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姨娘,我学会了这些东西,就会有很多很多人喜欢我了吗?是不是,就会有漂亮衣服和好吃的了?”
——“是,所以兰儿要乖乖学哦。”
她学会了很多东西,却仍然过不好这一生。这是为什么呢?
虞兰没有想明白,她也不再需要想明白。
……
“昭昭!”
-
腥咸的风弥漫在整座滁州城外。
战争结束了,流着鲜血的士兵躺了满地,那尚还立着的士兵们互相搀扶着,面上、身上都沾满了血迹。袅袅的狼烟余热未尽,偶尔冒出“哔剥”一声。
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的目光沉默地落在那道浑身浴血的身影上——那几乎算是杀疯了。他撑着一把长缨枪,直直跪在中央,低垂着头。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去问他要不要起来。
那是他们的王。
而他们的皇后,在战前,便从那高高的城楼之上跳了下来。
没有人愿意再经历一遍当时的情形。
素日来高大的黑衣男人跪在地上,抱起那道青衣身影,不停地喊她的名字。他们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脆弱的模样,似乎丢失了珍宝的孩童。没人知道那时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们只是看见他抱着她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像是已丧失神智陷入癫狂般,他们以为这场仗打不成了,可他却在将怀里的尸体安置好后,又爬起来带着他们冲锋陷阵。
疯了一般,不顾伤痛,不顾生死。
全歼叛军。
傅止渊仿佛成了一座矗立的雕像般,沉默地跪在被血液浸得发黑的土地。
他的眼前是大片大片的血色,周遭的一切都扭曲成了虚影,他觉得自己似乎浸泡在了一片浓稠腥臭的血海里。他不停地挣扎,妄图离开这团泥泞,可却是徒劳,他只能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被那些暗红恶心的血液纠缠、拖拽。
它们涌上了他的口鼻,封住了他的嘴巴、耳朵。他好像不会说话了,连思考能力也一并丧失了。
他晃了晃头,想把这可笑的幻觉驱赶出去。
可是没有。
那些幻觉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又捉住了他心爱的姑娘。他被强硬地按在泥沼里,一遍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个身影从城墙上义无反顾地跳下来。
“她死了!”那个尖利的声音在他耳边桀桀笑道。
画面不断回放,仿佛一遍又一遍地在告诉他:看,你多没用啊,不仅上一辈子护不住她,这一辈子还让她替你死了。
他就是个懦夫。
心脏处爆发出一阵阵的闷痛,可傅止渊却流不出泪来。他满面都是鲜血,抬起头来,望着残阳如血的天空无声地笑了。
她都死了,他重生回来又什么用呢?
她又死了啊,他又没能护住她,为什么……死的不是他呢?
傅止渊慢慢站了起来,他想,就算要死,他也应该死在她身边。
第65章 好好睡一觉吧
远处似乎有人在喊他, “陛下、陛下……”,可是他没有在意,他像具提线木偶般, 神色麻木地站了起来,眼珠甚至不曾因来人越发迫近的身影而转动半分。
那人渐渐近了, 跑得太急,撑着手在他面前气喘吁吁。
傅止渊却像没看见似的, 麻木着从他身旁过去了。
薛致喘了几口气,顿时也顾不上什么君臣礼仪了,看着傅止渊的背影就嚷了出来:“她、她不是皇后!”
前方的人影脚步一顿。
“陛下, 你同臣去看看就知道了, 她是康平候府家的二姑娘虞兰!”薛致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男人身旁, 见傅止渊神色不变, 说话的语速不自觉快了几分, “臣真的没骗您!”
他平复了下呼吸,才尽量冷静道:“方才臣等安置皇后娘娘的遗体时,盖着的白布被吹了起来, 就是这个空当, 臣发现了皇后娘娘脸部的异样,皇后的面上……似乎覆了一层人.皮.面.具。”
薛致在傅止渊面前跪下来,“陛下恕罪, 臣擅自将那人.皮.面.具撕了下来,她……不是皇后娘娘!”
焦黑的战场上, 一时无人应答。
良久,薛致才听到面前身影的声音,沙哑粗粝,像是被火烧过一般。
“带朕去看看。”
薛致抬眸, 眼中闪过一抹欣喜,“是!”
陛下愿意随他去求证事实的真相,就说明他已经从方才濒临死亡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了,薛致松了一口气。
虞兰的尸体安置在临时的营帐内,离那营帐越近,傅止渊的脚步就不自觉变得越慢,他在害怕,他害怕薛致的判断是错的——已经给了他一丝希望了,假如……假如那是假的,死的真的是虞昭……傅止渊闭了闭眼,那会比一开始就确定是死去的虞昭更令他绝望。
薛致挑开了营帐。
帐内,一众随行的医官目光落过来。
傅止渊走了进去。
医官们几乎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他们惊诧的目光没有逃过傅止渊的眼睛,他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免了他们的礼。
直接切入正题:“皇后在哪?”
他们顺从地让开了路,露出身后那一床被白布盖着的木板。
傅止渊慢慢走过去,在木板前单膝跪下。
单薄的白布浅淡地勾勒出底下人的轮廓。
手心的伤口在不断流血,傅止渊狠命压了一把,待那阵锥心般的疼痛过后,他苍白着唇,伸手揭开了女子面上的白布。
——是虞兰。
薛致接过医官手上的人.皮.面.具,走至他的身后,递给了他,“这是虞兰用的人.皮.面.具。”
傅止渊没有回头,只沉默着接过了面具,薛致叹了口气,想出声劝慰,“陛下……”
“出去。”
男人跪在地上,头低着,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人.皮.面具,瞧不见神情。
“你们都先出去。”
薛致一愣,片刻后,终究还是转身带头走出了营帐。
医官们也渐渐离开。
直到营帐里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跪着的傅止渊。
男人一直挺直的脊背才逐渐弯了下去,像沉默崩塌的山,晶莹的泪珠不停地从指缝中涌出来,他咬着牙,脖颈处青筋绽现,良久,才无声呢喃出一个名字。
“昭昭……”
-
耳边似乎有咕噜咕噜的声音传来,虞昭的意识像是浸在了流动的水里,一颠一颠地上下晃荡着。她的意识化成了一团浆糊,想要凝聚起来辨认几分,却终究徒劳。
鼻尖传来了被晒热的草甸香气,她想睁开眼皮清醒过来,却发觉四肢绵软无力,无论大脑下达什么命令,这具身体似乎都无法执行。
有一声响亮的嘶鸣传进了她的耳朵里,紧接着是带着些怒气的人声,虞昭感到那股有规律的晃动停止了,一阵窸窣声后,有人骤然触碰了她的身体。
——她被人抬起来了。
虞昭的潜意识终于被刺激得做出了反应——她挣扎了几下。
可是那迷药的药效太强了,不过几下,便耗尽了她仅剩不多的清醒,她的反抗很快就被镇压下去。
虞昭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被两个人抬走了,她明白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应当快点醒过来,然而现实却是,无论她的意识多么清醒,她的身体却仍像重度昏迷般无法清醒。
她连睁开自己的眼皮都做不到。
那两个人把她放下了。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偶尔能听见几声鸟鸣。她想,这应该是树林,或是野草丛吧,可是,为什么会把她放到这个地方?她不应该是出现在战场上用来威胁傅止渊吗?
虞昭想不明白,担心这又是叛军搞的陷阱,她想醒过来告诉傅止渊不要救她,可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她的意识又开始感到疲劳。
这意味着她很有可能又要再一次昏过去了。
任人宰割、人事不知。
虞昭努力抵抗着迷药的药效,在她看不见的外面,她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两颊像发烧了一样通红。
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秒。
虞昭还在祈祷,傅止渊,别上当啊。
……
虞昭再次有意识时,是被热醒的。
她觉得自己似乎躺在了极高温的炉子旁,她抬手,碰到炉壁,烫得她急忙缩手;她缩脚,却又碰到火焰,炙热的温度贴着她的脚掌直直灼向心间,吓得她不得不又抻直了往别处放;她想翻身让开,却不知为何,辗转腾挪间却都是暖得发烫的炉壁。
她快要被热死了。
虞昭皱着眉,无意识地呢喃着。
她受不了了!
“好热!”她似是叫了一声,倏地睁开了眼。
呼~
原来是梦。
虞昭看着视线上方明黄色的帐顶,思绪慢慢镇定下来。
等等……
明黄色?
虞昭倏地转头看向四周,浅金色的纱帐,刻着龙纹的云檀红木厅柱……她的视线一寸寸地刮过眼前事物,难掩心中震惊,这……这里是……是乾阳殿。
她、她怎么回来了?
可是她是怎么回来的?是谁把她带回来的?傅止渊吗?
她都回来了,是不是说明这次的战役傅止渊打赢了?!
不知想到什么,虞昭鼻尖一酸,急忙扭动身体想要翻身坐起来。
这一动,她才察觉自己如今身体的异样——有一只手臂牢牢地箍在她的腰间,热烘烘的温度自脊背后传来。这是……她尝试着动了动腿,果不其然发现自己的腿也被身后那人圈住了。
——她像只婴儿般被人从头到脚地圈在了怀里。
难怪梦里那么热……
她的动静吵醒了身后的人。
或者说,身后的人根本就没有睡。
“……昭昭……?”
她听见一道极沙哑的声音传来。
她还没来得应他,就感到一股大力立时将她翻了个个,她仰躺在柔软的床铺上,一道黑影自上而下地笼罩了她。
她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傅止渊撑着两只手将虞昭困在身下,那目光令虞昭轻轻提了一口气。无他,只因傅止渊如今的状态着实有些太不对劲了,她觉得这人看她的目光已经不像是人类的了,倒更像是原始本能在发挥作用——大自然里兽类查看伴侣的本能。
“昭昭?”他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某种情绪。
她想出声缓和一下他的情绪。
可还没等到她说话,傅止渊就两只手拢住了她的脸。
一语不发地。
低头,吻住。
这吻是惶恐的、不安的,霸道又透着一股不管不顾的绝望。
像是必须要通过亲密接触来确认她的存在,他吻得毫无章法,力道重的很,带着股横冲直撞的劲儿,勾着她的唇舌不断纠缠。
“唔……”
靠得太近,虞昭根本看不清眼前人面上的神情,只觉得四周似乎都是他炙热的呼吸。
亲完了她的唇,他又开始亲她的面颊、亲她的鼻尖、眼睫、眉骨、鬓角……虞昭被他亲得眼里掺了一汪水,唇瓣显出水润的樱粉色,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化了,那炙热的温度却还不曾离去……
她一开嗓,声音软得不像话,“傅止渊……”
傅止渊把头埋在了她的脖颈处,高挺的鼻梁紧紧地靠在她的动脉上,炙热的鼻息喷洒在皮肤上,虞昭都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血液的跳动了。他没有说话,两只手却顺势向下紧紧地握住了她的肩膀。
虞昭张了张口,刚想说话,却倏地卡壳了。
暖热的脖颈处,有冰冰凉凉的液体砸了下来,滴在她的皮肤上。
意识到什么,她的眼眶倏地红了。
虞昭伸出手,慢慢攀上他宽阔的脊背,紧紧回抱住了他。
衣料摩挲声渐响,傅止渊将怀中的身影愈抱愈紧。虞昭没有说话,乖顺地配合着他的动作,良久,她才听到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她耳畔颤抖着响起。
“你醒啦……”
-
那天,傅止渊这样抱了她一会儿,便翻身换了个姿势将她圈在了怀里。她的头被牢牢地压在他的胸膛上,她想抬头瞧瞧他的模样,却得到这人一句凶巴巴的回应。
“不许抬头看我!”
虞昭撇撇嘴,却还是乖乖地没有乱动。
她想,这个家伙一定很久没睡好觉了,那双眼睛里的血丝都红成什么样子了。
她悄悄伸出手去摸他的下巴,果不其然摸到了一手硬硬的胡茬。
傅止渊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
“不要闹。”
她飞快地收了手,脸色红了红,他的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疲惫,她不想让他再劳神,只想他快点好好睡一觉,其他的所有事情醒来再说。
于是她慢慢用手环住了他的腰。
“我没事了,你睡觉好不好?不要再强撑着了。”
她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带着柔软的依恋意味蹭了蹭,“我很心疼。”
傅止渊神情一愣,心间渐渐泛上了某种又酸又胀的情绪。他确实是很累了,不管是身体还是精神,都疲累到了一个极点,他知道自己应该休息,可脑海里却始终绷着一根弦,他闭着眼,眼皮酸涩胀痛。
他睡不着,可不能让虞昭担心,于是他伸手抚了抚怀里姑娘的发,轻轻地“嗯”了一声。
虞昭察觉了他的异样——他揽着她的那只手还肌肉紧绷着,一点儿也不像睡着了的模样。
她知道这人为什么迟迟睡不着。
就是因为知道,她才越发觉得难受,心疼死了,疼得她想掉眼泪。
想让个人睡觉都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