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傅止渊说些什么,一旁的薛老将军已忍不住上前一步开口:“启禀圣上,老臣反对。”
老将军转头怒目视吴王,“吴王,你究竟是何居心?长生不老一事本就子虚乌有,自大晋往前追溯,追求长生的帝王不乏一人,可即便如此,真正长生了的又有几个?一个都没有!”
“况且那术士方偃,你怎知他便能练出长生不老的仙丹了?这样一个江湖中人,你不加调查便擅自引荐给圣上,若此人是敌国派来的细作该如何?若这人做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长生丹,而是夺人姓命的毒药,陛下吃了又该怎么办!”
老将军声音沉了沉,向傅止渊坚定道:“陛下,此事风险过大,万万不可接见此人。若是陛下见了这方偃,那民间炼丹长生之风必定更盛,大晋的未来堪忧啊陛下!”
“呵呵呵,”
听见最后几个字,丞相李靳宽和地笑了,他手持笏板走出来,气定神闲道:“定国公息怒,不过是召见一个小小的术士,哪有定国公说的如此严重?”
“定国公多虑了。”
他微微行礼,“陛下,对于此事,臣倒是有些不同的意见。”
“既不知那术士本事是真是假,那何不召上来见一面,给他些时日练出丹药呢?到时将这丹药拿去给旁人试上一试,是真是假自有定论……”
“你放屁!”
李靳被骂得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后眼中闪过一丝怨毒。
薛老将军被这厮一口歪理气得殿前失仪,什么见上一面,什么试上一试,都是狗屁!届时这丹药都练出来了,若是这方偃一口咬定丹药有长生之效,那陛下还要不要让人试药?就算真让人试药了,长不长生还能一下子就看出来?不得时刻观察着这人死没死,观察个几十年吗?
若陛下自己都能活这几十年,那要这丹药有什么用?
这厮一口官腔说得有理有据,道貌岸然,实则逻辑不通,全是屁话!
“好了。”
薛老将军正欲怒斥李靳,却被上头一道威严的声音制止了。
傅止渊抬手阻了这番争吵,视线落在正中间弯着腰沉默不语的吴王身上,“吴王,方偃此时可是就在殿外等候?”
“陛下……”定国公薛忠急急上前,还要劝奏。
傅止渊转眸看向他,“老将军不必多言,朕自有定论。”把薛忠堵得面露痛色。
低着头的吴王和李靳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笑了。吴王恭顺应道:“是,启禀陛下,方偃此时就在殿外等候。”
傅止渊左手食指轻轻敲着龙椅扶手,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他垂目漫不经心地吩咐道:“李申,宣吧。”
立在一旁的李申闻言,“是,”直起身子一甩拂尘,拉长了嗓音道:“宣,方偃觐见!”
定国公薛忠一甩袖袍,长长叹了口气。
丞相李靳则慈眉善目地笑,颇有几分宽和的模样。
出列的官员都退回了原位,留出中间的通道,候着那位术士的出现。
傅止渊坐在龙椅上,看着正殿的大门,眼神平静。
薛忠说的话,他并不是不知道。这位朝臣之所以数次顶撞他,都没有受到处罚,皆是因为傅止渊知道,这位定国公心里是实实在在装着大晋的。他的忠诚,永远对皇室有效,对大晋有效。
于公于私,这位定国公如此反对他沉迷炼丹一事,皆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的。
但,即使知道这些,他却仍想试上一试。
重生这般不可思议之事都能发生在他身上,万一呢,万一他当真能寻到长生不老、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药呢?他绝不会再像上辈子一样无力地看着虞昭死去。
如果五年后虞昭注定难逃一劫,要像上辈子一样死去,那他现在就要做好准备,在五年之期到来之前,决不放弃寻找起死回生丹的希望。
若实在找不到,那他便陪着昭昭一同赴死。
傅止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
随着一阵脚步声渐近,小太监引着一道身影进了正殿。
进来的是个头戴纶巾的中年男人,身穿一道天青色棉布直辍。出乎众人意料的,这人长的方眉阔脸,模样周正,看着实在不像个仙风道骨的炼丹术士,倒更像是饱读诗书的中年儒士。
这人行至大殿中央,目光微垂,并不乱瞟,他一撩衣袍就地跪了下去,行的是最高的大礼:“草民方偃,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傅止渊目光落在这人身上瞧了一会儿。
片刻,他出声道:“起来罢。”
“是。”方偃站了起来,脊背挺直,一张脸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官面前。他并不惊慌,面上的神色甚至称得上是从容,无言地立在那儿,倒有些世外高人的风范了。
高台之上传来帝王低沉威严的嗓音:“听说你是东海瀛洲一带颇有名气的游方术士?”
方偃背着手,目光直直地看向龙椅上的傅止渊,微微笑了笑,“草民不才,名气不敢当,不过一闲来无事练练丹的江湖骗子罢了。”
百官愕然,这人当自己是谁?竟敢于圣上如此说话?
吴王更是被此人的态度气得不轻,这么傲,这是蠢的吗?他低叱一声:“大胆方偃!注意你的身份!”
方偃闻言,并不搭理,只微微一笑。
龙椅上的傅止渊挑了挑眉,“你倒是有些傲气。”
“就不怕朕一怒之下杀了你吗?”
方偃声音笃定:“陛下寻术士的告示贴了这么久,赏金这么多,可见之决心。草民斗胆猜测,在未能确定草民是不是真的知晓长生之术之前,陛下是不会动我的。”
他又自嘲般笑了下,“当然,若是草民是个草包,那恐怕待会儿陛下便要将我给杀了。”
被人这般揣测想法并不好受,尤其这人还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
傅止渊饶有兴致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不知方偃你,要如何让朕相信你确实是有些特殊本事的呢?”他倒要看看这小小的一方术士,要怎么证明自己。
方偃目光直视傅止渊,那一张脸上露出了些高深莫测的笑意。
“陛下,既得再见佳人,便应当知晓命运无常,又何苦硬要改变些什么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傅止渊嘴角挂着的一抹笑落了下去。
第28章 暗潮 他的目光始终温和地追随在她身后……
“你在挑衅朕?”
金銮殿上, 傅止渊眸色渐冷,盯着那一抹天青直辍的身影,语气沉沉。
方偃负手而立, 面不改色,“草民如实相告罢了, 无意惹怒陛下,陛下恕罪。”口中说着恕罪, 方偃面上却无任何告罪的举动。
底下朝臣一头雾水,这是在打什么哑谜?
文臣队伍里低头站着的康平候心下却有些明悟,只那猜想模模糊糊, 一时不敢确定。这方偃说的“再见佳人”, 近些日子被皇帝娶进宫的, 可不就只有昭儿一人嘛, “佳人”难不成指的是昭儿?
但康平候心底也没有十分把握, 谁知道这皇帝除了虞昭,是不是还有些露水姻缘呢?
他决定先静观其变,看看这两方君臣如何对峙。
那厢, 气氛正剑拔弩张。
方偃说完那句话后, 傅止渊便沉默不语了。沉沉的威压在大殿中弥漫开来,是个人都知道这皇帝现在生气了,该给个台阶下了, 可这方偃却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面色平静地看向对方。
引荐的吴王心中暗骂方偃愚蠢, 他是想让这狗皇帝沉迷炼丹,好丧失民心,可不是让这方偃恃才傲物惹怒皇帝的啊。吴王撩了撩袍子便准备出来打圆场。
但这腿还没迈出去,上方坐着的傅止渊先动了。
“方偃。”
傅止渊落过去的视线里带着浓浓的警告, “你最好是有些真本事,若只是占着个由头在这儿同我拿乔,朕不介意拿你杀鸡儆猴,好好警告警告那些没什么真本事还想着泼天富贵的家伙。”
方偃不卑不亢地行礼,“草民受教。”
傅止渊淡淡移了视线,“退下吧,下朝后来御书房见朕。”
吴王惊了一瞬,这皇帝竟就这么放过方偃了?他显然觉得不可思议,不止是他,众朝臣亦是甚为讶异,落在这术士身上的目光也就渐渐多了几分探究。
这术士先前说的那些话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皇帝听了竟也不在意此人的冒犯,反而将人留下了?
丞相李靳和老将军薛忠的目光同样落到了这中年术士的身上。李靳眼眸微微转了转,视线掠过下方吴王略显困惑的神情,片刻,颇有些趣味地勾了勾嘴角。
薛老将军沉着脸,却没再破口大骂。
他心里记着方才傅止渊同这术士的对话,不由得揣摩了几番,暗自决定回去好好查一查这方术士的由来。
如此风雨,方偃倒依旧是那副从容淡定的模样,他行了个礼,依言退出了大殿。
-
朝堂上暗潮涌动之时,虞昭才堪堪从乾阳殿中再次醒来。
傅止渊醒来的时间太早,见这人不用她忙着伺候穿衣洗漱,虞昭便一头载回了床上,索性睡了个美美的回笼觉。
她揉了揉双眼,从床榻上爬起来,却意外地没在寝殿内看见一个侍女。这是怎么回事?
虞昭朝着门外疑惑地喊了喊:“云知,云眠?”
门外立即响起了应答声,“娘娘您醒了?可要奴婢们进来伺候?”
虞昭掀开被子坐到床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含含糊糊地开口:“快进来罢,时辰不早了,怎的也没人来叫我?”
殿门应声而开,云知云眠领着一众宫女鱼贯而入,手中鲜花铜盆、盥洗之物一应俱全,显然是备了多时的。虞昭任由云知云眠摆弄,擦着脸的间隙仍记着刚醒来时见到的情形:“你们怎么不叫我呀?怎么都跑到外头去了?”
云知手上动作不停,回话道:“陛下吩咐了,娘娘您昨夜劳累,他说让您多睡会儿,让奴婢们在您喊我们之前不要进来惊动您。”
虞昭迷迷糊糊的脑子一怔。
等等。
昨夜……劳累……?
小皇后一个惊慌,骇得漱口的水下意识吐了出来,溅起一片水花。她慌忙拿手绢给云知擦了擦溅湿的衣襟:“云知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出自虞昭的下意识。云知连忙止住了小皇后的动作,“奴婢无碍,娘娘不必惊慌。”
“娘娘坐着罢,奴婢继续伺候您洗漱。”
主仆间一番折腾,虞昭才缓过劲儿来,讪讪地收了手,由着宫女们替她净面。她眼睛紧紧闭着,心里涌上来一股羞恼,慢慢化成脸上微烫的热意,这傅止渊怎么回事?他们昨夜明明没发生什么,怎么、怎么说得好像两人已经做了什么似的……关键,宫女们都听到了,她们肯定都以为……这让她怎么面对侍女们?
虞昭的睫毛轻轻颤着,任由两个大丫鬟折腾,目光始终不敢和任何一个宫女对接。
云知云眠见虞昭这模样,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她们只当这小皇后是因为陛下的话感到不好意思了,脸皮薄,现下不好意思见她们咧。于是只装作没发现那话中的奥秘,坦荡无知的模样,倒让虞昭的赧然散了许多。
早膳自然也是在乾阳殿用的。
伺候她的都是临时调进乾阳殿的宫娥,虞昭这才知道,原来平日里这乾阳殿中伺候傅止渊的,都是些小太监,宫女们是进不来这里的。
这不禁令虞昭有些吃惊。
但不可否认,因为这个习惯,她对傅止渊的好感又悄悄增加了一分。
她想,傅止渊这个人,说不得是要慢慢去挖掘的,只有靠得近了,才能从那些细节之处体会到这人的细腻。
这样的感受在吃早膳时又得到了印证。
乾阳殿里摆上来的早膳,竟都是她爱吃的口味。虞昭着实有些惊讶了,她问身旁服侍的嬷嬷:“是内务府已经将我这个皇后爱吃什么都查清了吗?”
嬷嬷一愣,似是被虞昭这个问题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娘娘,内务府哪里管这些?这些啊,都是陛下吩咐我们做的。”
她掏出一份单子。
“自从娘娘入主昭元殿,陛下就派人将这菜单子送到了御膳房,说这上头都是皇后爱吃的菜,让御膳房务必学会学精,做得好吃。”
虞昭接过那折了几折的单子,打开来看。
单子很长,大刀阔斧的瘦金字体洋洋洒洒地写了一片,还用早中晚分门别类,将虞昭什么时段爱吃什么菜都一一写好了。末了,还用红色的朱笔勾出了一些菜的注意事项,提醒御膳房的厨子不要放哪些东西。那些东西,正是虞昭吃这些菜时不爱吃的。
拿着这份单子,虞昭一时失语。
一个人要对另一个人了解到什么程度,才能如此详细地写出她一日三餐的口味?又或者,是这人要对另外的那个人多么上心,才能花这么多心思去了解她,甚至记住她每日的吃食?
虞昭捏着单子的手有些用力。
她忽然觉得开口有些艰涩:“嬷嬷,我记得皇帝娶一国之母时,是要先调查清楚那女子的家世背景的,对吧?那,您说这些东西,有没有可能是那时底下人调查出来呈给陛下的?”
嬷嬷眼角的皱纹叠出温和的弧度,“娘娘,您觉得可能吗?礼部、内务府那些人,哪里管这些呢?”
虞昭被堵得一窒。
她蓦地想到之前傅止渊回答虞兰的话——“昭昭五岁时被你推进湖里,差点淹死。这不是害她性命,是什么?”,那时她问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那人用“娶皇后之前内务府的人查得仔细”来堵她。
虞昭眼睫颤了颤,问嬷嬷:“嬷嬷,一般皇帝下旨封后时,宫里都会查些什么?”
“多是那女子的生辰八字,父兄、母族乃至由下往上十八代以内的大大小小的亲戚关系,主要是为了弄清楚皇后的各项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