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嚷了好几日的的赈灾事宜终于定了下来, 派遣赈灾的旨意一下,朝中各部纷纷忙乱起来。户部的官吏们再三清点了此行赈灾所需的银两粮草, 邺城与各州之间送达文书的驿使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马。司天监众位司业也接连几夜占卜星象,选出了几个适宜启程的日子送进宫中,供帝师决定,沈青也只好责无旁贷的打起精神上工,过了几天神棍的日常。
五月廿八这日辰时, 青岚殿外, 杜景一身官袍, 对着面前一脸冷淡的白衣侍者尽量友善的点了点头, 客套道:“有劳。”
侍者依然一脸冷淡的看了眼他,转过身去带路。
嗯.....杜景心中宽慰自己, 没事, 毕竟是侍奉尊者的人, 出世之人,性情高洁, 冷淡些也是正常。
他挺直了腰板,努力让自己自然一点, 不要同手同脚走路。
这不能怪他没出息,毕竟尊者向来隐居,踪迹不示外人,比陛下难见多了,便是朝中尊贵无比的王公权臣也难以当面拜见。
而他小小一介御史,这次却走了狗屎运。据说是尊者卜算出此次江州赈灾一行有异, 韦良俊那个扶不上的阿斗不知出了什么幺蛾子,跑去城外办事了,这才轮得上他入宫当面解卦。
走在前方领路的白衣侍者步子轻的悄无声息,杜景越往青岚殿殿内走,脑残粉之魂就觉醒的越厉害,觉得周遭布景陈设皆暗藏玄机,连呼吸之间都觉得灵气十足。
他压住心里的兴奋,悄悄抬眼看了看走在自己前边的摄政王——
陆杭安一身绛紫直缀朝服,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仍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态,斜眉入鬓,看过来的眼神漫不经心。
杜景不禁在心里感叹:不愧是王爷,什么情况下都喜怒不形于色。
他心下念头一转,鬼鬼祟祟的往陆杭安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悄悄问道:“下官第一次拜谒帝师,心中实在惶恐,王爷可曾听说过什么,面见帝师需要注意的忌讳?”
陆杭安闻声一笑,那笑怎么形容呢,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得意,又故作云淡风轻:“何需听说?本王与帝师言谈甚欢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杜景顿时又惊奇又崇拜 ,官场上的人说几句好听话自然是信手拈来:“王爷果真惊才绝艳,便是帝师也愿将您引为知己。”
“行了,收收你那副蠢样子。”陆杭安慢条斯理的说道,“当心等会惊到帝师,实在不雅。”
杜景连连应是,前边领路的侍者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向他们微微行了一礼便退至一旁。他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到了正殿的殿门前。
守在殿前的侍者从服饰衣着来看,品级更高一层,见到他们躬身行了个礼,回身轻轻推开殿门。
两人提步进殿,见上首数位白衣侍者敛声跪侍两边,一人独坐于帘幕深深后,影影绰绰可见身形流丽。
陆杭安长身玉立,抬眼一眼不瞬的盯着瞧,跟在后边的杜景已然跪在地上拜了下去。
“下官杜景,参见帝师。”
话音落下许久,才听得一声清冷袅袅的,“免礼。”
沈青维持着一个高深莫测的打坐姿势,努力投入气氛,对着一旁服侍的侍者掌心向上微抬,做了个手势。
侍者恭敬的点了点头,动作谨慎的端起置于案上的托盘,呈到杜景面前。
托盘上放着一片倒扣的随云笺,通体是雨过天青的通彻玉色,底部密密的印着浮云暗纹。
杜景暗暗倒吸了一口气。
随云笺,向来是历代云浮尊者专门用来下批写签的,民间各种帝王将相,传奇怪谈的故事中都有它的身影,最有名的典故便是九黎的开国君主,神武高皇帝在微末时,受云游四方的云浮尊者指点,得三枚随云笺,遂成大业。
“敢问尊者...这是?”杜景又拜了一拜,抬头问道。
“请君一观。”
杜景咽了咽唾沫,伸出双手轻轻将那张薄薄的随云笺正过来。
上面只写着两个字,“硕鼠”。
.....硕鼠?杜景微微皱起眉,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还是没能想出个肯定的结果,只好又转头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摄政王,却见陆杭安根本没有注意他,只是负手而立,抬眼专注的看着上首的帝师。
杜景只好开口问道:“恕下官愚钝,这签面上.....硕鼠二字,下官实在不解其中玄机,还请帝师赐教解惑。”
“本座昨夜忽有所感,故卜筮占星,见鬼爻发动,南方彗临三台。”沈青慢
慢说道,内容是神棍特有的迷雾朦胧,“测算数次,得此二字。”
杜景眉头皱的更紧了,时人重道,不少官吏也热衷于研读卜算典籍,他早年沉迷此道,通读了不少此类典籍。.....鬼爻持世事难安,财物失脱,南方...江洲就在南方,慧临三台是凶相,只是,与这“硕鼠”二字又有何关系呢?
他也不敢继续再问,只能跪在地上冥思苦想,身旁的陆杭安却轻笑一声开了口:
“尊者莫怪,这杜景是个不机灵的。”他笑道,往前走了几步,口中慢慢诵道,“此笺若是叫本王来想.....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百姓想起来便恨得咬牙切齿,让其财物失脱的,不就是那一个个脑满肠肥,人模人样的....老鼠吗?”
见着杜景这才有些若有所悟的神情,陆杭安哼笑一声,“你此行,身边可不就陪着一个最蠢最贪的老鼠。”
杜景闻言懂了,彻底懂了,一瞬间甚至起了些喜意,抬头见着上首纱幔后端坐的帝师没有出声否认,心中顿时横生无数底气。
这可是帝师卜算出来的啊!
虽然自己本来就想搞那个姓韦的,但毕竟是偷偷摸摸的搞,和这种听从尊者降下的天谕去满怀激情的搞是不一样的。
前者很爽,后者特别爽。
通身舒畅过后,杜景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前边的摄政王,颇有官场智慧的顺口拍了一句马屁:“王爷果真才气卓绝,能领会帝师的签意。”
其实这马屁拍得十分直白,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然而却不知哪里得了不可一世的摄政王的欢心,惹得陆杭安勾唇一笑,看着上首主位的眼神愈发幽深,仿佛隔着七重纱幕,能见帘后美人眼波。
沈青看着目的达到了,也没有在意仿佛要将纱帘烫出个洞的灼热视线,颇为欣慰的笑了笑,又悠悠补上一句:“卦象天定,本座只是勉力测算,若论其中如何行事,还要局中之人自己参悟。”
杜景的脑子已经飞速开始旋转了,誓要为帝师为陛下为天下苍生除了韦良俊这只硕鼠,听到这话心里顿时有了无数种打算打算,俯下身子又是一拜:“多谢帝师指点,得以亲耳聆听帝师解签,下官感激涕零。”
沈青做这个帝师这么久,连见她一
面直接兴奋到哭出来的人都见过,这种发言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于是十分矜淡的一点头,开口说道:“签既已解,多说无益,切记此行身负万千黎民安危。”
杜景连忙又应道:“下官谨记帝师教诲。”
“退下吧。”
“是。”杜景恭敬一拜,正要起身默默退下,站在前面的陆杭安又出声了。
他说的不紧不慢:“杜景,你先退下吧。”
“本王有事想与帝师商谈,不知帝师是否准许?”
嗯?他又想干嘛?
沈青想了想,开口应道:“准。”
不错,酷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
陆杭安笑意深深,对着准备告退的杜景扔了个眼色,见着杜景连忙退下之后,这才又上前几步开口说道:“帝师能应允,本王实在心喜。”
沈青一向不爱这种喜怒不定心思深沉的老妖孽,不想跟他又来来回回说一箩筐的场面话,于是又直接问道:“摄政王有何事?”
陆杭安凤眸微眯,唇角笑意不减,说道:“上次得幸还能与您面见,这次却只能隔着重重纱幔在阶下拜您。”
“可是小王,做了什么事,惹得您心中不快?”
.....他毛病怎么这么多。
沈青被这句问得一怔,想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只好对着身旁的侍者吩咐:“撤开纱幕。”
侍者闻声应了句是,起身轻轻挽起重重纱幔,陆杭安眼见着那层碍眼的纱幕终于不在了,一双眼睛笑意愈发潋滟,轻笑道:“得您少许垂爱,也不枉小王为您奔走效劳了。”
沈青缓缓地打出一个?
“摄政王这是何意?”
“前些日子朝堂上祸水东引,扯了杜景入局,朝堂之上的韦氏族人心里想必都在暗恨我陆某人,这法子可不是我们的小陛下能想出来的。”陆杭安散漫一笑,“不过既然帝师您有意,小王便是惹得韦后忌惮,也不愿让您有所不快。”
这话说得,简直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沈青再一次对这个陆杭安的厚脸皮程度有了新的认识,一张嘴能将黑的说成白的,明明是双赢的局面,却好像是他吃了天大的亏一样。
朝堂党争向来如此,今日你我一家斗倒他,明日你便和他对付我。如今韦后一系渐
渐势大,沈青也是料定了陆杭安有意削弱韦氏,才敢把球往他手上传。
沈青想让陆杭安授意杜景,在赈灾途中干脆利落的给韦良俊设套,好让韦后自断一臂,白渊能略进一步;陆杭安则也想借着沈青的口,好在事发之时把韦家有一个算一个都能拉下浑水,除掉不满已久的政敌;韦后自然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人物,这趟江洲之行不知暗地里做了多少安排准备。
谁都是那只虎视眈眈的螳螂,端看谁能变成最后那只黄雀罢了。
沈青垂下眼,语调很静,清冽如泉水:“摄政王言重了。”
“一啄一饮,皆有定数,您顺从心意行事,何来为我一说?”
“顺从心意.....”陆杭安低着眼,笑意淡了一些,“我的心意,便是您.....事事顺心。” ?这厮怎么越说越黏糊。
还没等沈青开口,陆杭安又抬眼,正经了不少说道:“赈灾一事,还有不少事尚未理清,小王有些许疑问,想请您移步殿后,与您细商。”
陆杭安看着沈青闻言沉吟了一会,正要说话时,殿内却远远传来一声,“不行。”
陆杭安一挑眉,转眼见白渊穿了白底竹纹的常服,从后殿大步走出来。他神色慢慢冷下来,眼眸深处晦暗不明,懒洋洋的行了个礼,“参见陛下。”
白渊只是朝着沈青走去,没有理会陆杭安,随口扔出去一句“免礼”,待到几步走到了沈青身边,他微微低下身子。
他伸手拉了拉沈青宽大的纱制衣袖,动作很轻,像小心翼翼的幼崽伸出爪子撒娇。
“您不是答应了,要与孤弈棋吗?”
是了,陆杭安二人进殿之前,白渊刚好从紫宸殿过来找她,说想要与她下棋,她就随口应了。
是在后殿等的太久了,所以忍不住跑出来了?
沈青想起她很久之前养的一只小狗,也是在她忙的时候便眼巴巴的守在一旁,有机会了就要黏在她身边呜呜的叫,想要引起她的注意,让她来陪着它玩。
想到这她有些想笑,于是安抚似的拍了拍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背,拉着他的手放了下去,应道:“我记得,陛下稍等一下。”
被她轻轻握住的那一刻,白渊只觉得那只手半边胳膊都麻了,虽然只是几瞬,
他的心已经忍不住快速跳动起来。
很像是幼年时,他喜欢贵妃养的那只矜贵的波斯猫,却又不敢接近,默默关注了许久终于等到它愿意主动靠近自己。
不,比那还要开心得多!
一旁的沈青自然是不晓得他的少年心事,拉下他的手后便十分自然的放开,转过头去对着陆杭安说道:“今日先与陛下有约,倒是不巧了,摄政王若是有事,可随后指派下人送信给我。”
陆杭安面上仍然是散漫的笑,不经意的扫了一眼白渊,唇角笑意有种说不出的意味:“无碍,陛下年岁尚小,确实是得人陪着玩玩。”
白渊原本还正不着痕迹的往沈青身边靠,听到他说自己年纪小便恨得牙痒,正要开口,又想起什么抬眼看了看沈青的脸色,瞬间没了说话的兴致。
.....果然,师父也觉得自己年纪小。
陆杭安说完了便干脆的告退,沈青终于能站起身来,不动声色的活动了一会快被压麻的脚,回头见白渊还低着眼坐在那里,有些蔫蔫的样子。
“陛下这是怎么了?不想下棋了?”
“不是的。”白渊抬起头来,抿出一个笑,站起来蹭到沈青身边,“师父我们走吧。”
没关系,他很快很快,就会长大的。
*
福喜跪在紫宸殿内殿的门槛外,靠着菱花的门框捂住嘴打了个哈欠,正困得头一点一点时,殿外的晨钟“咚”“咚”沉闷的连着响了几声,连忙吓得一个激灵,起身来放轻脚步朝着内殿走去。
殿内静悄悄的,殿角的龙纹鎏金香炉还隐隐约约燃着龙涎香,福喜回身朝着守在殿外等着伺候的宫女做了个手势,上前跪在龙床旁,摘下帽子,俯下身去,隔着厚厚的帐幔连声轻唤道:“陛下,陛下?起驾了。”
龙塌上的白渊顿时狠狠一个激灵!
他刚刚在梦里....梦到了....
....梦到师父对他笑得前所未有的温柔,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她纤纤如玉的手.....
白渊忍不住咬了咬形状精致的薄唇,伸手向锦衾下摸去。
....一片濡湿,他面色顿时煞白,又羞又愧,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他怎么能如此.....无耻,竟然对师父有了这般不堪的念头。
白渊神色更加难看,心中全是自厌自鄙
的情绪,然而在这样病态的负面情绪里,他又不可抑制的想起师父。
想起她迤逦渺渺的裙角,流丽纤细的身影,如兰如桂的暗香。
....还有她偶尔对自己流露的,那一点点温柔亲昵的神态,
“陛下,该起身了,都寅时一刻了!”
纷乱旖旎的思绪顿时被尖利的叫声音打断,白渊不耐的皱眉,冷声喝道:“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