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礼貌地求知:“什么是宠物?”
“宠物就是能陪着你的玩伴,比方说小猫、小狗什么的。不过得费些心思。”他摊开手耸耸肩,苦笑说,“像我曾经便养过一只小串儿,叫阿旺。早起饭后都得牵它出门遛遛,否则一个不留神就要拆家。”
“你呢,不如养点鸟雀倒是省心。”
“玩伴?那白玉京你算吗?”
白玉京:“……你的想法真让我无话可说。”
他离开前,留了两本书册。
书中写了许多关于人间的东西,可惜也得等以后才能细细翻看了。
人族都是恋家的,得照顾妻小,赡养长辈。
小椿漫无目的地想,他会回到那些充满了烟火气息的街巷中去吗?也能吃到口感细腻的粉条与滋味香甜的糕点吗?
山外的人间宛若悬在驴前面的萝卜,明知咬不到,尝不着,却还是能永远催动着她试一次,再试一次,而后百折不悔。
她要修炼成人。
白玉京的到来,让小椿愈发坚定了这个念头,她一定要修炼成人!
接下去的日子她变得愈发奋进,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更为辛勤。
旭日东升和明月西沉于生活中已不再重要,她把所有的精力都专注在了修炼吐纳之上,无数个寒来暑往,无数个春生秋杀。
终于在两百多年后的某一日,她作为人“出生”了。
那是嬴舟第一次看见年幼时的小椿。
她初得肉身,才不过凡人女孩子豆蔻梢头的模样,可能堪堪到他腰腹的位置,披着白栎树叶制成的破烂衣衫,从半空坠落在地。
“我成功了……”
她低头端详着自己的掌心,把五指拿到眼前瞧了又瞧,欢喜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刚从树体出来,小椿还不太适应如何用双腿走路,但这并不妨碍她奋力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一件事。
女孩子跌跌撞撞地爬起身,眼眸亮得出奇,直捏着拳头欣喜地要朝山下跑。
嬴舟心里一紧,几乎是冲上去的。
“别去!——”
可他没能抓到,五指宛如透明的幻象,轻轻穿过了小椿的发丝,摸了个空。
嬴舟便眼睁睁地注视着她一路跑一路摔,顶着满脸的泥土横冲直撞地奔下了山。
继而,在踏出山底的瞬间,骤然消失。
再度出现于白栎树下时,她近乎不可思议地凝望自己的乔木,不明白为何会身在此处。
这和预料之中的,全然不同。
紧接着,像是不敢相信一样,小椿仍旧执拗地往山下跑去。
然后又一次地被送回来。
再跑下山,再送回来。
她就这么一次一次的狂奔,一次一次地重回起点。
那穿越了千年时光的绝望,比刀锋还要尖锐,仿佛在扎进她心里时,也一并刺穿了嬴舟的胸膛。
视线中的小姑娘终于光着两只通红的脚,木讷地站在横生出去的石板上,垂眸静静地瞧着山下的风光。
她总算知晓了,关于树妖修炼的全部都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原来自己出不了这座山,就算有了人的躯体,也一样出不了这囚笼般的故土。
可是前后耗去了三千多年的时间,这个真相,未免得知得太过艰辛,艰辛到堪称残忍。
嬴舟只见她从山坡边缘转过身来,好似自我宽慰地淡笑说:“没关系啦。”
“出不去,也没事啊。现在这样……现在这样就挺好。”
“我有手脚了!多好啊。”
她对自己说。
“我可以去爬山,爬树,摘果子,玩石头!”
“还可以养……”那嗓音哽了一下,“养小鸟。”
嬴舟看着她一边说,一边哭,用手臂擦去眼泪,分明那么难过,又振作地让自己高兴起来。
她到山中各处探索地游玩。
拜祭从未见过的大椿,瞧一瞧水马和犲山兽曾经战斗过的地方。
也依照白玉京所言,养了很多鸟。
麻雀,画眉,白眉鸫。
将它们关于笼中,然后又目视着它们一一死去。
很快的,她就不再饲养“宠物”了。
刚凝成人体的小椿俨然还是个孩子,从早到晚奔跑在白於山的土地上,踩过每一寸杂草和石块,漫山遍野的搜寻。
她找遍所有的洞穴,翻动满地齐膝的灌木,妄图想找出第二个活物来,哪怕是只走兽也好。
然而一无所获。
这座山太荒了,荒芜得,就只剩下默默无语的大树。
她仰望高耸的枝叶,仰望九霄蓝天,无边无际的孤独顺着寒气浸入血脉。
少女拢着手对幽邃的山林,也对遥远的苍穹呼喊:
“喂——有没有人啊——”
“有没有人——”
“有没有……”
女孩子垂下双臂,缓缓低头,轻而哽咽地吐出最后一个字。
“人。”
晶莹的水珠砸在脚边的枯叶上,又顺着其中纹路滑入最深处,湮没于草地里。
小椿是在这时瞧见那根尖细的树枝的。
她隐约体会到一点称之为痛觉的东西,摊开五指后,才怔忡地发现上面落下了一点血痕,却不知是几时划伤的。
嬴舟眼见她蹲下身,捞起一节坚韧的铁桦枝桠,懵懂地与自己的伤痕对比。
泪水渐聚渐多。
铁桦树乃世上最坚硬的树木,他心头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也正是在那瞬间,嬴舟骤然感觉到自己的四肢竟有了实质,也感觉到了来自外界的巨大牵引力。
他顾不得考虑许多,仓皇飞奔上前,朝着小椿的方向用力道:“你再等等!”
“再等上五百年……不对,四百七十年,在那之后,你会有很多朋友,会去很多地方,吃很多好吃的东西。”
“所以,再等一等……”
蹲在树下的女孩子迷惘地朝他转过头来,一张脸泪流满面,神情却茫然有些怔愣。
嬴舟在脱离小椿识海的最后一刻,对她大声道:“再等等我!”
我会来的。
我一定会来的。
视线中的人渐离渐远,终于被大片的黑暗所替代。
当他猛然睁开眼时,怀里的山鸮已经吐出了树叶,张开翅膀自发的飞进了笼内,像是在等着人把它带回去。
寒洇连忙着急地扑上去,抛出一串问题:“怎么样?你找到小椿了吗?你同她说上话了吗?”
少年一言不发,反而仰起头用臂膀遮挡住双眼。
对面的青蟒看得一愣。
“你、你哭什么啊?”
“你看见什么了吗?”
对方不住地追问,嬴舟却只是摇头。
他大约此生也不想再回忆这段经历,在那漫长的记忆里,他跟着经历了三千年的孤寂,三千年的痴望与痛苦。
数以万计的日夜挣扎呼啸而来。
那将是常人永远也无法体会的哀伤。
第80章 余生(四) 我好想见他!
“她有反应吗?”
嬴舟同寒洇一并注视着那株细嫩的树苗, 白栎的枝叶在日照下安谧而恬然。
“你进去后我就一直替你留意着。”他耸耸肩,“不过没发现什么动静。”
少年闻言,默不作声地张口吐出叹息。
青蛇见状抬手去拍了拍他的臂膀, “急也急不得,且尽人事, 听天命吧。”
“嗯。”他微微颔首。
山中日子单调,那条蛇待了没多久便下山了。
他还得把人家劳苦功高的鸱鸮送回白石河镇。
临行前, 寒洇仍旧不太放心地问:“你……”
“倘若她一直不醒,你就不准备离开了吗?这辈子,毕竟还有那么长呢。”
嬴舟摇了摇头, 不置可否, “我目下没考虑过将来的事。”
“短时间内大概不会走吧。”他说着, 往身后已然半枯的乔木望去, “万一哪一日她醒了, 我不在身边,肯定会很难过。”
或许是看了小椿记忆里的往昔,他一个人在白於山的时光, 竟不觉得有多乏味。周遭陪伴左右的唯有那头鹿蜀, 很奇怪,嬴舟也没怎么束缚它,自打从北号来到此地那么久, 它却不曾离开过这座山头。
近来大约已经把附近逛遍了,这小畜生开始感觉到了无聊, 便总追在他屁股后面,走哪儿都跟着。
有时候嬴舟怀疑,它是不是不懂怎么放任自由,非得要被人使唤才乐意。
等到入秋, 小椿的树苗已经往上窜了两寸之高,如今满地都是落叶,待得枯萎便可化作养分供给给她,倒算是不错的肥料。
白於山什么都没有,就是树多。
一到这时节满山丰收,遍地落着各色的果子。
鹿蜀高兴坏了,简直是梦寐以求的桃源乡,撒欢着边吃边捡,直至将自己撑得迈不开蹄子。
嬴舟拾起脚边的橡果,再举目端详旁边的白栎树,心中不免有几分感慨。
原来都一年了。
想当初他跟踪两只小妖来到这儿,心心念念的,全是可以提升修为的妖兽之骨。
彼时他被这棵顶天立地的乔木所震撼,而今也还是会为它所折服。
化作了兽态的少年将地面的虫蚁清除干净,抖抖毛发蹲坐于月下。
狼犬高大的身躯披着凉如水的清辉,隐隐泛出银白的光。
每当这个时候,鹿蜀都不太敢接近。
犹记得第一次看见嬴舟化形,它拳头大点儿的脑子惊呆了,竟不知这两脚兽竟能变成四脚的,而且看上去比两脚的样子还要不好惹。
源于对强敌的畏惧,它本能地跑到角落里蜷着,戚戚然缩成团,悄悄观察着灰狼的一举一动。
白栎的根茎有一股好闻的味道。
很像是从前小椿身上的那种,清冽中些许微苦。
他陪她晒了一会儿月光,随即捡了个离小树最近的地方,伏下四肢闭目浅眠。
零星的流萤自丛生的杂草间悠然而起,萦绕出圆润漂亮的弧线。
偌大的白於山随着这最后一点声响的止息,也一同陷入沉睡。
正是在此时,万籁俱静的夜里,那株幼树无端震颤了一下,这回似乎比上次来得更清晰,愈发接近于心脏的跳动。
幼苗的最深处,是每个树灵广阔无垠的识海。
他们往往会在其间睡上百年、千年。
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感知。包括声音,包括痛觉,也包括冷热变化。
小椿的识海是深紫色的。
无尽的沉眠中,树灵通常会做梦,梦见他们深深期待,渴望不已的场景。而后在长梦里迎来□□的毁灭,无知无觉地消亡,最终化为永存。
她的梦仍是以白於山作为起点的。
梦里的大山阳光明媚,没有太多草木,但生于此处的树却皆是浓荫蔽日的乔木。山里矗立着大大小小由木头建成的房屋,有的像是白石河镇外,刺猬精一家住的四合小院,有的,反而更贴近于开封府的民房,甚至还夹杂了些许灰狼、细犬族的影子。
从前的桑木、铁桦、檀树在这里都有了形貌。
铁桦是个娇小玲珑的姑娘,眉眼灵秀,活泼天真,透着几分温蕙的模样;桑木要严肃一些,身形高挑,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
檀树则是腼腆的小少年,唇角一牵,便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梦中的她仿佛在此间生活了很久,与大家相处的言谈都不陌生。
“你又跑下山去玩了!”
桑木叉起腰兴师问罪,“那妖怪集子,有这么好玩吗?成日里不务正业的,今天大椿长老交给你的功课做完了没有?”
小椿谄笑着捧出一袋桃花酥,“嘿嘿,那不是开了场庙会嘛,我就多看了几眼。”
“三十五,你替我在大长老那儿遮掩遮掩呗。我买了桃花酥,向你赔罪呀。”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那么贪吃?”
她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
“几块糕饼就能赔罪了?还不赶紧去练功。”
“哦……”
小椿揉着脑袋狐疑地收起她的点心,自语道,“奇怪,到底是谁跟我说过,买糕饼可以给人赔罪的……”
她怎么想不起来了。
“三十六,你又挨桑木姐姐的骂啦?”
铁桦蹦蹦跳跳地挽起她一条胳膊,“走吧,我们去练功。其实我也还没开始……”
小姑娘说着不好意思地掩嘴,悄声道,“睡过去了。”
三十六?
她怔愣了片晌,才反应过来。
哦对了,她叫三十六。
“好,小……小椿。”
山地陡峭,想要开辟出一块平整的修炼之地不容易,所以大多数的树精都在自己的本体前打坐吐纳。
因为年幼,与前辈们的修为相比,她俩还只是微不足道的无名小卒,横竖有族中的长老们庇佑,每日的练功总是打打闹闹,敷衍了事。
那些叔伯姑婶见了,皆无可奈何地相视笑叹,神色几乎都是纵容的。
偶尔会有出远门办事或历练的同族回山,带来不少新奇物件。什么拨浪鼓、小风车、竹马投壶之类。
作为小辈,小椿和铁桦常常被格外关照,各有一份。
日子过得美好又平和,树妖的寿命那么长呢,大椿叔活到了四千岁,还是个精力充沛,红光满面的壮汉,可见今后大家也能天长地久地在一起了。
虽然是这样。
虽然是这样……
但说不上为什么,她心中老是觉得哪里空掉了一块,仿若遗落了什么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