
他犹在侃侃言语,小椿的视野却渐次扭曲波澜,溢成了朦胧起伏的形状。
“附近有个小石屋,年少时我自己搭的,衣食不缺。你如果喜欢那儿,我们还可以……多,住,几天……”
嬴舟的声音逐渐隐没,怔忡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小椿双肩难以自控地轻搐,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哭得伤心且难过。
他整个人登时惊愕到不知所措,忙把花枝放下,手伸出去又悬在半空,脑海中不住地反复质问。
我怎么了?
我做什么了吗?
“对不起。”出乎预料,先道歉的居然是她。
小椿泪流满面地抬起头来,似乎当真歉疚难当,“对不起……这段时间里,我感觉嬴舟你好像很拼命地在做什么,证明什么。
“而我好像应该给你回应,给你答复的,可我真的……”
她无比难受地放声哭道:“可我真的什么也感受不到!”
倘若她只是对他感情无动于衷还好,倘若只是简单的不喜欢他还好。
可偏偏自己对他所做的一切……包括目的、想法、所求,通通一无所知,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觉得很对不起他。
因为她仿佛连一个正经地回复,哪怕是拒绝,都给不了……
嬴舟被小椿这突如其来的恸哭搅得手忙脚乱,张了张口,一时却想不出应当说什么。
千头万绪挤进思绪里,最后都变成了自责。
他太忘形了。
满心只埋在自己的一厢情愿中,竟没意识到会逼着她。
“没有回应……也没什么的。”
嬴舟抿着唇,拿膝盖在草皮上往前挪动,抬起袖子给小椿擦脸上的眼泪。
“你要不要回应我,喜欢不喜欢我,都没关系。”
他在陪那位三公主任性妄为的时候,在往返断崖桥的途中,在赶来这边的路上,脑子里一直在想,想了一路。
嬴舟淡笑道:“我喜欢你就好了。”
最后终于明白,原来他想和她在一起,这个前提是“有她”,换成谁都不行。而她心里要不要有自己,已经没那么要紧了。
“我就只是想去喜欢你,能陪在你身边,我很知足了。本来嘛,”他自嘲着笑了下,“爱慕上旁人的同时,偏对方也爱慕自己,这般的两情相悦本身就是可遇不可求。何况,你又是树……”
小椿狠狠揉着眼睛,“又不是我自己想当树的。”
嬴舟笑了笑,从谏如流地赞同,“是,都怪老天爷。”
他两手捧起她的脸,用拇指抹净眼角的水渍,故意打趣道,“好了。就算不喜欢我,也不用哭啊,应该我哭才对。”
小椿:“可是……”
嬴舟不着痕迹地打断她,“你没有错,什么错都没有。是我的不是。”
“这些天,做了很多奇怪的事情……”
说着窘迫地牵起嘴角,“可能经常让你感到不明所以吧。”
“以后不会了。”
其实他也有一点卑劣的私心,未曾宣之于口。
既然小椿对谁都不会萌生情感,那自己只要总待在她身边,是不是也算人族和狼族所谓的“唯一”了?
只要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就足够了。
纵然嬴舟如是安慰,小椿依然没有彻底释怀。
他嗓音越温柔,她心里便越难过。
为什么连结果都得不到也还是要喜欢。
他不觉得委屈,不觉得难受吗?
可她觉得委屈,替他委屈。
仅是想一想,就会感到心口揪紧得微微发苦。
第67章 绿杨芳草(一) 老太太想让我娶她,好……
还未到午时, 太阳就已经很盛了,他们俩并排躺在树底的草地上,吹着斜里卷来的细风, 碧空一层不染,铺满大团厚重的云, 悠悠从面前而过。
小椿被日光刺到了眼,她伸出手让白桦树的枝叶挪过来给自己遮阴, 忽然一顿,转头去问他:“你觉得晒吗?”
嬴舟嗯了一声,说有点。
于是那棵树的枝桠又被迫往旁边撑了一撑, 刚好能将两个人都挡上。
天气好得过分, 山樱浅淡的香味顺风能飘到岸边来。
都说这树金贵, 但每逢花季观赏的人却不多。
灰狼族的男人缺少风情, 是不爱这些矫揉造作之物的, 可惜这一辈里又全是男人。
小椿透过碧蓝的天观察自己的五指,嬴舟就在旁边也陪着她看。
一会儿之后,她漫无边际地问:“你方才和谁在那里说话, 好像没见过。”
“一个女的。”
他对三公主给出最简单的诠释, 末了,又再补充两句,“厘山现任白狼王的女儿。老太太想让我娶她, 好稳固两族间的关系。”
小椿听罢,语速缓慢地开口:“……哦。”
她大概能明白这个“娶”字的含义。
两厢静默片晌。
嬴舟先是侧头看她一眼, 又看她一眼,终究一言不发地平躺回去,老老实实吹风偷闲。
小椿将手放回胸前,目光直视着蓝天, 略带悠远地开口:“嬴舟。”
“嗯?”
“你既然喜欢我,那你应该很了解吧?”她脑袋一转,面向他,“什么样的感觉是你们说的那种喜欢呢?”
这个问题问到他了,实在不好用言语描述清楚,不过确实也像小椿会想知道的事。
于是嬴舟思索斟酌良久,才沉吟着回答。
“喜欢就是……”
“你走路的时候,吃饭的时候,修炼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不自觉地就会浮现起对方的模样。”
“无论在做什么,偶尔总要莫名地停下来,把两个人经历的那些细节都回想一遍,想着想着便觉得心里无比满足。”
他枕着一条胳膊,在说这话之时,眼目中流露出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温柔。
“遇到开心的事情想第一刻告诉对方,遇到难过的事,会想立刻就见到她……甚至不必要她为你做什么,仅仅只是能看对方一眼,就能有莫大的安慰。”
她安静而认真地听着。
“碰见与之相关的人和事,会忍不住想到她,哪怕是从旁人口中得到对方的一点点消息,也要反复听上数回。”
小椿面色愈发有些纠结,由衷感慨一句:“好……好复杂。”
嬴舟不禁笑了笑,“是啊,人性本就复杂。这也是作为兽类修得人形后,所能拥有的最珍稀之物。当飞禽走兽的喜怒哀乐可不如做人来得刻骨铭心。”
“不过听上去。”小椿带了些许羡慕,“喜欢一个人,好像还蛮快乐的。”
他并不否认,“能有人去喜欢,当然快乐。”
“你可以把自己爱的,痛恨的,怀念的……过去或是将来,所有一切都给她。就像是……让这个世上,多了一个使你安心的归处。”
那样的感觉和孑然一身时不同,却也说不出两者谁好谁不好。或许是各有烦恼,亦各有喜乐。
说着不经意地一侧目,发现小椿竟十分严肃地捧着纸笔做记录。
“不、不必连这个也要写下来吧。”嬴舟忙坐起身。
“不行吗!”她满眼充斥着嫉妒的火焰,“我都不能体会你们的幸福,还不叫人肖想一下了!”
他只好道:“……那你写。”
“除此之外呢?”小椿盘膝调整好姿势,一副受教的态度,“还有么?你的快乐。”
嬴舟:“……”
“还有……”
还有却不怎么好开口了。
比方说抱她,亲她,牵她的手,这些夜里入梦前可能会让他辗转傻笑半个时辰的……不太方便明讲,会显得自己挺不要脸。
他欲言又止,“还有,就不必多言了吧……”
“为什么?”她带着旺盛的求知欲,仍要追问,“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吗?”
那可太多了。
嬴舟不得不岔开话题,“你若真这么想了解,不妨我找几部话本给你读一读?人族写的东西比我口述要生动得多,你肯定爱看的。”
在此之前小椿虽也翻过几本当世盛行的书,但从未特地研读过关于男女之间爱恨纠葛的故事,一时感到此法似乎可行。
嬴舟一边瞥着她的反应,一边不着痕迹地瞄她手里的小册子,忽然欲盖弥彰地指点道:“等等……你再往上面加几条。”
她不明所以地皱眉:“加什么?”
他索性自己拿过纸笔,闷头不语只在后面龙飞凤舞地添字。
后者凑过去辨认道:“男女授受不亲,不可随意允许男子触碰,搂抱,摸头,尤其重久……”
她匪夷所思,“这也需要写上吗?”
嬴舟那一刻的表情尤为森冷肃穆,连语气也无端变得沉着起来,“自然要写。”
他一字一顿地阴着脸,“否则你在外面,很容易被别人占便宜啊。”
小椿:“……哦、哦。”
*
灰狼族的生意买卖做得不如犬族红火,书屋书舍内的读本量少还缺页。嬴舟特地跑了趟风雨城,又托青木香从炎山带了一大捆过来。
他倒没有挑那些广为流传的知名话本,这类书过于含蓄,不够直白,对于小椿,他往往捡最通俗易懂,毫无格局的小情小爱来给她慢慢学习。
后者也不负众望,刻苦奋进得着实令人敬佩,短短三日就啃完了十几本,从早到晚废寝忘食,哪怕是走在路上一样捧书在手。
不知道的还当她准备考状元。
“‘原来你真心爱的人是她……你走吧,我此生都不愿再见到你’。”小椿埋在书卷里读出了声,不由着急道,“为什么啊!他明明是被陷害的,那位官家小姐都已经看出来了,怎么还执意逐他出府呢!莫非先前的喜欢都是假的……”
嬴舟跟在她背后,抱着怀轻瞥着话本上的内容,淡声说:“是为了和他断绝关系,以免抄家时波及到对方吧。”
小椿先是怀疑地瞄了下他,接着翻开了后一页。
“啊,真的!”
她甚是佩服道,“嬴舟你好懂。”
他闻言只有涩然笑笑。
得了这份夸奖,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亡国公主委身于血洗自己家国的大将军,卧薪尝胆三年,终于和家臣里应外合,打开宫门,杀进禁庭。公主在兵变当夜,燃起大火,与将军共葬火海……”她费解地拧起五官,难以苟同,“这不是大仇得报吗?为何要同敌军首领一并赴死……莫非是火烧得太大,不容易脱身?”
嬴舟边走边解释,“就是因为喜欢上了杀父仇人,家国不能两全,所以才要自尽的。”
小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这样……”
重久和沉安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俩走过去,眼角止不住的抽动。
“嬴舟到底都给她找了些什么玩意儿来看。”
这靠谱吗?
小狼妖敷衍地笑了两声,冲着小椿的背影默默替她鼓气,“我也要努力了!”
重久:“你在这儿跟着凑什么热闹……”
到了她常去的那家小吃店落座,嬴舟给两人各叫了一碗馄饨面,小椿已是无暇他顾,目光不转地将书摊在桌上。
他便也支着头,陪她一块儿翻话本。
两份比脸还大的热汤面食堪堪端上桌,左右却没寻到陈醋,嬴舟正叫伙计:“再拿些酱醋……”
话还没说完,头顶冷不防砸下一罐怒气冲冲的调料,伴随着一声熟悉的嗓音。
“馄饨面好吃吗?”
白狼三公主的脸明艳动人,笑得堪称危险,眼眸的情绪一凝,便愤慨地盯着他,显然气得不轻。
“嬴舟,你敢放我三日的鸽子!我让人去叫你,你为什么不来!?”
他耐着脾性辩驳道:“我都说了不来,那就不叫放鸽子,你别血口喷人。”
“这是强词夺理,日前你明明答应了我,会给我见识犬族的控火术,半途就找借口溜掉,感情是骗我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