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
焦成俊微微一噎,这只是他感受到的一种氛围,可若是他有理有据说出来,细想来却又无事可说,然而不敢不答,只得道:“大约是当着侄子,殿下与那齐都督也都收着性子。”
焦道成对于这等小儿女之事不感兴趣,半垂了眼睛,享受着美人捏脚揉背。
焦成俊低声又道:“只是今日花费,需得往账上记了……”
“多少?”
“买那鲜卑奴计价黄金八万两,咱们是左手倒右手,记上一笔消了账便是。”焦成俊有些吞吐道:“只是送给公主殿下的花用,原本的五万两银票与千两黄金,犹不足够……”
焦道成有些不悦,他虽然豪富,却深谙每一分钱都该花在刀刃上的道理,自己挥霍是无所谓的,送出去给别人的却要看值不值。在他目前看来,侄子花在穆明珠身上的资金,已经超过了穆明珠本身的价值。
“等她开口讨要之时,你再来报账不迟。”焦道成坐起身来,不耐烦得摆手示意美人退下,转着肥白手指上的翡翠戒指,沉声道:“明日,谢钧先生将至。那才是正经的大事。”
焦成俊一凛,忙应下来。
“置办下这么大的家业不易,”焦道成虽然宠妾如云,惜乎命中无子,只得栽培几个侄子,提点道:“维持这么大的家业
更不易,若是建业城中没了靠山,谁都想咬你一口肥肉尝尝。这次谢钧来扬州城,我出迎之时,你跟着学着点——也叫谢钧知道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焦成俊仔细听着,恭敬笑道:“侄儿多谢伯父提拔。”
伯侄二人论起谢钧将至,便都顾不得尚在扬州城中的小公主殿下了。
金玉园中,静玉得知公主殿下归来,忙就换新衣打扮起来,又催促静念也去梳洗。
静念强不过他,坐到镜子前面,望着自己镜中光溜溜的脑袋,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忽然又发了痴。
静玉换了一身素僧袍,配了红袈裟,揽镜自照,怎么看都是个风流俏和尚,一抬眼见静念呆坐不动,便道:“阿念你又拖我后腿!我可是早打听好了,方才殿下传了外院那些舞姬侍君进去吹拉弹唱,没道理咱们过去会给拦下来——你想什么呢!”他走过去推了静念一把。
静念望着镜中那个陌生的和尚,想起自己前些时日是为了躲什么才落发做了和尚,再度感到胆寒,轻声道:“阿玉,咱们莫要往上凑了。万一像阿生那样得了疯病,又或是像阿香那样……”
静玉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怒斥道:“我看你是已经疯了!那晚咱们什么都没看到——你还想不想活了?”见静念老实了,这才缓缓松了手,低声道:“你当我为什么挣了命要往殿下跟前凑?只要跟着殿下离了扬州城,从前的事儿便再追不上咱们。”他看一眼发呆的静念,道:“好,你今夜就歇着吧。我去给咱俩挣个前程出来。”
然而事与愿违,静玉今夜也没能近了公主殿下的身,在院门就给拦下来了。
外院来的歌姬侍君也都是只在旁边奏乐起舞,却不见公主殿下的人影。
原来穆明珠今夜命这些人前来,不过只是为了不使焦家主事者起疑,她本人并没有心绪享乐,此时于笙歌之中,隐在内院竹林内的书房中,并不见来人。
静玉被樱红拦下来,因识得她是公主殿下身边的大侍女,并不敢说什么,笑候在一旁,只是也不肯死心离去。然而祸不单行,他没能见到公主殿下,倒是遥遥得又见了
那黑帽黑面黑心的长刀都督。
静玉瞪了那黑都督一眼,只觉腰间又隐隐作痛,便问这一日来结交的小侍女,道:“那厮是谁?”
那小侍女便是昨夜送蒲团给他,又送点心给他之人,名唤翠鸽,抬眼一瞧,唬得面无血色,低声道:“快别乱说,那是咱们以后的驸马爷齐都督。”
静玉微微一愣,眯眼打量着齐云。
此时齐云领兵巡查,已按刀走到近旁来。
静玉仗着有公主殿下的大侍女樱红在侧,料想齐云不敢乱来,要出那日的一口恶气,便故意冷笑一声,道:“我当是哪里来的都督这么大的气性——原来是个妒夫!”他的声音并不高,却足够齐云听到。
齐云抬眸向他看来。
那小侍女翠鸽吓得恨不能跪了,扯了静玉袖口,急切道:“小师傅快别乱说!那是黑刀卫都督,凶狠极了……”
静玉也听闻黑刀卫的威名,然而输人不能输阵,冷嗤道:“凭他什么黑刀卫、白刀卫,难道大得过公主殿下去?他不过占了个名分,又能为殿下做什么?况且,有什么他能为殿下做的,是我做不得的?”他如此豁出去,固然是为了出气,其实也是剑走偏锋,希望能引动公主殿下前来探查。
樱红方才其实便已听到,只是不好出面,此时听静玉说得愈发荒唐,只得上前来挡了一挡,不好直说静玉,只对翠鸽道:“我说怎么哪里也寻不见你,原来是躲到这里偷懒说话。我看今夜怕是要落雨,你且去把后屋的窗户都放下来。”
翠鸽千恩万谢,忙应着去了。
静玉方才逞强,此时见樱红过来,早已闭了嘴假作观花,实则目光溜过樱红肩头,颇有几分担心那齐都督上来与他计较。谁知他一眼望过去,却只见那黑面都督离去的背影,竟是不曾理会他。
静玉松了口气,却又更加恼怒,仿佛全没给人看在眼里。
齐云静默得回到跨院书房中,却见副都督蔡攀已然等在其中。
蔡攀一见齐云,便从椅子上立起来,恭敬道:“小公子。”他是从前跟随齐云父亲的属下,一直在黑刀卫中为官,私下总是以“公子”称呼齐云,总也不肯
改。
“蔡叔坐。”齐云入内。
蔡攀递上密册,道:“那谢钧今夜已至渡口,明日便可渡江进入扬州城。”他奉命带人沿途观察盯梢谢钧,然而不曾发现什么异动之处,只将两日来与谢钧相关的人员往来都记录在册,呈递上来。
“蔡叔辛苦。”齐云低头看册中记载,看完之后便依规矩,当即烧毁于火盆之中,道:“您先去歇息吧。”
蔡攀应着退下。
齐云枯坐于书桌前,却止不住想起静玉的话。他能为公主殿下做什么?他想到白日侍君馆中所见,那些侍君一个个凑上来,无所不用其极,服侍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他齐云能为公主殿下做什么?
“都督。”秦威在外敲门。
“进来。”齐云敛了思绪。
秦威入内,呈上了几本册子,道:“属下奉命往扬州黑刀卫处,调来的消息。今日咱们在底下拍卖场所见的可疑数人,这里都有他们的身份信息。只是还没查到那鲜卑奴的来路,扬州城的黑刀卫丁校尉不肯给来往商人的明细。”
“本督明日亲自去问。”齐云冷声道。
秦威咧了咧嘴,便知道那丁校尉要倒霉了。
齐云看过那几本册子,都是今日拍卖场上的客人身份信息,其中有一册,写的正是最后与穆明珠竞拍鲜卑奴的素衣公子。按照规矩,他本该烧毁这几册誊写的抄本,可是他想起回程时,跟在穆明珠身后,分明听到她问焦成俊,那素衣公子是什么来路。
秦威已经习惯性得搬了火盆过来,笑道:“都督,属下来烧吧,这么热的天,您去歇歇。”
齐云手指按在素衣公子那一册,静了一息,起身道:“把余下的烧了。”便携了那一册往内院而去。
不再去想虚无缥缈的可能,不再去纠结于殿下如何看他——只问他能为她做些什么。
齐云走在满天繁星之下,生来便压抑沉重的一颗心,竟就此豁然开朗。
他揣着那写了素衣公子身份的册子,却像是领悟了一种智慧。
此时笙歌人群都已散去,竹林掩映的内院中,穆明珠也正仰观银河星辰。
今日鲜卑奴的出现,把三年后异族南下的阴云拉到
了眼前来。
穆明珠回园中后,便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推演着要如何在三年的时间内破局。在鲜卑大军南下之前,她只有三年的时间。三年的时间,如果既要强行扼制世家,又要夺嫡,在大周内部斗得四分五裂之后,还要筹集资金人马备战迎敌——就算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到!事有轻重缓急,权力争斗也有大义小利,她所想出的破局之法,便是联合一切能联合的力量,备战鲜卑大军!只要对鲜卑一战打赢,她便是无冕之王,从中拿到了兵权,更有什么不敢为?
大周不只是建业城中的皇帝重臣,也不只是朝堂上的阴谋阳谋。正如今日拍卖场上,那豪掷万金的素衣公子,不亦正是一股力量?这样的力量,在大周四境还存在多少呢?而她要做的,便是尽量不引人注目的、将之一个个收为己用罢了!
第44章
“殿下,薛医官来了。”樱红轻轻走入院内,低声传报。
穆明珠从浩瀚星空中收回视线,抚定心神,道:“有请。”
她在决意渡江入扬州城后,便命人邀请了医官薛昭同行,打着的幌子乃是她还需要薛昭调理身体。其实是因为她知道前世扬州水患之后,爆发了疫病,疫病传入建业城中,引得皇宫中也一阵恐慌。前世这场疫病,虽然在建业城中还能够控制,但是在城外的广大扬州土地上,却导致了十室九空的可怖局面。水灾疫病之下,扬州这处大周的粮仓重镇就此垮了,以至于朝廷不得不仰赖世家豪族之力,筹措粮饷。
薛昭缓步走入院中,在穆明珠身前三步处停下来,拱手道:“回殿下,臣已经给那鲜卑奴看过了,只是力竭晕厥。若殿下要见他,臣可以给他施针唤醒。否则还是待他恢复后自然醒来好些,届时再给他用些顺气补养的汤剂便是了。”
今日自地下拍卖场带回来的那鲜卑奴,不等穆明珠问话,便已经晕过去了。
穆明珠便命薛昭去给他看过。
“不必。”穆明珠并不着急见那鲜卑奴,转而问道:“依薛医官入扬州城后之所见,可有疫病之虞?”
薛昭叹了一声,道:“水灾过后,饥民遍野,疫病丛生也是难免。”
“那这疫病可会传到建业城中?”
薛昭微微一愣,思量着道:“这就取决于扬州城附近疫病的严重程度了。若此地疫病爆发,那么与江对岸往来的商船力夫,携带的米面布帛,都可能会致使建业城中也爆发疫病。”
穆明珠蹙眉,然而心中稍微松了口气——若果真是自然传播的,倒也罢了。
至少背后夺权之人,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故意传播疫病入建业城。
薛昭又道:“只要扬州城立时采取措施,控制疫病,收容灾民。臣看不至有大疫爆发。”
穆明珠点点头,道:“可是你入城这两日来,可看到扬州官员有防疫的举措?”前世疫病爆发严重
,人为的疏忽在其中究竟占到了几成?而当地官员的疏忽,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薛昭道:“臣可以配制防治疫病的汤药,只是恐怕药物不足用……”
“你只管去做。”穆明珠温和道:“药材的事情,由本殿来调度。”
“是。”薛昭应了一声,忍不住抬眸看了穆明珠一眼。
他与这位小公主殿下算不得熟识,但却听过她许多故事。大部分都是这位殿下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建业城中流传着这位小殿下天纵英才、当代甘罗的美名,他那位还是凤阁侍郎的好友萧负雪也时不时提起这位聪慧过人的学生、并很是引以为傲。只是可惜这位小殿下到了豆蔻之年,忽然性情一变,不修课业,不思政务,专司风月,甚至荒诞到要以昔日的老师萧负雪为面首……
萧负雪自此闭口不提这唯一的学生。
饶是如此,上个月东郊道观,溶溶梨花之下,萧负雪仍是恳请他为这位小殿下诊脉,只是不要透露是他所求。
这于薛昭不过举手之劳。
后来大约因为药苦难入喉,萧负雪又要他改之为蜜丸。
若说只是放不下从前师生之谊,那要他为小殿下诊脉便尽够了。
可这改汤药为蜜丸,却透着一分逾越了师生之情的疼宠之意。
薛昭品出其中不寻常的滋味,只是不曾对好友道破。
小公主这次来扬州城,会点了他同行,原也不在薛昭意料之中。
此时他见了穆明珠行事,只觉这位小殿下又与他传闻中所知不尽相同,非但不荒唐,甚至有几分超越了年龄的沉稳与自信,其胸怀广大、便是寻常皇子都不能与之相比。
天家水深,薛昭乃崇道之人,也不愿牵涉其中,便低声应着退下去,自忖他只管配药救人便是。
薛昭才退下,齐云便至。
穆明珠听了通报,倒是略有些诧异,知齐云深夜前来必有要事,玩笑道:“长夜漫漫,齐都督也无心睡眠吗?”
齐云不答,双手呈上那册子来。
穆明珠接过来看时,册子上写的乃是一个叫孟非白的人,旁有画像,头
戴抹额,手拨佛珠,正是今日拍卖场中与她竞价的那位年轻公子。底下详细写了此人的来历身世。
穆明珠尚未看底下详细文字,只见了“孟非白”这个名字,便低声一笑,道:“原来是他。”
太祖昭烈皇帝起家之时,尚未能联合世家之力,很是倚仗了几位大商贾之资财。
其中便有孟非白的祖父孟漆。虽然自汉代之后,盐铁收归国有,历代而下,鲜有私营。但其中监管疏漏之处,舞弊也甚多,尤其是中央式微之时,乱世之中,地方豪强大贾勾结盐铁官、打通地方兵马势力,得以垄断盐池矿山,进而私下买卖,与私营也就无异了。孟漆便是如此起家,豪富一方,资助太祖,押中了宝后,又懂急流勇退之道,不待太祖敲打,便告老还乡,倒是寿终而亡。孟漆只有一位嫡子早亡,留下来的孙子便是孟非白。
孟非白生逢其时,恰是皇帝穆桢为抵御鲜卑,向世家妥协,放开盐铁之营的时候。孟非白运作之下,使孟家尽得会稽郡三处铁矿经营之权,又有祖上丹砂之营、累世巨富,如今不只是矿上的出产,在丰城有青瓷之营,在江夏郡有翠碧瓷之营,其买入卖出,北至柔然,南下番禺出海,做得不只是大周一国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