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时间:2021-11-13 00:31:59

  孟非白拨转佛珠的手指轻轻一颤、僵在半空中,他抬眸望了一眼对面趴过来的公主殿下,神色倒是还平静温和,轻声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在下居丧之身……”底下的话似是有些难以启齿,语气愈发温和,“足感殿下盛情,实乃在下无福……”
  穆明珠眨眨眼睛。
  孟非白垂眸,避开了她的视线。
  穆明珠又眨眨眼睛,忽然明白过来——他误会了!
  她倒是忘了自己如今“名声在外”。
  穆明珠忍俊不禁,声音清脆道:“郎君想到哪里去了?本殿是真有难处,要请郎君相助。”便直言道:“本殿知扬州都督乃是郎君族叔,想请你同孟都督
  美言几句,要他在扬州城内护本殿周全罢了。”
  “哦。”孟非白一愣。
  他方才以为穆明珠要论风月之事时,从容镇定,回绝时语气温和,尚且有余力顾及穆明珠的脸面。此时得知是他自己会错了意,孟非白却是难以维持平静的神色了,面上透出一点想要掩饰的难为情来。
  他垂着眼睛,一时不好再看穆明珠,口中讷讷道:“原来如此。”持佛珠的手悬于茶盏上空,失了进退。
  穆明珠宽慰他道:“原也怪不得郎君。本殿名声在外,郎君貌美年少,在外行走,多谨慎些也是常理。”
  她说来诙谐,解了对方难堪。
  孟非白无奈一笑,道:“殿下真乃……”他大约一时寻不到恰当的形容词,最后只吐出“妙人”二字来。
  “郎君怎么说?”穆明珠盯着他。
  此时山风轻轻,掀动穆明珠的袖口,使之如振翅欲飞的金蝴蝶,要往那尚且滚烫的红泥小茶壶上扑去。
  孟非白仍是垂着眸子,不动声色把那茶壶挪远了些,口中道:“此事殿下何必求于在下?孟都督虽是在下族叔,却是朝廷的都督。殿下在扬州城中,拱卫殿下安危便是孟都督的职责,又何须在下说什么?”
  穆明珠笑道:“凤阁侍郎陈伦当初大约也是这般想的。”
  然而现下陈伦已死,连凶手都未能查明。
  孟非白默了一默,语带深意道:“殿下不往暗处行,自然不惧魑魅魍魉之徒。”
  如果当初陈伦只是来扬州城查水灾溃堤之事,查刺史李庆失职之罪,那么多半可以安然无恙走出扬州城。毕竟一处堤坝,就算修筑之时有贪腐,也不过万金。而自世宗时刑罚宽松之后,对于官员的惩处就越来越轻;世家的声量越大,便越讲究“刑不上大夫”。此时若有官员受贿渎职,轻一些便是让这些官员面壁罚站,重一些便是叫他们回家喝粥。只要不曾出动黑刀卫,现在的官员想入狱都不太容易。因陈伦之死,原扬州刺史李庆倒是入了狱,但至今还未受任何审讯,只是在狱中喝粥而已——说不得他喝的粥,比城外灾民所吃还要好上许
  多。
  孟非白一代巨贾,商队往来之处,若想畅通无阻,自然都拿银钱打点好了关系,也有他的渠道与消息网。他既然在扬州城大明寺中已有一月有余,对于陈伦之事定然也有所耳闻。他现下对穆明珠的提醒,不过是印证了穆明珠早已有的猜想。
  陈伦之死,并不是死于明面上所查之案,而是在扬州城内查案之时,撞破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才惹祸上身、落得沉船江中的下场。
  孟非白此时其实是在规劝穆明珠,要她不要重蹈陈伦的覆辙。
  穆明珠一扬眉,望着孟非白,低声道:“若本殿偏要往暗处行呢?”
  孟非白抬眸细细看她一眼,声音仍如清泉水一般,温和低柔,“据在下所知,殿下此来乃是为了修缮大明寺。查案的事情……”他瞥了一眼于小院门外守着的黑帽都督,自方才一见,这位齐都督的视线便不曾离开过公主殿下,“另有旁人来做。暗处的人,有暗处的生存法则。殿下生来光明,若执意往暗处去,那在下只好……”他抿了抿唇,“只好于佛前为殿下祈愿一番。”
  穆明珠笑道:“祈求佛祖让本殿少些苦痛而去么?”
  孟非白被她逗得勾了勾唇角,口中低声道:“不敢。”
  穆明珠同他说笑几番,渐渐摸清了此人脾气,至此正色道:“只要郎君同孟都督说上几句,本殿至少便能活着离开扬州城。暗处的生存法则,不正是强者为王么?”
  前世经历过宫变那一夜,穆明珠早已深知,乱局之中,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君臣父子,都是虚的,唯有兵权,唯有握在手中的兵权才有力量。皇宫之中,千人精兵,便可取帝王头颅。兵临城下,勾通内外,万人骑兵可破重镇。在这扬州城中,手握上万府兵的孟羽孟都督,便是绝对的力量。真到了危急关头,法律上写的什么调兵必须有皇帝手符,全不用管。兵在谁手,权力便在谁手。
  孟非白也止了笑意,正色回望向穆明珠,手指摩挲着微凉的佛珠,一时没有回答。
  穆明珠盯着他,轻声道:“只要郎君助我一臂
  之力,事成之后本殿便将那鲜卑奴赠予郎君。”她眨眨眼睛,笑道:“以全郎君放生之善念,如何?”
  孟非白睫毛一颤,望着穆明珠的双眸微睁。
  此时天光清湛,穆明珠看清了他的眸子,是淡淡的茶色,颇有几分温柔之意。
  孟非白又开始拨动佛珠,只是这次速度快了许多,似是心中不能平静。
  花香阵阵,山风回旋。
  穆明珠轻抿茶水,怡然以待。
  良久,孟非白再开口,他探问道:“殿下如何得知?”
  穆明珠微微一笑,道:“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本殿来见你,岂能不做些准备?”
  齐云早已把关于孟非白留置扬州城的详细资料摆到了她案头。
  孟非白留在大明寺,当然可以是为了亡母还愿。与此同时,他的行动轨迹与家中发生的事情,也值得思量。在扬州城这处底下拍卖场之前,孟非白不曾去过任何拍卖场。而他来到扬州城后,每日必去拍卖场,不曾错过一次。可是他从前拍下来的东西,不过是些珍稀禽鸟,也都如他所言,放生了。昨日那鲜卑奴他却叫出了四万两黄金的高价,而且若不是看清了穆明珠,他是势在必得的。至于他让给穆明珠,究竟是真的让步了,还是避免争夺之下太过引人注目,又另当别论。
  与此同时,孟家通往南青州的商队,已经连续三批没能回来。南青州在原青州之南,也为鲜卑所据有。孟家做天下的生意,自然打通了天下的关系,现下于南青州却遇上了麻烦。
  偏这么巧,孟非白便来扬州城中要买一位明显有身份的鲜卑奴。
  详实的资料摆在了案上,穆明珠很容易得出猜想。
  只是证实这一猜想的,却还是孟非白昨夜的举动。
  孟非白叹气道:“这一仗,在下输给殿下。”
  这便是答应了穆明珠所提的交易。
  他将以族叔孟羽在扬州城中的兵力,换穆明珠手中的鲜卑奴。
  穆明珠含笑起身。
  孟非白也起身相送,低声恳切道:“只求殿下让在下输得明白。”
  穆明珠笑道:“下次郎君再命家丁去探消息时,可切莫探到
  有黑刀卫的园子里。”
  孟非白微微一愣。
  原来孟非白未能拍得鲜卑奴,拍卖场上虽然离开了,却私下命人去探穆明珠虚实,正给巡查的齐云撞个正着。扬州城中危机四伏,齐云当下不曾声张,派人跟随在那人之后,摸到了大明寺牡丹园中的孟非白。随后齐云上报给穆明珠知晓,便让穆明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这鲜卑奴对于孟非白来说,是个重要的筹码。
  孟非白轻叹道:“原来如此。”他看向院门外的黑帽都督,轻拢佛珠,却又有了新的疑问,低声笑道:“不知殿下又是如何‘打赢’了齐都督?”直奏皇帝的黑刀卫,因何又听命于公主殿下了呢?
  穆明珠淡笑道:“那就是另一段故事了。”她行至院门处,脚步一顿,抬眸再看了孟非白一眼,沉声道:“昔日郎君的祖父,曾立从龙之功,本殿极是钦佩的。不知郎君祖父的好眼光,如今能否在郎君身上复现呢?”
  这意思就太深、太大了。
  孟非白眉棱一动,抬眸看时,却见金色裙装的公主殿下已在那黑帽都督跟随下,远远去了。
  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语,只是她随口闲谈罢了。
 
 
第47章 
  穆明珠步出牡丹小院,远眺山下郁郁林木,往下山的路而去。
  齐云紧跟在她身后,待离开小院内孟非白的视线后,低声道:“殿下,方才寺中有小沙弥往崔别驾府上去了。”
  穆明珠脚步不停,道:“是本殿一到寺中,便去了;还是本殿问过陈伦之事后,这才有人去报信?”
  齐云道:“是殿下问过陈伦之事后,往牡丹园来时,主持净空交待身边人,随后才有小沙弥出山报信。”
  穆明珠点一点头,道:“好。本殿正要他们动起来。”
  隐匿在暗处的蛇是难以对付的,但是只要让它出了洞,便好瞅准了它的七寸下手了。
  齐云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必穆明珠多说什么便懂了。他跟在穆明珠身后,一双黑眸从帽檐下望向侧前方的公主殿下,低声道:“殿下不怕那孟非白反水?”
  他听力过人,立于牡丹小院门口,便将穆明珠与孟非白之间的对话听得清楚。
  穆明珠前面同孟非白所说,不过是为了他族叔孟羽手中的兵权,倒也罢了。但是临别时那一句试探,实在是太大胆了些——总不该初见面,便如此信任一位陌生的郎君。
  穆明珠淡笑道:“齐都督别怕。”她近来不太如从前那般对齐云直呼其名了,更多以“齐都督”来称呼。从前她径直唤他“齐云”,因多数时候是气恼的,更不愿尊重他。近来她改称“齐都督”,显得体面而又尊重,却总是多了一分距离感。
  一位是公主殿下,一位是都督,仿佛官职地位上的称呼,便是两人全部的关系。
  比起来,从前直接喊他的名字,虽然总是气恼之语,但总有一分烟火气。
  可是她笑着唤“齐都督”的时候,也是好听的。
  齐云垂眸,任公主殿下的呼唤声在他心中回旋。
  穆明珠又道:“就算孟非白知晓你为我所用的情况,他又有什么证据?我要他在我身上押注,自然要先给他透一点底。若不是瞧着有胜算,哪个巨贾又愿意把身家压在一艘
  风浪中的船上呢?”她默认了自己与齐云之间存在“利益输送”,或者说齐云会奏报信息给她,便是给孟非白看她“胜算”中的一部分。
  传闻中只听命于皇帝的黑刀卫,原来他们的都督暗中听命于她。
  传闻中水火不相容的公主殿下与准驸马,原来私下里同进同退。
  见她有后手,有反转,旁人才敢在她身上下注。
  “至于那鲜卑奴,也不必担心孟非白会强取。”穆明珠早已想得透彻,此时缓缓道来,条理分明,“他若是要强取,昨日拍卖场上就不会让给我。他昨日拍卖场上之所以会让,便是不想过分引人注目。那鲜卑奴的身份,大约还不为外人所知。对于孟非白来说,能无声无息把人弄出大周境内才是最好的。一旦那鲜卑奴的身份曝光,就不是在这扬州城中兵权能救得出的了。”
  能促使孟非白盘桓于扬州城中一月有余,不惜重金也要买下的鲜卑人,在敌国身份想来不会太低。
  齐云低声道:“臣会命人细查那鲜卑奴身份。”
  穆明珠点头,笑道:“那就有劳齐都督了。”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客气的“齐都督”这一称呼,似乎都活泼生动起来。
  齐云从帽檐底下悄悄望向侧前方女孩的笑脸,黑眸沉沉,喉结微动,却到底什么都不曾说。
  主持净空得了消息,忙来相送,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不知殿下驾临,颇有失礼之处,万望殿下海涵。”
  “是本殿来得突然。”
  穆明珠心知这主持派人送信给扬州别驾崔尘,对她搪塞陈伦在大明寺中的经历,却也并不道破,只淡笑道:“本殿乃是乘兴而至,如今兴尽而归,主持不必挂怀。”便让他留步。
  扬州都督孟羽在寺院门外守着,一见穆明珠等人出来,忙要跟随护卫。
  “孟都督且慢。”穆明珠走过他身边时,脚步放缓,笑道:“方才本殿在寺中巧遇了孟郎君……”
  这大明寺中只有一位客居于此的孟郎君,那便是孟羽所出的孟家家主孟非白。
  孟羽乃是旁支所出,论辈分是孟非白的叔父。
  孟羽微微一愣。
  穆明
  珠又道:“本殿与孟郎君一见如故,摆了一桌斋饭还不曾用,白放着可惜了。不如孟都督去与孟郎君叙叙旧?”她笑带深意,“孟郎君正有几句话要同都督讲。”
  孟非白年纪轻轻能打理偌大的家业,并非等闲之辈,他既然会选择把孟羽捧成扬州都督,必然是确信能够掌控孟羽。
  孟羽虽然不知家主是如何与公主殿下一见如故,但闻言果然没有迟疑,拱手道:“那臣便先入寺中。”便命属下的校尉领兵护送公主殿下等人,他自己只带了几名亲兵转身入了大明寺。
  “果然是一族所出,休戚相关……”穆明珠轻声道,回头望了一眼孟羽的背影,忽然转眸又看了齐云一眼,若有所思。凡事也不尽然,譬如龙生九子、个个富贵,却你争我夺,斗得乌鸡眼一般;又譬如前世齐云死在他叔父箭下。同族之间的情谊,说轻其实也轻,端看天平另一端摆上的是什么。
  齐云察觉了穆明珠的目光,下巴微抬,从帽檐下深深望向她。
  此时乃是夏日正午,灼灼烈日高悬,林间鸟鸣止歇,只余岑寂,山上千百年之久的古树高大幽深,数道强烈明亮的光线,穿过枝叶间的罅隙,恰好打在少年露出的眉眼间。
  那刹那的光影,是至烈与寒冽的碰撞,实在太过动人。
  穆明珠早知少年容貌惊人,当下却仍是一晃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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