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有乔木兮——赏饭罚饿
时间:2021-11-13 00:26:12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呃,你找我到这里,是有什么话要讲的吗?”
  她连忙谦让道:“你说,你先说。”
  嬴舟深吸了口气,却已经无话可言,他只是摇头,“没什么,就想带你看看云……”
  他无端胸腔闷堵,难以为继地转过身去,“现在也看得差不多了,我先回去了。”
  小椿:“哦……”
  她目送嬴舟离开,隐约察觉到有什么异样的情绪横亘在其中。可终究道不清说不明,思绪越是深究心头就越是张惶,末了,居然没来由的萌生起一串难以言明的烦躁。
  小椿不自觉地伸手抓住了心口的衣襟,不解又迷惘地环顾四周。
  正从那天起,嬴舟便开始不着痕迹地回避她。
  他屋门一大早就落了锁,据重久说是跟着卫队巡山去了,整个白日几乎不见人影。小椿刻意路过好几回,在那条山路附近来回地转悠,却一次也没能碰上。
  有时倒会在山门处不期而遇,嬴舟便把披在肩头的蓑衣扯下,从腰间拿出一个荷包,沾了霜雪的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满满当当装着早春初结的枇杷和覆盆子。
  是他沿途摘的野果。
  他会在旁看她吃上几粒,等发现那表情并不讨厌,才将布包放到小椿手里,而后依旧去忙自己的事。
  偶尔小椿觉得他们之间好像与从前相比也没什么变化,却又朦朦胧胧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那日同康乔钓完冰窟下的小黄鱼,回到房中时,她一眼就瞥见角落里摆放的三只大木桶,桶中盛着清澈的甘泉。
  这东西原本放在嬴舟房内,现下猜也不必猜就知道是何人送来的,小椿将木盖放了回去,双目一亮,提着裙子,欢快地往外跑。
  片刻后她又跑回来,把不慎落在门口的鱼篓拎上。
  长山覆雪的灰狼族在春日里逐渐消融,脚下多的是湿漉漉的积水,初绽新芽的草被尘泥裹上了一层浆,虽然好几日不曾下雨了,这天地却像是堪堪落完一场细雨,夹杂湿意。
  小椿呵着气在嬴舟的雪屋前敲门。
  等了片刻后,她料想他不在,于是挽起鱼篓耐心地踱步等待。
  刚于大祭司那儿消磨了半上午的嬴舟正走下阶梯要拐弯,猝不及防望见在自家门前打转的小椿,他连忙一个急刹身子灵巧地掉头,好悬把自己藏住了。
  嬴舟背靠着墙,心有余悸地长舒了口气,庆幸这反应还算过快。
  他躲在阴影里,过了好一阵,方才谨慎地探出一点眼光。
  藕色衣裙的姑娘俏生生地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她怕冷,偌大的北号山上只她一人穿得这般厚实温暖,袍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套在身上,袖口和衣襟都有一圈柔软的狐狸毛,臃肿得有几分可爱。
  嬴舟就看着小椿抱起那篓鱼一步一步地绕着自己的屋门走,间或蹲下来,好奇又无聊地往门缝下瞄几眼,想瞧瞧他是不是在家。
  他满心的五味杂陈,唇角犹豫地抿作一道下沉的线,到底还是将脑袋别了回去,只仰头悄无声息地对空轻叹,叹出一缕稍纵即逝的白烟。
  午后的狼族寂静得就像座空山。
  冰雪半化的山洞外,小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她手里的竹篓,不时踮脚去望一望远处,等着嬴舟回来。
  而就在离此十余丈的矮墙后,少年独自拥膝坐在地上,嘴唇呢喃地数着足音等她离开。
  恍惚间,连拂过的风也变慢了,人世间的光阴莫名流动得极其磨蹭。
  半个时辰过去。
  她也渐渐不走了,隔着一堵墙,同他一般蹲坐着,神色空茫地两手托腮,打了个疲倦地呵欠。
  缺失了水分的树叶给风带离了枝干,归根似的落在她脚边的小水洼中。
  水洼映着苍白的天。
  再过了一个时辰,远山夕阳已沉,小椿总算拍拍裙摆站起身,大约是也意识到这间雪屋的主人今日恐怕不会露面,她把鱼篓轻放在他门前,沿着山道没事人一样地走了。
  直到这刻,嬴舟才从墙后出来。
  他神情复杂地注视着前方那抹鲜亮的影子,等对方全然消失在视野里,才意兴阑珊地去捡身下的竹篓。
  里头的小黄鱼显然干瘪得没了生气。
  夜幕以眨眼之势迅速围住了北号山。
  嬴舟什么也没吃,仰首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他双目无神地平视着房梁,心思迟疑不定。
  这样,应该就行了吧。
  他心道。
  暂且和小椿保持一些距离,等他真真切切放下了,大家便可以皆大欢喜了。
  否则自己这个样子……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她。
  嬴舟翻了个身,苦恼地将软枕抱在怀里。
  若不先冷一冷自己,肯定……又会控制不住去喜欢她。
  可重久说的不错。
  喜欢一棵树,当真太累了……
  *
  雨水过后满天放晴,出门就是明朗和煦的朝阳,小椿在早食摊要了一碗面,刚端上桌,余光便瞥到巡山队伍中一个熟悉的身形。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相撞,很奇怪,各自的反应竟都先是礼节性地点头一笑。
  小椿很快回神,抬起手去冲他打招呼。
  “嬴舟!”
  她不急着吃面了,兴冲冲跑去问他,“我昨天给你的鱼你收到了吗?”
  “嗯。”后者眉目清和地颔首,“谢谢……给我那么多,你够不够?”
  “我和小姨烤着吃了许多,不用在意我。你呢,打算怎么吃?”
  嬴舟:“我……大概腌吧。”
  放成那样也没法儿用别的吃法了。
  说完又补充一句,“做好了我送些给你。腌鱼,你能接受吗?”
  “能啊。”小椿眯着眼笑,“我什么都能吃。”
  见她在笑,他也不禁跟着牵起唇角。
  和以往不同,小椿总觉得嬴舟这段时日好像瘦了,面相憔悴不少,下巴生着清浅的胡渣。
  本还想多问两句,巡山的首领却已经在唤他。
  “回头我再找你。”
  他匆匆道别,小跑着追上队伍。
  一直行至山门,嬴舟仍是没忍住,偷偷地转头来看了她两眼。小椿犹在原地抬手挥了挥,挥到巡山的卫队淡出了眼目,她才重新坐回摊子前,吃完那碗微有些泛坨的面。
  过了立春,断崖桥附近就没什么人光顾了。
  这地方一望便到头,只孤零零地生着个突兀的崖壁,既乏味又单调,实在毫无趣处。
  小椿坐在桥边,两腿穿过栏杆的缝隙悬在百丈高的山崖上,神情飘忽地打量着一群群涉云而过的仙鹤,目光说专注也专注,说涣散也涣散,不知是在想什么。
  冷不防地给人拍了一下肩,足足过了好一阵她才茫然地侧过脸。
  “哎呀。”
  “那一位”康乔看着她面颊上落下的两道压痕,抿嘴笑道,“怎么这么认真,是在入定吗?”
  她抖出绢帕,照顾晚辈那般给小椿抹脸。
  康乔手劲大,她被捏得五官通红,好容易能喘口气,问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找你玩啰。”后者衣摆轻撩,不甚在意地挨着她坐下,“你最近是怎么了?瞧着总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有吗?”
  小椿自言自语地摸起面皮。
  “有啊,看看你那眉眼,都不及从前灵动了。”康乔朝后一仰,手肘支撑着半躺在地,“再不久可就要回去当木头桩子,你不趁春日苦短好好玩乐,跑到这破地方修什么佛?”
  她听得此话,略觉颓丧地将两条胳膊耷拉在栏杆上,“我也想好好玩乐啊……但是一个人,也不知道该去哪儿。”
  对方理所应当:“嬴舟呢?叫他陪你呀。”
  “他很忙的。”小椿哀怨里又带着点认真,认真地在替嬴舟解释,“每天都有许多事要做,我不好老麻烦他。”
  “他忙?”康乔嗤笑,“他哪有事情忙,自己硬揽一堆活儿上身,尽是瞎忙。”
  “你若是去找他,他铁定什么也不做了,刀山火海也要陪着你。”
  小椿将信将疑地睨着她,最后认定她是在逗自己玩,趴着栏杆笑道:“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你不知道么?”这位疯疯癫癫的小姨轻描淡写地拿食指在下颌处浅浅地一撩,“嬴舟他喜欢你啊。”
  “是想成亲的那种喜欢。”
 
 
第65章 嬴舟(十一)   你被哪只愣头青咬鼻尖了……
  她脑子里像怦然开了一朵花, 反复将这几个字来回咀嚼,有些不太敢相信地同她确认道:“成亲的那种喜欢……就是指的,会一起生一起死, 同吃同住,养育后嗣的那种?”
  康乔捧着脸朝小椿笑, “你这个说法还挺有人情味儿。”
  “……马马虎虎,算是吧。”
  小椿自己惶然地琢磨了许久, 仍旧觉得离谱:“可怎么会呢!我没有觉得嬴舟……”她皱起眉百思不解,“不像啊。”
  “当然了。”她小姨懒散地屈起一条腿,“你是树妖, 本身觉察不到也挺正常。”
  小椿:“怎么说?”
  “因为草木无情。”后者拈起胸前的秀发把玩, “这一点你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么?”
  她闻言愣了愣, 带着点后知后觉的诧异, 再联想起这段时日嬴舟的举动, 心头掷地有声地“咯噔”一下。
  瞬间仿若明白了一些什么。
  她的思绪虽依然彷徨,却又在这彷徨里多出几许云销雨霁的味道来。
  “但嬴舟与你不一样。”
  康乔视线未曾瞧她,只落在山下缭绕缠绵的云雾上, “他体内既有狼族的血脉, 也有犬族的筋骨。你知道的吧,他们犬常年同人生活在一处。
  “作为家养的兽类,人族的世界可以有无限广阔, 而犬类的生命中却只装得下一个人。”
  “嬴舟也是如此。”
  小椿就听到她一字一句道,“在他这一生里, 表象万物皆可为过客,唯有你是独一无二的。”
  少女漆黑清澈的眼眸微微睁大。
  “这便是犬类的天性。”
  康乔说着别有深意地冲她一笑,“是不是吃亏极了?”
  树精生而孤独,一座山头能出一只都算罕见, 更不奢望有什么前辈长辈教导引路。大家都活不过千岁,能够寿终正寝的本族妖怪从盘古开天地至今还没出现过。
  因此,小椿从前只是知晓自己感情淡漠,缺乏浓烈,殊不知……原来她是没有体会爱慕的本能的。
  那样的喜欢。
  究竟是怎样的喜欢呢?
  她走在灰狼族崎岖弯折的山道间,余光瞥着从身侧手挽手而过的一对青年男女,眼睛就定在他们肌肤相亲之处,企图从中感悟出一二。
  搂搂抱抱,勾肩搭背就是矢志不渝吗?
  凡人讴歌风花雪月,讴歌天地人间。
  诗词歌赋能写尽悲欢离合。
  他们唱“曾经沧海难为水”,唱“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唱“山无陵,江水为竭”。
  所有的词句都好似浮在表面,明明一个“情”字也没有,却偏说这写的是两情相悦。
  真的有情么,情在哪里?
  她怎么也不明白。
  自那当下,小椿便开始从头到尾地想,一件事一件事,挨着复盘。
  她在想嬴舟。
  想他在断崖桥上毫无征兆地发火,想他态度强硬地坚持要拿到望海潮的泉水,想他游湖时没由来问出的那些话……
  她把这些过往同自己曾经理解的谈情说爱结合起来,对比着反复琢磨。
  源自于凡人最复杂的情感纠缠住了神经,这片大地上的万妖历经数万数十万年月才勉强摸到的边缘,此刻过分仓促地席卷上了她的心脉,让她一时变得无比茫然与错愕。
  轻快的春风自背面吹来,将一把青丝烟花般洒向四面。
  小椿忽然艰难地喃喃自语。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喜欢。”
  她无法从自身得到答案,只能向无垠的苍穹求助着问道:“我真的不明白!”
  她苦恼地朝空发愁:“为什么就我明白不了啊!……”
  然而连绵的群山在起伏不定的云雾中沉默着,没人回应她这份质问的声音。
  *
  近来的天象似乎隐有异动,大祭司观星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嬴舟索性在他那儿用过了晚饭和夜宵。
  步出霜寒堂正值三更,狼族惯来昼伏夜出,不喜早睡,这个点还有不少人在外游荡消磨,间或能听到几声百无聊赖地嚎叫。
  议事厅就在附近,大约也刚结束一场会谈,族中排得上名号的长辈晚辈纷纷散场而出,商量着到哪儿再喝几杯。
  他本是从旁路过,不巧被狼外祖母捉了个正着。
  “嬴舟啊。”
  老太太给侍女搀扶着悠悠过来。
  他不好再躲,只得如实停在原处,“老太君。”
  “你在这刚好,我也不必派人去寻你了。”她气定神闲地往前一站,语气是不容推辞的,“小青池的山樱开了,听说漂亮得紧,你明日带三公主去瞧瞧。两个年轻人多聊一聊,权当是替狼族招待招待人家。”
  这都快三月了,那位公主竟还没走吗?
  嬴舟自然是想推拒。
  话到嘴边却蓦地一顿。
  那一刻他的念头十分复杂,自暴自弃和破罐破摔辗转颠倒,各说各话。
  他好似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所爱之人或许永远也不会喜欢他;又很清楚地明白,他不管怎样也割舍不下那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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