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好奇怪,”藤沼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说她这时候就像是,“就像是失魂落魄一样。”
这样一点也不像她了。
没有心的妖怪,按理来说是不会有这样的情绪才对。
她以前虽然也总是会大哭大笑,但藤沼知道那样的情绪都是浮于表面的作态,是随时都可以改变的,能够自己完美控制的表情变化。
但今天神代雀的表现却让他觉得,她似乎觉得很伤心。
甚至比起“伤心”而言,完全可以称得上是“悲伤”了。
阿雀听罢,忽然说,“我又杀了人。”
“然后呢?”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神代雀以前的时候就经常做些在人类看来极为残忍的事情,藤沼早已习以为常,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但与此同时,他也忽然意识到神代雀的异常可能就与这有关。
“你杀了谁?”
他问。
阿雀直直地看着他,说出了那个名字。
“井上俊国。”
这对于藤沼而言,只是个有点关联的陌生人,他从未见过这个孩子,更不要说有什么特殊的感情。
唯一值得在意的,只是阿雀曾对他提起过一次,她说自己又有了想要的东西——正是那个孩子。
藤沼不明白她的变化。
“你又开始喜欢人类了吗?”
阿雀说不是,她说他根本不懂。
这让藤沼有些发笑,一直以来都是神代雀什么都不懂,她对人世的理解,她对时代变化的适应性,绝大部分都是由藤沼教会的。
但是……
在他并没有时时刻刻陪伴在神代雀身边的那段时间里,她的确接触到了许多藤沼也未能完全理解的东西。
比如,“你听说过「一灵四魂」吗?”
阿雀对他说,“书上说,神道教中有种说法,说任何一个生灵都具有不同属性的四御魂,其中不同的御魂又有着不同的作用。”
藤沼愣了一下,神色却发生了变化。
“你从哪里看到的?”
阿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问他,“变成了神器之后,也还会拥有四御魂吗?”
这回不说话的变成藤沼了。
他觉得此时的阿雀变得有些陌生。
陌生得……让他甚至有种不敢继续像以前那样将她当作小孩子,像对待螭一样,摸着她的脑袋和她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了。
哪怕一直以来藤沼都知道她有着超乎常人的能力,但在他看来,神代雀永远都是天真而又好哄的小孩子。
她总会依赖着自己,无论遇到什么问题也都喜欢来询问自己,比起朋友,藤沼其实更像是一个包容她、开导她的长辈。
但这时候他才忽然发现,或许在他也不知道什么的时候,神代雀就已经“长大”了。
她已经成长到了,不需要别人的建议,也不需要别人来指导,都可以自己做出决定,为自己的目标制定出完整计划的地步了。
——这并不是好兆头。
藤沼想,他或许得做些什么。
想要理解神代雀的想法,对藤沼来说并不困难,一直以来他都做得很好,所以现在也没有太大的问题……这只是想象中的。
当神代雀问他,“「螭」是不是失败品?”的时候,藤沼说不出话来了。
“你想要制造出能够战胜天的「三神器」的神器,所以「螭」诞生了,但结果却没有达到预期,「螭」出现了问题。”
阿雀抬起脸望着他,眸色稠冶而又绚丽。
藤沼却从中读出了名为“危险”的预警。
「螭」不是普通的神器,「夜卜」也不是普通的神明。他们是他用来战胜「天」的武器,虽然现如今,夜卜稍微出现了一点点问题。
藤沼觉得这个问题并不大,因为螭绝对不会像夜卜那样忤逆他,她永远都是最听话、最称手的武器。
如果没有出意外的话,她本该成为最强大的“终之器”。
那是不同于比普通神器更加强大的“祝器”的另一种神器。
“只要有神性,就能够使用神器,哪怕本身并不是神明。是这样的吧?”
“既然这样,”阿雀对藤沼说,“我也想要一把神器。”
她的声音不大,可语气却不容置喙,这样的强硬让藤沼也不由得绷紧了神色,他想了想,“那我把螭借给你吧。”
「螭」最开始的时候,只是藤沼的神器。后来夜卜诞生了,于是藤沼将她送给了夜卜,而夜卜也给了她新的名字——「绯」。
对于神器而言,名字是极为重要的东西,是神明赋予它们的所属象征,哪怕要更换神主,也应当要让前一任神主划去祂给的名字。
倘若身上同时存在好几个名字,那便意味着,同时被不同的神主呼唤时,神器会自己选择听从其中一位的命令——这对于其他的神明而言,是极为不安定的情况。
而这样身上同时存在多个名字的神器,则被称之为“野良”。
野良,是最低等的,没有任何忠诚性可言的廉价神器。
螭在成为「绯」的同时,仍保留着螭这个「名」,所以她也成为了野良。
藤沼说,“螭身上再多一个名字也没有关系。”
因为在这些年来,她身上早就写满了无数的、被其他神明刻下的名字。
第53章
阿雀拒绝了他的提议, 她说自己想要的并不是这种东西。
她将螭称为“东西”,但藤沼面上没有流露出半分不悦的意味。虽然一直以来螭都称他为“父亲”, 但实际上,藤沼只不过是把她当作工具而已。
不过螭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从以前开始阿雀就觉得, 她和普通的神器并不一样。这不是指其他的神器只有一个主人而螭有很多个, 而是她本身的特殊性。
所谓的神器,是全身心地依赖着神主, 全心全意地景仰着神主, 完完全全属于赋予其名字的神明的存在。
它们本就是属于神明的“东西”。
但作为「绯」的时候, 螭并没有全身心地依赖着夜卜,从头到尾她都只听藤沼的话,她和夜卜一样, 他们都称藤沼为「父亲」。
阿雀曾提出过自己的疑惑,而藤沼也对此作出了解释,「我很喜欢孩子, 也想要成为父亲。」
他告诉阿雀, 自己曾经想过, 如果天灾没有降临, 他早就能实现这样的心愿了。
阿雀歪了歪脑袋,总觉得这样的解释,其中有不同寻常的地方。
但她没必要多想,她只要顺着藤沼的话说下去就可以了,这也是她一贯以来的做法。
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阿雀对藤沼说,“那是你的「孩子」,我想要的,是更纯粹的、只属于我的神器。”
而那样的神器,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实在是太好找了——这是藤沼的看法。
在这样的时代,每天仍然有无数人死于天灾或是人祸,迷茫的灵魂虽不至于随处可见,但也是数量繁多。
但那样得来的神器,也不是阿雀想要的。
“螭很强大,强大到足以与一些有名的神明所持有的神器战斗,也强大到足以和「祝器」比肩。”
阿雀没有否认藤沼的努力,也没有忽略螭的力量。螭本就是为了对抗天而制造出来的神器,虽然阿雀并不清楚藤沼具体是如何将她变得这么强大,但她知道这一定牵扯了一些神明的隐秘之事。
就像以前那样,阿雀本可以询问他是如何做到的,藤沼实话实说的概率很高,因为她和藤沼之间有着共同的仇,天永远都是他们的敌人,无论是现如今还是以后,他们都不可能会屈服于天的足下。
神代雀一定也是想要杀死天的,这是藤沼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观点,所以他总会毫无余地地帮她——神代雀是最有可能做到这种事的妖怪。
她本就是告诉了他,天也可以被杀死的、有着绝对性的预言力量的天生大妖。
但阿雀没有问他——即使藤沼已经做好了回答的准备。原因是她也有自己的想法,并且正在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所以在藤沼注视着她的时候,她忽然又说她刚才思考了一番,决定还是回去当鬼王。
这种跳跃性的话题让藤沼微微一怔,他下意识反问她:“你之前不是说这没意思吗?”
阿雀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又点头说他说得很对。
完全没想到一下子就被肯定的藤沼:“……”
这让藤沼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才好,无奈地笑了起来,“好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玩得高兴一点,虽然暂时……还没法真正地高兴起来。”
神代雀听出了他话中的深意——只有杀死了“天”,她才能获得真正的、完完全全的自由和快乐。
面容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藤沼轻轻地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你之前说过的,这一天,不会太久了,对吧?”
阿雀沉沉地注视着他的眼睛,许久才说,“是。”
*
*
万世极乐教的寺庙。
“你身上有血的味道。”
阿雀注视着童磨,不仅是他身上有血的味道,房间里那扇绣着莲花与金法/轮图案的屏风上,也满溅了血迹。
满浸的血液从屏风上斑驳地往下滴落,安静下来之后仿佛能听到那些血滴的声音。
制造出这一片狼藉的罪魁祸首,正用那双虹色的绚丽眸子注视着她,他的眸子里满盛着笑意。
万世极乐教的寺庙中永远都在供奉着虚构的神佛,渴求着虚幻极乐的人们,像是在黑暗中追着光的飞蛾一样前仆后继。而他们最终的归宿,却并非极乐净土,而是童磨的腹中。
虽然在阿雀发布了对鬼而言完全就是不讲理的任性命令之后,这样的情况就减少了许多,但有时候本能的冲动并不能被完全遏制,再加上最近这段时间阿雀似乎放松了对他们的管制,于是童磨又开始做起了原本的「救赎大业」。
实施方法也很简单,把信徒吃掉就好了。
童磨并不相信神佛,但他怜悯着可悲可叹的人类,于是想要用自己的方法来为他们赋予救赎,最简单的便是让他们也融入自己的血肉。
“因为他们说,无论如何也想要前往极乐世界,所以我就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啦~”
童磨张开了手中铁质的金色对扇,脸上残留着进食后留下的血迹,像是偷吃零食被发现的小朋友一样,脸上挂着天真稚气的笑容。
那是足以让人心生好感的笑容,也是足以让人如坠冰窟的笑容。
童磨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他的血鬼术,也不在于他上弦之贰的地位,而在于他本身那份对生命的理解的扭曲。
虽然一直都在说,生命是很珍贵的东西,需要好好珍惜才对。但实际上的童磨,却时常一边说着这样的话,一边将信徒融入自己的血肉。
他称这为“救赎”,并且相信那些信徒们会和他共享永生。对于童磨而言,这就是他珍视生命的体现。
阿雀将手指扣在他的颌下,她的指尖停留在那层薄薄的皮肤上——对人类而言,鬼的皮肤很坚硬,但对她来说,一切都如同纸糊。
童磨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做出这样的举动,于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她,但很快又想到了什么。
“阿雀也想和我融为一体吗?”
童磨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这样的问题似乎真的发自他的内心。
“不想哦。”
阿雀告诉他,相比于和什么人融为一体,她更想独自活着。
但有些时候,独自一人往往意味着孤独与寂寞。阿雀以前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情绪,因为她以前并没有在意的东西。
既然什么都可以、什么都不放在心上,那么无论失去什么、舍弃什么,都没有关系。
光明正大地活着和偷偷摸摸地活着,带给阿雀的影响其实完全不如藤沼那么大——因为她并没有一定要光明正大的理由。
实在要说的话,只是觉得不太舒服——“天”很强大,强大到足以让任何与其为敌的生命都心生恐惧。
但无论何时,都不会有绝对性的统治者存在,无论其残暴或是仁慈,总会有想要反抗的声音。这是某些生物本能性的想法。
不过对阿雀来说,在某些程度上的不自由,只要不压迫到令她喘不过气来,就仍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如果有可以摆脱这种压迫的机会,她并不会拒绝。
入内雀一族并不服从于天,她们一族从许久之前就不是天的从属,虽然受眷于别天之神,但一直以来,谁也没有加入高天原的打算。
阿雀直到现如今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即便她自己也能察觉到自身的变化——当她完全清醒过来,看到自己手上的血的时候,她生出了恍惚。
那样的恍惚,来源是什么,阿雀也很清楚。
她在想,一直以来她都在得到,无论是本就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渴望得到的东西。
失去并不是她的伙伴,即便有时候看起来似乎她是失去了什么,但那也一定不是出于无奈或是无法反抗——那也是她自己做出的取舍。
无论她有多么喜欢某样东西,也无论她有多么喜欢某个人,都不会改变她对自身的爱意。
神代雀——入内雀,她最重视的,一直都只会是自己。
所以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为了让自己的想法得到证实,验证自己的猜想,并为将来做准备,她选择了用自己最喜欢的人来作为实验品。
她总是在思考着——进行着缜密而又细致的思考,这样的思考能让她推测出想要知晓的事态发展,也能告诉她,什么样的做法,带来的效益是最高的。
鬼舞辻无惨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怀疑一切,他所忧虑的内容,无论见到神代雀多少次,都不会发生太大的改变。所以阿雀觉得,他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