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春景看一眼季昀松。
季昀松并没有注意他,目光虚虚地落在前面,像是在看着一条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
不知所谓。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到文渊阁你就知道厉害了,我倒要看看,你这次如何逃出生天。
第70章 艰难
绕过文华殿就是文渊阁了, 主建筑面宽六间,两侧有偏殿,均是黑瓦灰墙绿窗, 在金碧辉煌的皇宫中, 这里显得格外质朴。
自打大青建国, 这里就是内阁的办差之地, 无数条陈和政令都从这里出发, 或呈御书房御览,或下发至各衙门——统领朝政,可谓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
在靠近正殿之前,季昀松略站了站, 深吸一口气。
季春景哂笑一声,越过他,大步朝左侧第二间走了过去。
那么,那一间就是常似之的签押房所在地了。
罗英杰在哪儿呢?
季昀松有些茫然——他骤然得到消息,太慌张,乃至于忘了询问。
他想, 罗英杰是东阁大学士,座次最末, 应该在西边吧?
季昀松走两步, 又停下了。
不行, 贸然过去, 一旦找不到人, 会不会遭人诟病?
正当他举棋不定, 想找个人问问时, 就听西边有人喊了一声, “小季大人?”
季昀松如听纶音,赶紧朝那人走了过去,“晚生季昀松,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那人中等身材,三十多岁,肥肉略多,小眼睛,笑眯眯地说道:“小季大人不必客气,你我同级,在下古俊祥,古董的古,英俊的俊,祥瑞的祥,比你虚长几岁。”
季昀松拱手道:“古兄好。”
古俊祥摆摆手,“不好不好,叫我古大人,或者吉瑞兄皆可。古兄,雇凶,听着怪不吉利。”
季昀松摸了摸脑门,“好,古大人。”
古俊祥的小眼睛又眯了起来,“走吧,罗大人怕你找不到地方,叫我来接你一趟。”
季昀松心里一热,“多谢二位大人。”
古俊祥道:“客气什么,日后就在一个锅里吃饭了,大家互相照应嘛。”
二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西边最末一间。
罗英杰就在里面,桌椅正对着门口,季昀松一露脸,他就招了招手,“小季大人到了,过来坐吧。”
季昀松快走两步,长揖一礼,“下官见过罗大人。”
罗英杰笑道:“坐吧坐吧,罗忠倒杯茶来。”
“下官不渴。”昀松又赶紧谢茶。
罗英杰问道:“感觉怎么样,心情很忐忑吧。”
季昀松略一沉吟,“回禀大人,下官确实有些忐忑。”
罗英杰微微一笑,“忐忑是正常的,不然岂不是没心?好好干,只要忠君咱们就不会出大错,你说呢?”
季昀松拱手道:“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必当努力办差,绝不辜负圣上的赏识。”
从翰林院到内阁,一路上他想了很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既来之则安之,做好本职就是。只要忠君,只要御书房那位不倒,结局就坏不到哪儿去。
罗英杰欣慰地点点头,“你明白就好。”
季昀松当然明白,他姓季,算半个晋安侯府的人,罗英杰未必愿意他来。所以,让他来的不是首辅陆大人,就是皇上的意思。
他认为是皇上的面大些,罗英杰此刻也证实了这一点——罗英杰看似慈祥的谈话,其实满满都是敲打之意。
他一面是季家的人,一面是皇上亲自要的人。
罗英杰作为一个聪明人,不可能不防范几分。
人之常情也。
“小季大人跟我来。”古俊祥道,“我带你去你的座位。”
季昀松便站了起来。
罗英杰摆摆手,“日子长着呢,不必多礼,去吧。”
古俊祥也是侍读,书案放在东偏殿,就跟翰林院的编检厅很像,所有侍读都在此处。
屋子里空无一人。
古俊祥道:“几位同僚都在各位大学士处呢,等他们来了再给你介绍。”他指了指北墙,“你的座位在那儿,跟我的挨着。”
书案是新的,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宣纸若干。
顾俊峰道:“椅子旧了点,咱们没抢过保和殿的人,明天你带几片木头来,自己钉一下就好了。”
“好。”季昀松坐了下去,椅子发出“吱嘎”一声怪响。
“噗嗤……”有人发出一声轻笑。
二人一起回过头,见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人带着季春景进来了。
那中年男人拱手道:“恭喜古大人,总算摆脱这把放屁椅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呀!”
古俊祥白胖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看向季昀松,呐呐道:“我记性不好,总是忘了带……”
“没关系。”季昀松打断他的话,“新的旧的都一样,我记性好,明日必定记得带木片修好它,古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中年男人和古俊祥显然不对付,要么是各大学士之间的矛盾,要么是个人恩怨。
他是罗英杰的人,天然和古俊祥一个阵营,不维护一下只会两方都不讨好。
古俊祥脸上又有了笑容,“猴儿大人,我们东阁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多专注自家,也省得外室内室打成一团。”
“你……”侯大人的脸也红了,尴尬地看季春景一眼,“季大人,虽然都姓季,但不得不说,高下立判。”
季春景微微一笑,“侯大人,我的座椅在哪儿?”
“这边这边,阳光充足,绝非阴暗之处。”他得意地看了古俊祥一眼,把季春景引到窗下。
季昀松有些头疼,重新坐到椅子上,这次他很小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身处宫禁之中,不得乱走,不得乱看,门前别说花草树木了,便是连只蚂蚁也无。
季昀松作为新人,工作插不上手,说话不敢放肆,干巴巴地在一动就响的椅子上坐了一下午。
回到家,换好家居服,他破天荒地没有第一时间去带小豆豆,而是在炕上呈大字型躺了好一会儿,直到门缝中钻进一缕缕麻辣的鲜香味,胃肠咕咕直叫,他才精神几分。
“松爷。”小果子敲门进来,“云娘子说,为庆祝松爷升迁,今天吃火锅。”
“火锅,什么是火锅。”季昀松下了地。
小果子吞了口口水,“就是古董羹,丁婶子买了好多羊肉呢。”
“哦……”季昀松趿拉着鞋子出去了,“古董羹就古董羹呗,也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新词。”
东次间。
云禧在地上摆了个火盆,上面架着一只小铁锅,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铁锅周围摆着四只小凳子,小凳子中间放了两张矮几,上面有白菜片、萝卜片、粉条、羊肉、蘑菇、木耳等生菜。
丁婶子笑道:“季大人又升官了,恭喜恭喜呀。”
季昀松在她上首坐下,“平调而已,算不得升迁。”
云禧举起小酒杯,“不管怎么说,进了内阁就是升迁,当为此浮一大白。”
季昀松尴尬地笑笑,端起酒杯在她的杯子上一撞,喝了一小口。
云禧见他兴致缺缺,便换了个话题,“丁婶子把红烧大肠放在里面了,很有嚼劲,季大人快尝尝。”
季昀松松了口气,依言捞起一块放在嘴里……大肠软糯,弹性十足,确实好吃。
“吃……”豆豆着急了,拿着一把小勺子,探出半个身子,要去火锅里捞一把。
云禧笑道:“你的吃食在这边呢,娘都给你准备好了。”她从一只小碗里舀出一勺少盐的碎肉放到小家伙嘴里。
季昀松吃饭速度快了起来,但火锅太烫,被烫得直吸气。
云禧劝道:“火锅就得慢慢吃,你不用着急。食物太烫,容易把食道烫坏,日子久了,还可能得绝症呢。”
“真的?”
季昀松和小果子吓了一跳,齐齐看向云禧——这俩货吃东西不但快,而且吃的时候食物大多很烫。
云禧喂了豆豆一勺子熟萝卜,“我骗你们做什么?”
季昀松就摸了摸喉咙下面,“我经常吃烫的,喝烫的,是不是……”
“不是。哈哈哈……”云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豆豆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就是陪着傻笑。
小果子道:“云娘子太坏了,吓唬人。”
云禧收敛了笑意,“不是吓唬人,这样的饮食习惯确实会提高生病的概率,大家需要注意一下,但也不用太过忧虑。”
丁婶子道:“大夫们琢磨的事儿就是多,我家老头就喜欢吃烫的,包子饺子茶,越烫越好,吃一辈子了也没生什么病嘛。”
云禧正色道:“丁婶子这个说法,就像我说穿衣服少了会得风寒,你却说隔壁谁谁穿的一向不多,从不得病一样不靠谱。穿少了得风寒是大多数,你用个别例子反驳我,代表不了大多数,对不对?”
丁婶子琢磨片刻,自失地一笑,“还真是这个道理。”
季昀松和小果子也明白了,到底慢了下来,一家人吃了个热热闹闹。
饭菜收拾下去了。
云禧坐在炕桌边,就着烛火缝一顶一把抓小帽子。
季昀松带着孩子玩积木,今天与往常不同,他很沉默。
云禧锁好一条布边,问道:“新差事不顺利?”
季昀松道:“季春景也去了,他跟着次辅常大人,我跟着罗大人。”
云禧不解,“罗大人对你不好吗?”
季昀松道:“他认为我是皇上的人,而我确实也是。”
云禧明白了,季昀松属于空降,这对于一级一级往上爬的人不公平,而且还有皇上的内应之嫌。
即便她救了罗英杰的老父亲,他也依然不会全无保留。
在这种情况下,季昀松确实不容易。
她说道:“慢慢来吧,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
季昀松闷闷地点点头,“只能如此。”
云禧道:“不要垂头丧气的,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季昀松勉强笑了笑,“戏法都是骗人的,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
云禧就把手头的布放进了空间。
“手还挺快。”季昀松胸有成竹地指指云禧右边的袖子,“瞒不过我,你肯定藏在袖子里了。”
第71章 大黄
云禧本想把空间的事有保留地透露一二, 但见他如此笃定,忽然就犹豫了。
空间是伴随着她的灵魂而存在的一个东西,不知从何而来, 也不知其何时会离她而去, 外人即便要了她的命, 也无法夺走, 安全无虞。
而且里面除药材之外, 能变现的财宝也不多——最值钱的是西药和书。
她只怕人心不足,即便倾其所有,人家也依然认为她有所保留。
以上全部为悲观的想法。
如果用积极的态度审视这件事, 结果完全不同。
云禧的这种手段几乎比肩神鬼,皇上封她个国师还来不及, 只要不蠢,一般人轻易不敢得罪她。
季昀松是聪明人,一定知道如何把这件事最大利益化,而且还有可能把她奉若神明——她怕的其实只有这一点。
云禧想要的是丈夫,不是唯唯诺诺的小弟,更不是每天恨不得给她上香的俗家弟子。
所以, 云禧在电光石火间改变了主意,笑道:“松爷慧眼如炬, 瞒不过你。”
说完, 她从袖子里抽出做好一半的红色小帽子, 又顺便歪了个楼,
“其实, 很多事情都是如此, 看似高深莫测、山重水复、暗藏杀机, 但其实只要你掌握正确的方法, 一切都是纸老虎。如果你怕了,就是失败的开始,如果你无所畏惧,就可能是逆袭的开端。”
“啊!”豆豆拍了季昀松一下,示意他把手里的红色方块给他。
“好,给你。”季昀松把方块递了过去。
他倒不是被云禧的长篇大论惊着了,只是在思考,怎样才能把内阁这个庞然大物变成纸老虎。
云禧又道:“今天上午驸马爷来了,有些事已经板上钉钉,无论如何你都有退路,不用太害怕。”
“什么?”季昀松坐了起来,“他答应先不认了?”如果认亲,这个家就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云禧点点头,“这里面还有些别的事,他尊重我的选择,暂时保守秘密。”
季昀松心中的一块大石轰然落下。
不可否认,他可以不在乎赘婿的身份,但他真的在乎这一份背景。
在举步维艰的时刻,云禧的这个消息来得恰是时候,给他增加了不少底气。
他眼里的阴霾眼见着散了,五官上扬,又是那个斯文俊俏的小青年了。
赏心悦目。
云禧不着痕迹欣赏两眼,继续缝帽子。
季昀松心情放松了,就有了聊天的欲望,“关于陆大人的那些举措,你有何看法?”
关于陆微的改革计划,云禧在回来的路上听过一些,但不全面。
总体来说,目的是好的,也适应眼下的时代背景。既能增加国库收入,也能减轻老百姓的负担。
大致上看,有把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和康熙的“摊丁入亩”合二为一的意思。
“我想想。”云禧空间里有相关史书,在她没进入原主身体之前,那些书全部翻看过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