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孩子又被养父母遗弃,自南方一路流亡。苟且在别人的鞭子下。也曾经被饥寒折磨到生不如死。
他现在都还记得,他执掌朝政以后,当年跪在西华门门口的雷雨中跪求陛下的纤弱身影。那是一个修罗,永远都触碰不到的阳光。
——上天从来都没有眷顾过他,谁能相信,他斗了半辈子的,是自己的血亲?
他不知道这一世顾家是否知道了他就是当年顾家遗弃的亲子,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会把这个秘密藏起来。在最关键的时候给顾家致命一击。——他们刀尖对准的,正是和他们血脉相连的人。
姬刑唇角弯出了一丝凄惨的弧度。
霎时间,那个空碗就被捏碎了。
姬刑想,今天顾瑾棠的反常,或许也只是她的逢场作戏,或者只是她想看看自己的反应。一个异类,一个孽种,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暖,会有什么反应?
然后她在装作无事发生,高高在上,将这一切怜悯都收回去。
姬刑闭了闭目,他当然知道她不是真心的。
然而,当傍晚晚餐也按时送了过来,姬刑:“…………”
***
就这样过了几日,倒也平静。顾瑾棠每日都去看几眼,只是姬刑都不一定理会她就是了。康王府这一日得到消息,说顾予寒过来了。
康王自然知道,自从顾瑾棠住在了康王府,顾家是隔三差五就会派人送些东西过来。顾家少爷最宠爱的妹妹名不虚传。
康王就笑:“顾大人可甚少来,大人放心,棠姐儿和嘉宁县主交好,王妃也喜欢棠姐儿得紧。康王府定然会好生照拂棠姐儿。”
顾予寒略微点头,只是他有些担心棠棠。
堂屋内的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顾予寒心中却并不像这茶水一般平静。
顾予寒就漠然的开门见山道:“我不是不准棠棠见姬刑么。”
康王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几寸。他叹道:“棠姐儿心善,大抵是看不惯姬刑如此,就执意让人救了他。要本王说,一个罪人,何必如此……”
想到姬刑时,顾予寒顿时皱眉,就有了几分危机感。姬刑的眼神可不像一个刚入朝堂的少年,一匹心有野心的狼,还差不多。
他说:“棠棠呢。”
康王忙不迭让人去请。顾瑾棠过来的时候,身穿一身樱草色盘金细褶裙,戴着鎏金耳珰。顾瑾棠只笑:“大哥怎么过来了?“
顾予寒肃然看着,柔声道:“这么久不见大哥,也没见你这丫头让人传个口信回府。怎么不想想大哥会担心。”
顾瑾棠又说:“我难得离家一次。还有云枝在身边守着,大哥安心嘛。”
她其实暗自觉得,这里见不到叶氏,也挺好旳。
顾予寒喉结上下微动,眼眸垂下来,“棠棠当真以为安全?”
顾予寒这话说的,叫身边的康王心尖一颤。顾瑾棠却是装傻道:“怎么了?”她还不确认大哥对姬刑的态度,但如果大哥有前世的记忆,那对姬刑的印象必定是不怎么样的。
顾予寒眸光微凝,“那个叫姬刑的,是陛下钦定的罪臣,你既不知他做过什么,你不应当管他。”
顾予寒很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同她说话。
“大哥!”顾瑾棠只说:“可陛下也没有想让他死吧。若是不让人给他治病,他即刻便死了。”
至于更多的,姬刑这样的大反派,既然死不了。还不如看管着,先麻痹一下他的眼睛。
这话一说出口,叫康王更是心虚,躲开了顾予寒的目光。顾予寒不咸不淡的看了康王一眼,“他快死了?”
康王:“他命硬,我可绝对没有做什么。顾将军。”
“到底还是曾经给陛下做事的人,康王还需要掌握好分寸。”顾予寒说。
“是吧。”顾瑾棠也心虚的附和了一声。
康王赔笑:“是,是,是。五小姐说的是,本王一定好生看着他的命。”
顾予寒看了妹妹许久,最终还是沉沉叹了一口气。
其实他素来是会给妹妹自由的。他绝不是一个控制欲强的家长,只要妹妹开心、平安。他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他就摸了摸妹妹的头,淡淡道:“你还小,不懂有的人是白眼狼,你不必对他太好。”
顾瑾棠就说:“我知道的。大哥若是疑心,可以多派人看管。”她仰起头,笑了笑:“我信大哥。”
现在谁都知道姬刑是一块烫手山芋,他既是寒门的代表,陛下就不会现在让他气绝。穷寇莫追,顾予寒也没有赶尽杀绝的心思。
至于现在凌虐姬刑的,都是其他拜高踩低的。
顾予寒就道:“嗯,既然你在这,大哥自然会多派人手。”
他顿了顿,“大哥还要和康王议政,你先下去玩吧。”
顾瑾棠点点头。
看着顾瑾棠远去的背影,其实,顾予寒对妹妹仍旧是不放心的。
姬刑生得好看,但身份微贱。棠姐儿出身高贵,棠姐儿这样关心他,难道妹妹是对他……
最近有意无意提起想和棠姐儿议婚的人可不在少数。顾予寒就抵唇,薄唇轻启,轻轻道:“最近还望康王替我盯好姬刑,若是棠棠和他走得过近,立即让人来禀告我。”
康王笑呵呵的,“将军真心疼妹妹。”
顾予寒“嗯”了声,心疼妹妹盯上了狼崽子。
房间里暗卫将说的话原封不动传给姬刑,姬刑面无表情:“…………”
顾瑾棠会替他说话,他可不信。
***
而顾瑾棠去查的火器的事情很快也有结果了,康王推了几个不知事的小厮出来顶罪。
虽然是解除了姬刑的嫌疑,但他也没有好日子过,只是在康王府苟活一条性命罢了。
顾瑾棠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姬刑,至少她也有为他做过事的,若能感化他……当然最好了!
她过去的时候,却只见到送过去的饭菜是一动也没有动。
顾瑾棠差点一笑,“你不会是还要让我试吃一回吧。”
姬刑冷冷抬眸,看着她,嘴唇动了下,“不是。”
姬刑满脸冰冷的神情,大有一副:你别以为之前羞辱我现在给我点好处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顾瑾棠就若有所思,拖长音调道:“这是药膳。也不能给没病的人吃。云枝,那就倒了吧。”
云枝眸光一闪。见姬刑还是冷着脸毫无反应,不由得摇摇头,叹了口气。
顾瑾棠才说:“我来看看你的伤口。”
姬刑握紧裤管。他温顺的说:“五小姐这是做什么?”
顾瑾棠道:“我不会看着你在我跟前双腿残废,把裤管掀起来。”
姬刑惨白着唇,没有动。
他一双黑眸中添了几分笑意,“小姐想取乐,为什么不换种法子呢。”她怎么会觉得,他还会认为。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呢?
顾瑾棠说:“我不想取乐。只是想救你而已。”
姬刑眉眼冰冷:“小姐这么想,也行。”
顾瑾棠让几个力气大的婆子将姬刑的手拉开,姬刑当然可以挣脱,可他没有这么做。
他就沉沉的看着顾瑾棠将薄荷色的药膏涂抹在了他的伤痕上。
姬刑弯唇,定定的道:“这是蝎子毒。顾瑾棠,你以为是平常的毒吗。”
“我知道。”顾瑾棠脆生生的说:“这药是我专门让萧策先生配的。会好的。”
姬刑垂眼,这怎么可能?这个里头既没有针也没有淬毒。
他暴躁道:“你走。”
顾瑾棠笑了笑:“你放心好啦。你既然不会,那我来教你,哪些人该值得你信任。”
“又该怎么对人好。”
但在顾瑾棠走了以后,一碗热好的药膳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跟前。
姬刑眼尾猩红。
他在想,顾瑾棠可是一个反复无常的人。但是她对其他人又很好。大概是他生来低贱,所以对这种折磨格外清晰。
关键,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妹妹”。
是前世阻止顾家覆灭的关键人物。
入夜。
倒春寒在这个时节正是盛行,刺骨的风一往人的心口里钻,就像是无形的针尖密密麻麻的往人的心坎上刺。
这日夜里。
姬刑身上的伤口又复发了,骨节分明的十指掐紧了窗栏。外头的风像是解冻了一般,吹得窗牖哐当作响。
薄汗一层一层从额上弥漫出来。
这么多年的流浪锻造了姬刑的坚韧,但他还是喉间如同掺杂着血一般。
云枝抱着被褥出现在他跟前:“这是我们小姐予你的。”
姬刑心脏突突的跳,“出去。”
云枝一愣,“你为何不信我们小姐?我们小姐是康王府的客人,早晚有一日都会走的!你若是不信,到时候小姐走了,你就知道究竟是谁在庇护着你了。”
姬刑抬起头看着云枝。他问:“顾瑾棠什么时候走?”
这冰冷认真的神情倒是让云枝失神了一下,毕竟少年的模样实在是生得好看。
云枝就道:“我们小姐才不是你想的这样的人。她马上就走了!”
姬刑蓦然眸光沉沉看着她,眼睛里闪过一丝仓皇,看得云枝都有些头皮发麻。
云枝将被褥丢在了姬刑床上。姬刑胸口沉沉的起伏,却连坐都坐不直了。
***
云枝回去就跟自家小姐说了,“……小姐,奴婢刚刚过去,瞧见姬刑似乎伤得很重。”
顾瑾棠正在用玫瑰水洗手,脱了簪子,只是道:“他的伤口,本身就不是一日两日可以解决的。你再让人给他送一些止痛药过去吧。”
云枝翘唇,“奴婢还说了小姐也许不日就要返回顾府,姬刑看着还有些不乐意呢。”
顾瑾棠动作微滞了一下,笑着戳她,“开玩笑呢吧。”
翌日,正是春和景明的时节。嘉宁县主的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三,她央着顾瑾棠陪她一同上街,去置办些物件,当做嫁妆添箱。
顾瑾棠就应下来。
第68章 逃出顾府去!
民间的花朝节到了。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嘉宁县主才喜欢出去玩。尤其是在晚上,人们戴着各式的面具,提着灯笼走走停停。街道的两边都是璀璨花海,还有赛龙舟,喝花酒,耍龙灯,庆祝花神诞辰。
车水马龙,灯火疏离。再者,这是在京城的高门大户里都一定无法体会的场景。
嘉宁县主拍拍顾瑾棠,眼睛发亮:“你快看看这个千纸鹤的纸鸢,怎么样?”
摊贩的木栏上挂着的全是形形色色的纸鸢,各种形状都有。撒着金粉,在夜色中泛着薄薄微光。一阵微凉的夜风吹过,还散着淡淡香味。
顾瑾棠身穿一身雪缎云纹百褶裙,外罩雪狐镶边青红捻金猞猁皮鹤氅,“可比我们做的好看多了!”
在侯门里鲜少看到这些玩意儿,她觉得稀奇又好看。
顾瑾棠戳戳身边的云枝道:“你喜欢这个吗?我记得你原先可同我说过哦。关于你的情郎……”顾瑾棠后面就阖上嘴了。
云枝脸都红了,“小姐惯会取笑奴婢。”
云枝有一个心上人,原先她和心上人偷偷放纸鸢,后来她自己做的纸鸢掉在了河里了。她的情郎自己做了一个鸳鸯的纸鸢送给她。他是个清白世家,也是书生出身的。
顾瑾棠想了想,是时候放云枝出府了。
云枝却红着脸说:“奴婢愿意一辈子留在小姐身边侍奉……”
顾瑾棠忍不住笑道:“我哪儿能留你一辈子!到时候你都成老婆子了。”
云枝脸通红,“奴婢愿意陪着小姐变老。”
顾瑾棠却觉得,虽然她自己没有经历过情.事,在这方面也没怎么开窍,但总不能这么留着自己的丫鬟呀。
此时嘉宁县主却豪迈的掏出几大两银子,放入了掌柜手中,“老板,替我将这一排的纸鸢都包起来!”
还对身边的丫鬟说,“你们替我带回去吧。”
掌柜的眉开眼笑,“姑娘既是好眼光,又是大手笔,定然会心想事成的。”
嘉宁县主抿唇轻轻笑:“多谢掌柜吉言了。”
云枝脸色泛红,也轻声道:“小姐,奴婢也想去买一对纸鸢。”
今日是花朝节,放眼望去,街上来来回回行走的,原本就有许多世间有情人。
顾瑾棠自然应“好”。
嘉宁县主拽着顾瑾棠的手说:“我们都买了。棠姐儿,这家做工精致!你不想也来几个?”
顾瑾棠觉得,她自己不放风筝啊。更没有心上人要送。
为什么要买?难道买回去供奉着,指着月老赐姻缘。
嘉宁县主含笑道:“你可知道咱们北直隶有一个传说?但凡是世间的女子没有心上人,就喜欢去淮河边放风筝,淮河边有一座寺庙,是供奉月老,专门给人间匹配姻缘香火的!”
顾瑾棠捏着拿纸鸢,故意问:“你是不是也是这么找到元哥哥的?”
嘉宁县主挑挑眉,“我这不是在帮你!你却取笑我。”
掌柜的却一笑道:“二位姑娘,姻缘不急在一时。还是缘字最重要。小的后院还有许多其他形状的纸鸢,二位姑娘若是感兴趣,可随小的进院中瞧瞧。”
顾瑾棠摇摇头,“不必,我看上这个了。”
她指了指左手第二排。正是一个鸳鸯的青色纸鸢。轻薄的鸳鸯随风起飞,如同少女的裙摆一般。
掌柜的立即让徒弟悉心包起来。
嘉宁县主却戳戳顾瑾棠道:“棠姐儿!还说你不感兴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