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丰寽:……
寒风。
口干,舌燥。
心里冰凉,脑子发麻。
他缺那点钱吗?不缺。
那为什么不是由他再雇一辆马车?
眼下这样,岂不完全是荀竹前来接人,稍带了个他?甚至是因为多了一个他,才不得不多雇一辆马车?
荀竹看向顾丰寽,依然温和:“顾小弟,你我同坐一乘吧,让二老和婕儿坐那辆。”
顾丰寽蹙起眉头,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承荀竹的情。
……
荀竹给了二老一个非常好的第一印象。好到乘坐马车回去后,荀竹提出让二老住到他家,二老都心动了!
站在顾家和荀家的两道家门外,晴婕的父亲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是老邻居的新家,一个是极可能未来女婿的家。
看向荀竹,老父亲笑:“你家中没人,是挺空荡的哈。我们住也行!给你家里增增人气,还能帮你砍砍柴、洗衣做饭、拾掇拾……”
顾丰寽立即拉住晴婕的母亲往家门领。
“伯母,那是别人家,您二老住进去未免很不妥当。咱们两家是老邻居了,跟亲人一样,自然还是住在亲人家中合适。况且我母亲一直期盼您二老来的。”
晴婕的母亲被说动,“对对对”地连连应声,一边招呼夫君,还一边跟荀竹道谢:“荀竹呀,不好打扰你,你赶紧回家歇着吧!明日咱们一起吃饭!”
荀竹点头挥手:“您早些休息,明日晚辈再款待二老。”
晴婕跟在父母身后,扭头朝荀竹挥手:“竹哥哥,明天见呦!”
“好。”
将晴婕一家带入家门后,顾丰寽“砰”地关上家门,直接上锁。
最好这辈子都别见了!
只是,他的希望是注定无法达成的。
翌日一早,晴婕一家就被荀竹带出去游览晋都了。中午时分,顾丰寽一脸阴郁烦躁,却见母亲满脸高兴地归家。
“走,娘给你找了个很靠谱的媒婆,咱们这就去。”
“不用,我想一个人去。”
“嗯?呃……也行,”顾伯母笑得开心,“那你自个儿好好看,娘不影响你挑选。”
顾丰寽没做解释,冒着寒风,寻到这位媒婆的家中。一登门,就说想给自己的妹妹找门婚事,要挑个家境不错、知书达理的人家。
媒婆问:“那公子的家中是什么境况?”
“我家是……呃……”
一时,顾丰寽竟不知是该说出晴婕家的真实情况,还是说假话,抬高一下晴婕的家世。
在媒婆狐疑的等待下,好一会儿,顾丰寽开口:“虽然双亲出身贫寒,但在下任职御前画师,常在圣上和宫中各位贵人面前听命做事,亦可……供妹妹嫁妆。”
“哦哦!”媒婆一听就来劲了,“那是得给令妹好生寻个匹配的夫家!公子稍等,我去拿记名册。”
顾丰寽怔怔看着媒婆忙碌,心头还在惊诧他竟会说出给晴婕供嫁妆的话。
不是说舍不舍得,而是……他怎会思虑到给晴婕添嫁妆的?
此时,他终于意识到,他并不认同母亲的话!
什么晴婕出嫁,只一杯喜酒便与他再无关系。他其实是很想、很愿意给晴婕当倚靠的。
媒婆兴致勃勃地拿来记名册,想着给两个家境不错的牵红线,事成会有大红包,于是很尽兴地给顾丰寽介绍。
“这个,张公子,家里正好是开画铺的!有钱,和令妹相配极为合适!”
“这个,李公子,年少有为,在都城府衙当主簿,郎才女貌,也很相配!”
“这个……”
顾丰寽一直在摇头,这么多男方介绍,根本没有真真切切地从他脑子里过。
什么张公子、李公子,家境好就配娶晴婕吗?
人也得好啊。对晴婕好,晴婕也得喜欢。
恍然,他的脑海中闪过几段不太清楚的记忆。
【“理应是嫁给你喜欢的人、对你好的人。”】
【“我也这么觉得。”】
……
【“你对我好吗?”“是我对你更好,还是你对我更好”】
【“你对我……更好。”】
猛然间,顾丰寽回神,惊急转身向外跑。
媒婆惊愣:“诶,公子,不挑啦?我这还有好几本呢!”
眼见顾丰寽头也不回地跑走,媒婆不由地自我怀疑,翻看着手中的记名册:“这家境,不好吗?我手中的货这么差?”
顾丰寽一口气跑回家,才想起晴婕并不在家。他忍不住跑到家门口的巷子里等,怀揣几分忐忑、几分紧张、几分欣喜,不断踱步。
她说和荀竹在一起很开心,所以是因为开心、荀竹对她好,她才喜欢荀竹。
那只要他能更令她开心、更对她好,她就不会想着和荀竹在一起了,而是……和他在一起。
他不能娶晴婕吗?
他能啊。
比起母亲的不喜欢,他更抗拒晴婕嫁给他人!
嫁给他……多好。
他会给她一个安定富足的生活,她也不用担心他人品恶劣,担心他骗她。并且依然是纯粹的感情,自小到大,多纯粹。
可是,该怎么做才算是对她好,让她开心,让她……喜欢他?
顾丰寽满腹疑惑,恼恨自己脑中空空,竟不知半点做法。
突然,想到什么,他脚步一停,双目渐渐放大,神情也不由地变得光亮。
对了!
小本本!
晴婕的那个小本本!
这几年来,一直记着她认为他对她不好的可恶之处。只要他根据上面的记载,把不好的行为改成对她好的,她不就开心了吗?
对,对!
顾丰寽心中一喜,急忙抬脚往家走。
他这就去看!
第25章 、小本本,上!
进入家门,顾丰寽刚走两步,心中又一个激灵,转身谨慎地将家门关紧,门闩插上。
他怕正在查看小本本的时候,晴婕正好进来,想想会有点难堪。
然后又查看一下母亲的方位,确定不受注意,才匆匆来到晴婕的房间,推门而入。
这丫头屋子里的东西实在简单,没有精美的摆设,只有几本写有各种吸睛标题的小人书;没有穿不尽的绫罗绸缎,只有一竹篮的针线布料。与她在益安城家中的境况,别无两样。
突然,顾丰寽心中颇不是滋味。
想起登门拜访荀竹时,他看荀竹的家中简朴,讥讽对方以何娶妻,却不知晴婕住在他家中,一样简朴。
一时间,面颊似被火烧。
好在,东西简单,能够很快找到小本本的所在。是在长桌的第一个抽屉里。
而令他意外的是,抽屉里不是放着一个小本本,而是五个!
五、五个?
这个数量,不得不令他感到惊惶忐忑。
因为一模一样,导致他这么多年竟只以为她记了一个小本本。
拿起最上面的一本,也是最新的这一本,翻开第一页,记录时间正是他父亲病重,家中因为药钱而入不敷出之时。
【顾伯父病重,病前积攒的画作快要卖完,丰寽哥哥想卖出他自己的画贴补家用,可是遭到了很多贬低和轻视。回家的路上,我看着他失落的背影,很心疼。我相信丰寽哥哥是有大才华的!只是世人眼光平庸,不配看到罢了。
但……画还是要卖的啊。
我谎称有认识的小画摊,拿他的画去试一试。他并不在意,因为如果沦落到只能在小画摊上售卖的地步,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贬低?
然而,小画摊也不要。
可恶的小贩见画作落款从未听闻,又见我是个穷酸的小丫头,竟笑话我是随手画了两笔,就想卖画赚钱。说要卖就五个铜板卖,不卖就赶紧走人。路人都用那种嘲笑奚落的眼光看我,我羞臊极了,一瞬间,眼泪汹涌而出,只感觉这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可是,我又怎忍心把画原封不动地带回去,告诉丰寽哥哥,小画摊也不收?
将画作藏在身上,回家的路上用河水洗了脸,顾家没开门,我很庆幸,偷偷跑回家,翻出自己积攒下的三十文铜板。这可是我半年的积蓄。
每年能攒六十文铜板,上半年的三十文给丰寽哥哥买生辰礼物,下半年的三十文给丰寽哥哥买新年礼物。
看来今年不能给他买生辰礼物了。唔。到时候再另想主意吧。
我紧张又开心地用一个小兜袋将三十文装好,然后敲响顾家的门。
见到他,欣喜地说他的画卖出了三十文!
结果……
我想,我做错了。
我伤害了丰寽哥哥。真的很对不起,以后再也不会了。】
末尾的纸张上,有大片被水浸湿的痕迹。
顾丰寽知道,那是眼泪造成的。
他惊愕而茫然地盯着一字一句,怔愣良久,才迟迟回想起,当听到她说把画卖出了三十文后,他的反应。
看着晴婕手中的小兜袋,他先是惊讶,继而是满心羞怒。
【“区区三十文,你就把我的画卖了?晴婕,我的画在你眼里就只值这个价吗?这钱我不要,我要我的画,你去把我的画换回来!”】
他有记得那时晴婕脸上的神情很惊慌失措、很愧疚自责,匆忙向他道歉,又匆忙跑开。好像因为跑得太急,还摔了一脚。
后来,晴婕把他的画还给他时,他留下了一句……
【“你以后不要随意卖我的画!”】
想到此,顾丰寽忍不住紧紧捏住手中的本子,盯着纸上眼泪的痕迹,心头一阵一阵的紧缩酸涩,难有言语。
他、他并不知道那三十文钱背后的真正故事!
如果他知道,他不会那样对待晴婕的。绝不会!
如果,当初他能耐心关切地问询小画摊的所在,问问她是如何跟老板要价的,问问老板对这幅画是怎么评价的,他不可能发现不了端倪漏洞。她一个单纯不知事的丫头,又能编造出多完美的谎言呢。
然而,他没有问过。
他只想着自己的画被贱卖了,自觉遭到了来自她和小贩的羞辱。
那幅画只是他技艺小成时的画作,前不久被一位官员用五十两银子买了去。
可他现在宁愿只得到晴婕的那三十文!
良久,顾丰寽才压制下悔恨的心情,缓缓打开第二篇记录。
【我本因丰寽哥哥采纳我的建议画故事集而开心,何况王掌柜愿出1两的定金,对顾家无异于救火的雨。哪料,顾伯父这样反感,甚至羞辱到我和我的爹娘。最令我失望和痛苦的是,听到顾伯父对我的羞辱,丰寽哥哥一句也不反驳。他是否也是这样想我的?】
不,不是!
顾丰寽连连摇头,他很想立刻就向晴婕解释。
他怎会和父亲一样看她?
他只是……只是……
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反驳罢了。反驳能改变什么呢?他后来也对晴婕说了,父亲固执了一辈子,不是一两句反驳就能改变其想法的。
可如今,盯着白纸黑字,明晃晃的“失望和痛苦”,以及她猜测他和父亲是一样的想法,顾丰寽知道自己过去想得太错!
有人贬低他的画作时,她是如何表现的?
她会大声斥责对方没有眼光,夸赞他的画作哪里出彩、哪里完美。
而听到别人对她的贬低和羞辱,他为什么不考虑她的感受,为什么不能开口为她说话?
面对他人遭受的恶意却保持沉默,便是与恶意的同流合污。多简单的道理,为何他不懂?
【我从未设想过,在我兴高采烈地将卖画集的银子带回来后,会是这样的情形。顾伯父去了,我给丰寽哥哥提出卖故事画集的建议,被所有人默认为杀死顾伯父的刀。而我,就是杀人凶手。
我感到孤立无援,惶惶不可终日。直至跪倒在灵堂前,面对顾伯母斥责、丰寽哥哥的沉默,我别无他法,只能认下“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我杀死了我喜欢的人的父亲。
我……还配喜欢他吗?
我应该是成为了一个罪人。这条命从今日起,归顾家了,当牛做马。】
……
【今,顾丰寽提出与我认为堂兄妹。至此,我仅心存愧疚,再无别念。】
“不,不——!”
顾丰寽一把将本子合上,颤抖着双手扔在桌上,不愿再看一眼。
他从不知,一直以来发生的林林总总,在晴婕的心里竟然是这样的历程!
他为何不知?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询问过!
他任由她孤立无援、惊慌害怕,任由她被母亲指责引他不务正业,害死父亲。甚至,任由她在这个家里当牛做马!
打扫清理,照顾饮食起居,侍奉当时病倒的母亲,料理父亲的丧事,打理家中上下的开支花销,还要抽空为他缝衣纳鞋。
他沉浸在失去父亲的痛苦和愧疚中、迷茫在对未来前途的选择上,一点余光都没有分给过她。
甚至,他也不关注她喜欢他。
她喜欢得多明显呐。
希望得到他心疼的撒娇,殷勤给他送饭送汤,为他出谋划策,安慰他的失落,甚至还要容忍他家人的羞辱。
而他并不在乎。
因为他的心思只用在作画上。她的喜欢,与他无关。
许久,顾丰寽沙哑着声音,低声轻喃:“多冷漠的人啊。”
正是他。
不知发愣了多久,在他还想继续查看时,忽然,院外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晴婕的喊声传来:“丰寽哥哥,我们回来了,开门呀!”
顾丰寽一惊,手忙脚乱地将小本子放回抽屉里,疾步跑出晴婕的房间。
一出门,才发现已时至昏黄。只几篇记载,竟让他失神如此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