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渊的唇角不易察觉的一沉, 沈青则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的书册,开口说道:“传他进来吧。”
这几日陆杭安经常会指人送信,给她通报一下江洲那边的情况。
“是。”侍者应道,退出殿外。
不一会儿,侍者就领着一名着粗布短打的匠人进来,那匠人其貌不扬,却十分的懂规矩,进殿以后始终低着头,也不左右乱看,行了一礼道:“小人参见陛下,参见帝师。”
“免礼。”沈青抬了抬手,问道,“何事?”
“帝师容禀。”匠人将带进来的一方匣子和一封书信递给了一旁的侍者,说道:“小人奉摄政王之命,将信件送给帝师。”
侍者将物什奉了上来,放在沈青手边的小几上。沈青看了眼,微微皱起眉头,问道:“这匣中是何物?”
“请帝师一观。”匠人低着头回道。
听着这话,坐在一旁的白渊声音很低的笑了一声,然而他的眼神却很冷,一汪琥珀色的眼眸里阴沉的浓云密布。
“摄政王倒是很喜欢玩这些花头。”他转过头看着沈青,神情倏然又恢复到了在她面前一贯的无
害,“孤来为您打开?”
沈青倒是无所谓,他想开就让他开吧:“那劳烦陛下了。”
得了她的肯定,白渊走过来,伸手将那方匣子随手拿过来,开了做的精巧的鎏金搭扣,打开了这一方匣子。
那一瞬,无人看见白渊唇角的笑更冰冷了,声音听不出喜怒:“倒是个稀罕物件。”
匣中铺着暗红的绒布,静静躺着一尊白玉海棠,温润白玉做瓣,剔透琉璃为蕊,苍绿翡翠为叶,其上还有银缕珍珠嵌为晨露,花叶栩栩如生,精雕细琢,奢华无比。
沈青看见也是微怔,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下首的匠人解释道:“摄政王说,得您指派匠人,府中海棠长势极好,本想请您一赏,但念您事物繁忙,恐无暇移步,又因落英娇弱,难以保存,故准备此物。”
这这这.....这不就是明晃晃的撩吗?
大胆狗贼!沈青开始在心中哔哔,我可是帝师!竟然敢撩我,况且旁边还坐了个未成年呢!
系统在这个世界异常沉默,沈青也没搭理他到底在摸什么鱼,谁知这统此时却突然上线了,摆出一副谆谆教诲的样子,在脑海里说道。
“宿主,你可要把持住底线啊!不能随便收别人的东西的,哪怕它....看起来挺值钱。”
我当然知道!沈青在脑海里回它一句,随即淡淡笑了笑,对着匠人说道:“摄政王客气了,心意本座领了,此物还是收回去吧。”
那匠人还待再说,白渊在一旁挑了挑眉,开口道:“行了,还不带着东西退下?”
“....是。”匠人只好应了一声,将那装着奇珍异宝的匣子又带了回去,退出殿外。
人一走,沈青看到白渊脸上意味不明的神色,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点尴尬,便装作自然的拿起那封送来的信,转移话题道:“想必是江洲那边的消息。”
白渊应了一声,却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转过头来对着沈青说道:“刚才陆杭安送来的那块品相并不好,孤...我明日一早,给您送来一个比刚才那块更美的琉璃花,是已故名匠习永的绝作。好不好?”
“不,不是一个。”他又补道,“很多个,我私库里的那些东西,全部给您。”
他像是一个不知如何向人示好的小
孩,只会拿着自己全部的东西讨好,让对方的注意力不要被别人分走。
沈青有些啼笑皆非,想了想说道:“不用了陛下,我不爱这些。”
“那您喜欢什么呢?”他看起来似乎是有些急切,想要知道自己面前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
想要知道她的爱恨,她的偏好。
想要知道,到底什么才能留住她。
沈青正在看手上那封信,闻言随口说道:“比起这些华贵的死物,我更爱有灵气的东西。”
白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垂下眸子想了想,笑起来:“好,我记住了。”
*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江洲。
孤月高悬,愁云惨淡,不见人烟的荒郊野外,三五个着黑色夜行衣的侍卫在夜色里狂奔,像是在追赶着什么人。
一名背着弓箭的侍卫边追边问道:“我看着他往这跑了,人呢?”
“应该就在前面,快!千万不能让他跑了!”
杜景气喘吁吁的靠在一个小土丘后边,努力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尽量将自己缩成一团,凝神细听了一会,又伸手怀里的小包袱又绑的紧了些。随后谨慎的探出头去,确定那几个人已经朝着前面跑去了,便连忙站起身来撒腿狂奔。
老天保佑,别让他功亏一篑折在这里。
他抱着怀里的包袱狂奔,眼看着快要跑远了,惊变却在此时横生——
那其中一名侍卫仿佛是耳力过人,猛然回头看向了杜景逃跑的方向,向着同行的人高声喊道:“他在那!快追!”
杜景心脏顿时猛地提了起来,加快速度往前跑去,奔跑间恍然听到箭声破空,鬼使神差的弯了下腰,便见一支白羽箭将将擦着他的耳朵射了过去,直直插入一旁的树干。
他娘的!
杜景劫后余生一般心里狠狠的暗骂一句,脚下一点都没敢放慢,脑子里飞快的想着白日里看过的这里的地形图,拐了个弯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方跑去。
跟在后边,紧追不舍的侍卫扬声厉喝道:“拦住他!绝不能让他跑了!”
杜景看起来似乎是对这里的地形很是熟悉,逃跑之间多有转弯绕路,再加之此处灌木小树横生,一时之间,那几名侍卫竟然始终没追上杜景。
眼见着终于跑出了
这片林子,杜景伏着腰从里边冲出来,眼前竟是一片断崖。
追在后边的几个侍卫也看到了,对视一眼后步子慢了下来,都举起了手中的刀刃,慢慢围了过去。
杜景咬着牙,一步一步后退到崖边,闭上眼想了一下前后所有的安排,倒是平静下来朗声一笑道:“诸位不必穷追不舍了,我杜某人自己解决。”
心中暗道,是死是活,端看这一下了。随即干脆的闭了眼,朝着断崖下倒了下去。
这几个侍卫一怔,其中为首的上前走到悬崖边,伸着脖子看了看,回头挥挥手道:“行了,回去吧,人肯定死了。”
“可是主子说死要见尸.....”
“从这跳下去,人都摔成泥了,哪还有尸体。”为首的瞪了一眼,喊道,“咱们看着他跳下去的,还能有假?都撤!”
一行人很快离开了这片断崖,独留树影横斜,在凄迷月光下摇曳。
......
尊荣几个朝代的邺城,在闷热的酷暑里,终于到了七月。
这一日,七月初六,小暑。
邺城府尹衙门前,道路清净广阔,没有小摊敢去衙门门前摆摊,此时又正值午后,酷热难耐,街上没几个人。
一名裹着脏乱外袍,头发乱蓬蓬的男子从街角拐过来,见着衙门就在眼前,终于安心似的吐出一口气,胸臆间更是起了几分激动。
终于到了,真算我杜某人大难不死,此次行事必然出其不备!
他又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包袱,安心的收回手,看着眼前的邺城府尹衙门,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里边的坐着的邺城府尹,是坚定的中立派,向来不蹚浑水,与他两人彼此欣赏对方才华,神交已久。
可惜,他这次,并不是来与他论道。
吾友,我杜某人不才,今日便要登你的衙门,来将这朝堂沉疴,搅个浑水滔天了。
他转眼看向衙门前那座巨鼓看去,心下沉了沉,迈开步子,朝着那里走去。
杜景这时候还不知道,他这一步,是百年后史官反复书写,野史津津乐道的,韦氏之祸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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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偏执病娇皇子 高岭之花帝师【九】
太和殿, 琉璃鸳鸯瓦,朱漆大红牖, 赤柱挺起,殿檐斗拱。
然而此刻,满殿衣朱腰紫的文武百官皆是沉默不语,寂静无声。所有人对着都跪在大殿之中,已经梳洗完毕, 换了一身洁净官袍的杜景, 投去惊疑不定的目光。
然而在这万众侧目下, 杜景仿佛浑然不觉, 跪得笔直,大声喊道:“臣杜景, 首告少府韦氏良俊贪墨赈灾钱粮一案!”
一击石惊起千层浪!
肃穆寂静的太和殿内, 仿佛是轰然炸开一般, 上百双眼睛轰然投向了站在首位,听了这话惊疑不定的韦国公, 胆子大些的又将视线向上,投在了上首御座旁, 层层帘幕后无声无息的韦太后身上。
能站在这殿上的大臣,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官员贪墨的事情震惊。说句实话,历朝历代,这种事早就不新鲜了。
他们真正震惊的,是现在的情况。
杜景一个本来应该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回了邺城, 又大张旗鼓的敲鼓叩阍,更畅通无阻的上了金銮殿。这件事情能发生,本来就已经说明了,此事若是闹不出个天翻地覆,不会善了了。
戏台已经搭好,端看各方人马怎么往下唱了。
金阶之上,高居御座的白渊,在一帘九旒冕后,轻轻地,扬起了一个森凉又浅淡的笑。
站在百官之首的陆杭安,则似笑非笑的扬起眉,转过眼去跟身旁的大学士韩罗闲聊:“本王今日出门见枝头喜鹊叫得欢,看来,民间俗谚也并非空穴来风。”
韩罗原本正执着笏板老神在在,闻言仍是有几分噎着了,心中也知道这位一向是个散漫狂妄的性子,只好低声随口应了句:“可能是王爷您府邸灵气浓厚。”
这厢两人倒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了,那边杜景确是正士气高昂,一句接着一句的往外扔炸弹。
“少府韦良俊,怀贪婪怨望之心,施恣意墨败之行,此去江洲一行,本寄承上意,得太后谕旨,谁知竟借赈自润,私留捐银,诡名盗支,冒名关领。致使江洲哀鸿遍野,民生多艰,无所控告!”
“然其百恶,岂止一桩!臣赈灾途中,发现钱款账务有误,又顾忌打草惊蛇,不
敢声张,遂一人仔细查探,几番艰辛不表,终于拿到证据之时,韦良俊发现其罪行暴露,故派出其族中豢养的侍卫,对臣痛下杀手!”
“臣一路几经波折,被其逼下悬崖,九死一生,幸得庇佑,大难不死,一路逃回邺城。故今日邺城府尹前击鼓叩阍,臣便是舍了这一身骸骨,也要为吾皇,为我九黎苍生,将这上负君王爱重,下负黎庶重托的贪吏公之于众!”
这一番话气势有如雷霆,一字不顿,仿佛有惊鼓阵阵,扑面而来。
文武百官皆是努力闭紧嘴巴,不漏一个字,然而眼睛亮晶晶的,激动万分,都一个个盯着上首的韦太后。
陆杭安先说话了,他照旧是那副懒洋洋的强调,仔细一听还带着点没有掩饰的笑意:“这听起来实在是无耻丧德,兹事体大,陛下可得严惩严办啊。”
白渊似乎又笑了笑,转过头去看着韦后,语气十分的温和无害:“母后,您看?”
一片寂静,韦后的手死死捏着纯金的镶龙雕凤的扶手,心里不知暗骂了多少句蠢货,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证据呢?”
杜景仿佛是就等着这一问,闻言立马抬起头来大声回答道:“有!”
一旁的内侍捧着金盘过来,上面堆放着数卷文书,内侍偷偷看了眼内容,捧着东西的手都开始抖了,硬着头皮向上走将证物呈上去。
“臣手中证据,有五卷。分别是,赈灾随行户部官吏王炎账册一卷。”
“韦良俊随行小厮画押证词一卷。”
“江洲州郡衙门账务师爷证词一卷。”
“灾情严重的山阳县县令衙门账册一卷。”
“山阳县粮库粮册一卷。”
众臣几乎都大惊失色,这一桩桩一件件,环环相扣,缜密如斯。若说不是提早便布置好的杀局,谁信?
每报一个名字,韦后的脸就更黑一层,下首的韦国公更是脸色煞白战都站不稳了,然而杜景得了摄政王的眼色,又趁胜追击再补了一句,“证物多是账册,恐陛下太后二人烦累,臣特地誊抄数份,可呈给太傅、大学士等内阁阁老一同查看,得以昭朝廷圣明之德。”
太损了,连一向看不惯韦家的老太傅都忍不住感叹,简直就是一记重锤,锤不死韦良
俊不罢休。
不,看这架势,岂止是一个韦良俊能了结的。
韦后身旁的嬷嬷死死地掐着她的虎口,小声唤道:“太后,太后,切莫动气。”
韦后咬着牙,仿佛要隔着帘子把杜景身上戳出个洞来,恨声道:“怎么?你这是害怕哀家徇私?”
陆杭安勾唇一笑,这老妇是真急了,什么话都开始说了。
“不敢!”杜景仍是那副愣头青不怕死的样子,大声回道:“九黎海清河晏,太和殿上清风明月,陛下与太后圣德昭昭,此等佞臣奸人,自是会得到他应有的下场。”
放肆!
韦后觉得自己快厥过去了。
她再一次的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不去理会那个杜景,转头对着内侍冷声说道:“拿来!”
内侍吓得又是一抖,连忙跪在地上将证物呈了过去。
她沉着脸一张一张仔细的看过去,然而越看,她心思越沉。
.....没有转机了。
这证物处处不留死角,做局的人几乎是算准了每一步,根本找不到翻盘的机会。
韦良俊贪墨赈灾钱款,是被钉死在这了。
一旁的白渊也在低着头看这些证物,他的姿态可就比韦后轻松太多了,一边翻还一边轻声感叹,真正像个不知疾苦的少年帝王,痛心疾首道:“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母后,那韦良俊辜负了您的期望,您莫要伤心。”
韦后重重的合上卷宗,撑着一口气转脸对着白渊冷笑着说道:“那哀家还真要谢谢皇帝你的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