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低着头走,一边暗自琢磨。
老太太的话虽然大多不中听,却有一句给嬴舟提了个醒。
立春的确是个不错的日子, 他或许可以趁此机会, 借族里每年过节的东风来完成此前未能办完的夙愿。
这样正好,不会太唐突也不会太让他窘迫。
满山都在讨论的事,小椿总不能……再不明白吧?
于是, 度日如年地盼到了三天后的正月十一,二十四节气之首。
北号山停雪有一阵了, 渐次消融的冰霜使得周遭骤然寒冷,早起推开门,就有股干涩幽玄的凉意,刮得人皮肉生疼。
嬴舟毕竟不似正儿八经的狼妖耐寒, 还是会觉得有几分凛冽冻骨。
他走出了山穴昏暗的夹道,迎面便看见摆在雪地上的竹编篮子。
嬴舟捞起来掀开往里瞧了瞧,自语道:
“今年是甜食啊。”
挺好的,小椿应该会喜欢吃。
不过话又说回来,好像也没有她不爱吃的东西。
立春的这日清晨,每一位未曾婚配的狼族男子门前都会放上这么一盒精致的点心,其内容视族中长辈的心情而定。
有时是一篮酱肉,有时是糕饼,还有一年用面粉捏成了一块骨头,也不知是在侮辱谁。
能想出此等主意的人,心思可谓昭然若揭。
年轻的狼妖将甜点送给自己心仪的姑娘,女孩子若是也有爱慕之意,便收下东西,两个人你侬我侬,手牵着手自找去处分享吃食;若无人可送,亦或是惨遭拒绝,也能自食自饮,就当长辈给的一点宽慰了。
嬴舟一路行来,沿途都是人间百态。
不少青年们拎起竹篮就开始自暴自弃地往嘴里塞,当做早食悲愤地回屋睡回笼觉去了。族里几个凤毛麟角的姑娘早已给三五人围得密不透风,眼前是打开的各色糕点,一群小年轻争先恐后地表白着。
“我的更好吃!”
“选我吧!”
“我的还有枣泥!”
嬴舟:“……”
原来口味是不同的吗?
他偷偷再看了一眼自己的……闻着像红豆奶冻馅儿,或许夹了点花生碎。
外形做得挺精致,是她爱吃的那一款。
那时的嬴舟内心存着一点不可为外人道的小心机。
他自觉看在这些吃食的份儿上,小椿多半也不会拒绝他。
等她接受了,吃下去了,再慢慢同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又不傻,连豹子精和小白羊勾勾手指有一腿都知道,怎么会不懂这些心思呢。
他辗转于山中的大小洞穴,爬坡上坎地寻了半晌,终于发现在冰窟边蹲着看游鱼的小椿。
嬴舟出声叫她。
“嬴舟!”
后者甩着手里的蒿草条,脚下还有几分打滑,走得歪歪斜斜地朝他跑过来。
嬴舟生怕她摔了,满眼心惊胆战,两臂慌张地伸出去想给她借个力。
小椿裹挟着满山的寒风欢快地扑到他怀里,鼻尖和面颊一并冻得通红,她顶着红彤彤的脸兴奋地指向身后。
“那个冰下有鱼诶,我看见好多!我们可以砸开捞几条烤着吃。”
他顺着她的手匆匆望去一眼,嘴里随口应道:“啊?好……”
小椿正要拉他过去,嬴舟忽然稳稳地摁了摁她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背。
“诶,等一下。”
他举止显得有几分局促,低头遮掩似地轻舔嘴唇,捧起那盒糕点,指腹不住地敲动着,连话语也略微烫口。
“嗯……你知道的吧,今天族里过节。”少年的视线没敢抬起来,“说是,可以把盒子里的东西送给自己喜欢的人。”
她反应了片刻,恍然大悟地晃悠蒿草,“喔,对对对。难怪今早我在路上瞧见好多人都拎着这么个篮子。”
“隐约是听到几个灰狼小姐姐在谈论此事。”小椿意外地欣喜道,“原来你也有啊?”
“有啊。”他颔首,“我自然有……”
末了又警惕地问道,“那,有人送给你吗?”
她如实摇头,“没。”
嬴舟悄悄地暗松口气,拿着那盒糕饼紧张地掂了掂,往前递到她眼底,“若是……我送你的话,你肯收吗?”
竹篮子几乎与她的鼻尖平行,小椿眨了眨双目,很快就喜出望外地展眉一笑,“收啊,当然收。”
她毫无犹豫地接了过来,掌心轻轻拖着,神采飞扬地去掀盖子,“装的是什么?”
嬴舟负手在旁边泛着笑,一点一滴专注地看着她,“甜点,红豆味儿的。”
小椿一眼望见篮子里的花糕就笑起来,抬眸与他对视,“恰好我没吃早饭。”
她从中捡起一个,嬴舟的目光一转不转,直等她咬下那口,一颗心才算完完整整地放下。
“哦,里面有花生。”
小椿惊喜地朝他示意,“你也尝尝?”
“一会儿吃。”
嬴舟迫不及待地拉住她,“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正说着,一壁探手入怀,在衣衫内摸索了良久,好似忘了什么东西那样满身寻找。
小椿打量着他的动作,“怎么啦?”
“呃……”嬴舟偷偷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得回家一趟,你能不能,先去断崖桥上等我?”
她并不多问,叼着糕饼答应下来,“好啊。”
“我很快就来!”
他说完撒腿就往自己住处跑。
小椿还在含糊不清地挥别,“唔……慢走。”
北号山因为地势陡峭的缘故,道路多崎岖曲折,有些酷似人族蜀地,往往绕着房舍七拐八拐半刻,离地面也不过几层楼高的距离。
嬴舟耳力又好,刚踏上阶梯的最后一级,就听到她与人打招呼。
“寒洇?你也来这儿钓鱼的?”
那蟒蛇精散漫地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拖着步子,“我啊?我只是随便逛逛,碰巧路过……怎么,今日没人烤串儿了?”
“大家好像都挺忙的。”小椿对他手里的东西颇为诧异,“咦,你也得了一盒糕点吗?”
他闻言把拎着的竹篮一提,“哦……他们狼族发放物什的时候,似乎是以术法驱动,连我都收到了一份。”
言罢,自己也感到好笑,“这满山遍野的狼,还尽是公的,真不晓得叫我去哪儿送心上人。”
小椿拍掉手指上的糕饼屑,“送不掉可以自己吃啊,当顿茶点不好么……你的是什么口味?”
“不知道。你爱吃吗?”寒洇大方地往她跟前一推,“喏,全拿走。”
嬴舟看得不禁迈出一步,嘴唇本能地动了动,最终却欲言又止地紧紧抿住。
他视线用力地锁在小椿身上,眉心几乎带着祈盼的意味,而后,眼睁睁看着她半点迟疑也无地,照单全收。
“好啊。”
她居然,收了。
她还真的收了……
嬴舟张着口,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嚯!小椿!——”
远处的重久捞着竹篮跑得宛如疯狗,“你在这儿太好了,快来帮你二表哥吃一点。”
他表情狰狞地咬住一块糕点,吞药似的艰难往下咽,“我实在是不爱甜食。今年给啥不好,怎么是这么甜腻的玩意儿。”
她环抱着的篮子上又多了一重力道,两个沉甸甸的糕饼盒将嬴舟的那一个重重压在了底下。
小椿只好把所有的花糕都杂乱地堆进一只食盒内,口中抱怨说:“不吃你扔掉不就好了。”
“那不行啊!”重久着急,“老家伙们做的东西,我哪儿敢扔!”
“怎么不叫人送去隔壁的炎山?那里不满是姑娘?”
“呸,她们也配!吃屎去吧。”
……
原地里的言语声交谈得正热闹。
嬴舟站在冗长的山梯上,借着两间雪屋挡住半边身子。
他垂眸往下望时,三个竹篮只剩下了一个,那些不知是红豆馅还是牛肉馅的点心彼此交错地混合成了杂烩。
或许重久的也是红豆,所以食盒中早已分不清他送的吃食究竟是哪一些,哪一个。
小椿挎着篮子同他二人高高兴兴地告了辞,依旧了无心事地往断崖的方向而去——按照他的吩咐。
而嬴舟并没有动。
待到雪地间的身影消失不见,他也还是没动。
孤傲的狼山冷得一丝不苟,天地万籁止息于足下,北风拂面而过,会有种双腿灌铅一样的麻木沉着。
这么多天以来,那是嬴舟头一次觉得疲惫,发自内心流于四肢的疲惫。这份倦意使得他折回家的脚步尤其慢,仿佛每走一步,重久的话就会响在他耳畔。
——“她会对你好,也会对别人好。”
——“只要相处的时日足够久,谁都能与她亲近。”
——“你现在懂了吧?这便是树精。他们从生到死就不会有情根。”
一直以来,他总认为自己是不同的。
总坚信自己可以让她改变。
固执地觉得能够成为使树妖转性的天下第一人。
原来尝试过了,才明白许多事真的就只是一厢情愿而已。
立春下的雪屋有了融化的迹象,洞穴外浸满湿润的水渍。
嬴舟推开虚掩着的房门,入目及是桌上被遗落的那串骨链。
他心不在焉地盯着虚里,顺着椅子疲沓地坐了下去。
很奇怪,此刻他整个脑海出奇安静,空洞单薄得隐有回音,再想起前些日子的鸡飞狗跳,恍惚竟有不真切的朦胧感。
嬴舟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到一旁,伸出手去缓缓握住由环佩、兽骨、玉石编织而成的链子,莫名极心累地垂首,“砰”地将额头抵在桌沿。
两缕碎发应声滑落。
小椿……
再这样下去。
他心说。
我实在,快要喜欢不动了。
第64章 嬴舟(十) 嬴舟他喜欢你啊。是想成亲……
断崖在北号山的东边。
像是当空挨了一刀, 削出一壁光滑平整的截面。这段截面上万物不生,连苔藓也没有,经年累月地给风刮得尤其干净。
正因如此, 它被莫名作为了狼族的一处景致,甚至在旁架起长桥, 以供众人观赏。
每年立春节气,拎着竹篮来这里观景已经是一个不成文的习惯。
但谁也不知道那光秃秃的山崖究竟能有什么寓意, 或是能够寄予一并同往的妖怪们怎样的祝福。
它瞧着又险又嶙峋,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不像什么洞天福地, 甚至一刀两断、划清界限的意思还更多一点。
如今的立春生不逢时, 只稀稀拉拉能见得三五对年轻的狼妖在桥上看云海, 若再往前数个一百多年, 那时那日的断崖真可谓人山人海, 喧闹非凡。
小椿踩在栏杆上探头往下望去。
高耸的山头像笔直插入云霄的顶天之柱,一眼看不到底,满目都是缥缈重叠的云雾, 大概宫阙仙境也不过如此了。
她手搭凉棚, 嘴里感叹着连连称奇。
“啊,有仙鹤飞过去了?那是仙鹤吗?”
嬴舟轻撑着木桥的扶栏,沉默地看小椿取出一块糕点来, 一面吃一面不以为意地和他说笑,“以前我在白於山的时候也喜欢瞧那些候鸟迁徙, 特别是队末的几只,运气好的话你能看见它们掉队,还会有别的鸟回来接哦。好玩吧!”
他心不在焉地摸了摸怀里的兽骨链子,被打磨得棱角分明的尖端硌着掌心。
嬴舟眸色深沉地微颦起眉, 视线就落在云雾缭绕间悠然而过的白鹤身上,终究一言不发地又将东西放了回去。
小椿轻挨在他耳畔,一副做贼的模样窃笑着说悄悄话,“跟你讲,我适才瞧见那个红衣的狼妖姐姐收了一份绿豆饼,接着又收了一份桃花酥。”
“她和另外一人约的是午时,现在正想法子要把身边的这头狼妖支开,你说一会儿那一个要是过来撞见这画面,会不会打起来?”
嬴舟刚从她篮子里捡了一块点心咬下去。
闻言动作一顿。
牛肉的咸味顷刻充斥着整个味蕾。
偏小椿全无所觉,她似乎根本没留意他有没有回应,依然自顾自地说道,“你们狼族的立春倒是让我想起人族的某个节日。”
“你听过七夕节吗?”
他目光微微一凛,接着竟有几分刺痛的意味,混着难以下咽的糕饼,一并死死咬进牙关里。
小椿趴在桥边,“以前白玉京同我说啊,每年七月初七他们那里的姑娘都会对着院里的彩楼焚香行礼,望着月亮穿针引线。还要捉蜘蛛放进盒子,第二日一早比谁结的网更好看。”
她掩嘴忍不住笑,“不愧是人族,这也太……”
嬴舟紧咬着唇角,忽然冷不丁地出声:“你能不能不提白玉京了!”
他嗓音大得有几分突兀,乍然脱口而出时,惊得小椿一怔愣,有片刻光景不知所措。
周围的路人三三两两地投来视线,嬴舟终于回神似的意识到了什么,眼神飞快卸去锋芒,最后自己倒先难过起来,底气不足地自责道:“对不……对不起。”
相识半年,还是头一回听他语气这样严厉。
她能明显地分辨出,这和平日里的那些生气是不一样的。
小椿茫然地转动眼珠,反省着或许自己的话真的太多了,她再开口时不由端着一点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