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处月脸上浮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喜悦神色。
顾兰之低着头,面上不辨喜怒。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看了赵如卿一眼,然后转向了处月,淡淡道:“是草民莽撞动手,草民知错了。请汗王大人大量不要计较。”
处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轻咳了一声,声音和悦起来:“罢了,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算了吧!”
赵如卿微微松了口气,看向了处月:“既然如此,汗王也不要再为这种小事生气了,晚膳便在宫中用吧!也给汗王压压惊。”
处月一听这话,面上笑容更盛。
顾兰之又抬头看了赵如卿一眼,抬手把官袍解开脱下放在了脚边,跪地磕了个头,然后起身穿着单衣就往殿外退出去了。
第86章 八十六 便宜都让朕占了?
天上乌云密布, 原本已经小了的雨点又变得密集起来。
北风呼啸,吹得禁中旗帜幔帐都猎猎作响。
右荣逆着风出了章德殿,随手拎住一个小内侍问道:“顾大人呢?”
小内侍呆了一会, 往雨里指了指:“出、出去了啊……”
“怎么不拦下来!”右荣松开这小内侍, 垫着脚往远处看了一眼, 可这雨下得太大,这会儿远处都是白茫茫一片雨幕,什么都看不清了。
小内侍有些慌乱:“右公, 那、那我现在去追回来?”
“你就在这站好了,听着里面的吩咐,不要随便乱跑也不要随便乱说话。”右荣咬了咬牙,拍了拍小内侍的肩膀, “不关你的事,你只管在外面当差就行。”
小内侍有些慌张地点了点头,乖巧地站好了。
右荣随手在旁边拿了斗笠戴上, 也不叫人跟着,就朝着这茫茫大雨之中快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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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感情上,许多事情便就是纠缠而执拗的,有一些选择是会有悖于理智, 甚至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顾兰之走在雨中, 被雨水淋湿之后,身上便会感觉越来越冷。
伞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但也并不重要了,他已经能看到宫门,他马上就能离开皇宫。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似乎还有人在喊他,但他也懒得回头去看, 一直到一个人拦到了他的面前。
一把伞撑起来在他头顶,他目光恍惚了一下,定睛看去,缓了一会儿才看清了是右荣。
“右公有什么吩咐?”他问。
右荣走得急了,这会儿说话都有点喘气:“这么大雨,郎君等雨小一些再走吧?若是淋雨病了,也是会很难受的。”
他抬眼看向右荣,尚有余力笑了一笑:“陛下的意思吗?”
右荣静默了下去没有回答,这的确不是赵如卿的授意,甚至他自己都是私自跑过来的。
他也不过是猜测着赵如卿应当不是真心想罚他,也不想看着顾兰之就这样出宫去,他就是善心大发,毕竟这事情显然错并不在顾兰之身上,但谁让处月是突厥的汗王呢?
见右荣不说话,顾兰之便又笑了笑,道:“右公快回去吧,若是陛下找你你不在便不好了,再几步就出宫,我家马车就在外面等着,雨大雨小也没什么影响了。”
“郎君,宫里有御医,在帮你调理调理身体也好。”右荣沉默了一会儿又开了口。
顾兰之还是笑着的,他道:“多谢右公一片好意,心领了。这会儿天色已经不早,再耽搁下去就要遇着宵禁,更不好回去了。”
右荣叹了口气,退让开来,又把伞塞到他手里:“郎君,千万保重身体才是。”
顾兰之笑着接了伞,又客气地谢过了右荣,便继续朝着宫门走去了。
右荣踟蹰了一会,最后还是没追上去,只扶着斗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顾兰之从宫门出去了,才转身往章德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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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德殿中,已经摆上了盛大的宴席。
赵如卿坐在上首,处月就在她下手第一位,另外还有一些人一起同宴。
虽然是临时设宴,但来的人也多,并且气氛热闹。
太上皇赵苍进到殿中来的时候,殿中便更热闹了一些,赵如卿微微松了口气,起身把自己亲爹迎接着入席。
“好雅兴,今日秋雨可作赋吟诗。”赵苍坐下之后便笑了起来,“不妨今日便以‘秋雨’为题来作诗,拔得头筹者,朕重重有赏。”
赵如卿笑了起来,道:“父皇这是诗兴大发了。”
赵苍让旁边内侍给自己倒酒,口中道:“方才原本就是在对着画作想句子,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好词,这不正好现在席上诸位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之辈,朕便来听听你们的好词句。”
一旁的处月搜刮了一下肚子里面的词句,只觉得这简直是为难他这个外族人,他哪里会什么吟诗作赋?可若是连作诗也不会,会不会让赵如卿觉得自己只是个草包?会不会让太上皇觉得自己根本也和他的女儿不般配?他有些焦虑地喝了口酒,看向了身旁的随从,低声问道:“你会作诗吗?”
随从哪里会作诗,他连汉话都是才学了半年,有时候说急了就怪模怪样变了调子。随从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道:“汗王,我们都是不会的。”
处月忧虑地又喝了一口酒,看着这殿中的青年才俊们就已经跃跃欲试,于是心一横,反正这席上也没人让他作诗,到时候若是有人问到了脸上——他这身份,根本也不会有人来问他作了一首什么诗。
很快便有人先站起来表示自己已经想好了。
一旁内侍捧着文房四宝上前去,请他自己挥毫写下,然后送到赵如卿和赵苍面前去请他们来评判。
赵苍看了看,又点评了两句,交到了赵如卿手中,笑着道:“是不错的,朗朗上口,用典也十分合适。”
赵如卿接过来也看过,笑着赞同了赵苍的话,她瞥见了一旁的处月,便向内侍道:“也请汗王一起共赏一番!”
内侍于是捧着这诗转到处月身边去,处月拿过来看了半晌,典故是完全没看出来的,所谓朗朗上口对他来说也实在有限——这不过就四句加起来二十八个字,里面有七八个字看起来有些眼生,还有几个字完全是不认识的,让他一个突厥人来鉴赏中原人的诗词,简直就是在为难人。
尴尬地把这诗还给了一旁的内侍,处月努力平静地笑了笑,道:“小王对诗词一窍不通,陛下还是不要为难小王了。”
赵如卿和善地笑了笑,道:“那得让他们的诗再平易一些才行了。”
殿中都是才子,写诗实在不是什么难事,不多时,便又有许多诗篇送上来,甚至还有人写了长诗,辞藻华丽,句句用典,让人读过简直唇齿留香。
处月有些坐立不安,好在赵如卿没有再拿诗去问他,赵苍还会把那些格外简单的诗句和他讲解两句,勉勉强强算是圆了他这个汗王的面子。
赵苍拿着这些诗词一一点评了,又选出了头名,痛快地让人赏了东西,忽然又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赵如卿,道:“顾兰之怎么今天没来?他当年的《河间赋》写得好,这些年也有诗词名声在外,应当让他也来写一首的。”
赵如卿面色暗了暗,笑容也淡了两分,只道:“今日他才惹了祸,父皇就别惦记了。”
赵苍笑了一声,也没接着再问,目光扫了一眼处月脖颈上并没有掩饰的淤痕,仿佛故意地问道:“汗王脖颈上这印子,是遇着什么事情了么?”
这话一出,赵如卿先是诧异地看了自己亲爹一眼,然后才看向了处月。
处月坦然地看向了赵苍,道:“是与人起了争执,激动之下就动了手,实在是让陛下见笑了。”
“汗王年轻,火气大,偶尔有摩擦动手也是正常的。”赵苍笑着说道,“朕如汗王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是火气大,一两句话就能争起来。”
赵如卿原本想说什么,但却发现自己亲爹这一两句话下来,倒是把这事情给定了性:既然处月自己都在宴席上承认了不过只是争执之后激动了才动手,宴席上这么多人作证,之后他还想要用这件事情翻出什么花样来也是不可以了。
赵苍让人给处月倒了酒,又笑道:“汗王年轻气盛,但身份尊贵,朕就倚老卖老劝一句,今后可要以身份为重,不要再这样莽撞了。”
处月笑着向赵苍敬酒,道:“多谢陛下关心,小王也是觉得这次莽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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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到二更时候才慢慢停了下来。
宴席过后,赵如卿换了衣服又把头发拆散了,从殿中出来,发现赵苍还没有走。
站在窗边往外看,赵苍听见了赵如卿的声音,便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朝着她招了招手:“过来陪朕再说说话。”
“一天都在说话,都不想说了。”赵如卿嘟哝了一声,还是慢慢地走过去了,“父皇,您在看什么呢?”
“你看下雨之后的晚上,天上有云。”赵苍笑了笑,“这样的晚上,就看不到月亮和星星了。”
“一直都这样,还以为您又看到什么新鲜东西了。”赵如卿往外看了一眼,这样的夜晚不仅是看不清月亮和星星,其实连雨丝也看不清楚。
赵苍看了赵如卿一眼,笑道:“今天宴席上那个汗王一直在看你,他很喜欢你。”
“但朕不喜欢他。”赵如卿随便在旁边的椅子上就坐下了,“脸太方了,棱角太多,看起来不讨喜。”
“样子喜欢不喜欢无所谓,他身份是汗王。”赵苍也在一边坐下了,“要不让他带着突厥进你后宫,让北边突厥做聘,封个贵妃也可以的。”
这话听得赵如卿忍不住笑了一声,道:“哪里有自带聘礼还要入赘的,便宜都让朕占了?”
“那又有什么不可以?”赵苍相当理直气壮,“是他喜欢你,他求着你,你多看他一眼,他都应该感恩戴德。”
“父皇你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赵如卿好笑地看着赵苍,“您今天得了这么一大堆诗,赶紧给您的诗去题字。”
第87章 八十七 你最好是已经好了
雨停之后, 显然风更凉了一些。
赵如卿送走了赵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然后才转身回到屋子里面去。
她叫来了右荣, 问道:“朕那会儿看着你追出去, 是去送他了么?”
右荣犹豫了一会儿, 又看了赵如卿一眼,才道:“奴婢那会儿追过去是送了顾大人一段路,看着他出了宫门。”
“安然出宫了就行。”赵如卿揉了揉眉心, 感觉有些疲累了,“今天原本没这么多事情,真的是白白浪费了一天时间。”
右荣又看了一眼赵如卿,小心地劝道:“陛下早些休息吧!明天不是还和小殿下约好了要到皇庄上去玩半天?”
赵如卿点了头, 朝着寝殿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看向了右荣:“对了,把御医去给他诊脉的医案拿来给朕看看。”
右荣踟蹰了一会, 问道:“陛下现在要看么?还是等明天让太医院送来?”
“现在就送来。”赵如卿一边朝着寝殿走一边说道,“朕想起来今天看着他脸色也不太好。”
右荣应下来,便立刻让人跑了一趟太医院,不仅把医案拿来, 还把去了顾府诊脉的那御医丁启也请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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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如卿翻了翻医案, 又听着那老太医说了当时的情形,以及施针的情况,接着就露出了一个有些疑惑的神色:“按照你所说的情形,当时应当就让他在家中休息才对,怎么就让他出来了?”
御医丁启听着这明显的责备也没退缩,他道:“老臣倒是劝过了,可顾大人不听啊!老臣琢磨着那会儿那助兴药的效力也还没过, 后面便也没有劝下去了。”
“那药会有什么影响?”赵如卿放下了医案,“朕看着他脸色不太好,是与那助兴药有关系?”
“影响通常也就是过于兴奋,也许会有一些人产生一些认识上的错觉之类的,发泄之后也就好了。”丁家是御医世家,这丁启从魏朝时候一直就在太医院的,他当年还给魏朝的那个厉帝看过病,对这些玩意了解得颇为深入,“顾大人脸色不好与这助兴药应当有一些关系,毕竟这东西虽说是助兴,但吃多了还会让人没命,影响还是有的。不过顾大人听说淋了雨,这也应当是原因之一。顾大人身体底子不错,休息三五日应当就能恢复了。再好好调理一段时间,便整个人都会好起来。”
赵如卿沉吟片刻,道:“那明日一早你再去他府上给他看看,替他调理调理。”
丁启应了下来,见赵如卿再没有别的吩咐,便安静地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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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丁启看来,顾兰之今日既然已经醒过来,并且看着神智也清晰,便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最多是淋雨之后感了风寒,打喷嚏或者咳嗽,那多喝两剂药就会好。
谁想到他第二天去到顾府一看,见到的却又是发烧没醒的情形。
他摸着胡子有些不解,看着床边上摆着的湿毛巾还有铜盆里面的冰水,他伸手又试了试顾兰之的额头,转而看向了在旁边有些手足无措的顾苗:“昨天你们郎君不是已经好了?这是又有什么事情?”
顾苗是半夜起来的时候看着书房灯亮着,过来劝顾兰之睡觉的时候才猛然发现他在发烧的。
这大半夜的,外头宵禁,根本没可能出去找大夫。
于是他劝着顾兰之然后搀着他到了床上,拿了布巾沾了冷水给他擦了擦身子,又从柜子里面搬了厚被子出来给他盖着,见他一直很清醒也没有说胡话,便也没那么担心。
等到天亮了,他原本是松了口气,还跑去厨房和张婶说要做点清淡点的吃食,谁知道再回到书房,就看到顾兰之就直接晕过去怎么也摇不醒了。
丁启过来的时候,他是正打算让王叔出去找大夫的。
把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一遍,顾苗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顾兰之,道:“大概、大概还是因为出宫的时候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