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比起那个问题,现在更应该思考的,应该是如何面对此刻的神代雀。
因为她忽然对阿郁说,“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第55章
没有谁会比无惨更加清楚这句话究竟代表着什么, 也没有谁会比无惨更加了解神代雀的行事作风。
尤其是经历了之前的那些事情之后,无惨更是深刻地明白了她的不可理喻与无法捉摸。
她诞生于比无惨更加古老的过去, 在远离人类的族群中长大,曾一度将人类看作与野兽、昆虫之类的种族别无二致的生物,哪怕后来开始接触人类, 也无法改变在那些过去中残留的认知。
但鬼舞辻无惨作为人类出生, 在他身上有太多属于人类的本性中的恶的一面,这样的本性即便他成为了“鬼”也没有消失。更何况以前也流传着“鬼”的传说, 那曾被认为是人类被心中的恶念所吞噬而生成的妖物。
并不能用同样的思考方式进行理解的两人, 永远也不可能互相理解对方的心。
鬼舞辻无惨总在执着于自我的骄傲, 而神代雀也总是活在自己理想的世界中。
她总是如此,自认为是善解人意地照顾着别人的心情,所以无论看到什么、知道什么都不会明说, 只是顺着对方的意图,直到对方清醒过来,明白一切都只不过是她心知肚明的游戏。
正是因为她本身便像是虚伪的化身, 没有谁能真正对她放下心来, 无论是她曾经的“朋友”们, 还是现在的“仇敌”们。
神代雀并不会觉得她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她只会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所以在面对再次出现的鬼舞辻无惨,也就是眼前的“阿郁”时,她又说出了曾经的那句话——那句在他们过去的相遇中,已经说过很多次的话。
“你身上有种很熟悉的味道。”
她当然会觉得熟悉,因为那本就是她一直牢记着的气息。而这样的说法, 对于神代雀来说,也已经是难得可贵的“坦诚”了。
只不过这种程度的“坦诚”,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更像是戏弄。
于是乎阿雀又看到了“阿郁”投向她的眼神,那双眼睛里深埋的只有压抑着的颤抖,那既是憎恨也是恐惧,是无法改变、无法挽回的裂痕。
那是深可见骨、无法愈合的伤。
鬼舞辻无惨不愿忘记,神代雀也不愿妥协,哪怕她时常表现出一副低卑的模样。
但谁都知道,那并不是真的顺从,而是强者给予弱者的恩赐。但神代雀本身却没有这样的认知,她会觉得自己为了对方已经付出了很多,而得到的回报却是仇视。
这并不是她预料之中的结果。
阿雀觉得很苦恼。
她其实也明白,他们之间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存在着无法跨越的隔阂——这并非是来自种族的相异,而是来自天性的相斥。
所以他们注定无法重归于好——哪怕阿雀是真心觉得,她可以尽最大的努力去贴合他的喜好,可以为了他而做出变化。
这种发自内心的想法,对于神代雀来说,本就是一种改变了。
但仅仅一个人的改变并没有太大的作用,鬼舞辻无惨并不愿意……因为他总是无法满足,也总是无法甘心,他本能地排斥着生老病死,哪怕因为神代雀,他已经体验了好几次这种生与死了。
可时至如今鬼舞辻无惨依旧难以接受死亡的感觉——尤其他的死亡每次都不是寿终正寝,而是被人中途以绝对性的力量夺走生命。
这远比死亡本身更令他饱受折磨,他甚至仿佛能够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果他真的向神代雀妥协,就像她说的那样,和她重新来过,与她一同生活。
那样的未来,他只能看到一片血腥。
因为每一次的最后,当鬼舞辻无惨因死亡的逼近而不得不睁大了眼睛的时候,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神代雀的时候,他发现了很可怕的情况。
神代雀从来没有流露出半分挣扎,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半分犹豫。
她对自己有着绝对的信心,也对自己的周围、包括她所认为的自己的所有物,持有绝对的掌控性。
直到现在无惨已经很清楚,她绝对知道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情,无论是他的每一次苏醒,还是在他苏醒的背后所蕴含的、不可告人的谋划,神代雀都了如指掌。
在很久以前的时候,神代雀仍然只是他手中的雀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曾用这样的态度来对待她,她的一切都掌控在他的手里。
而那个时候,神代雀从不觉得屈辱,更不觉得难以忍耐。
他们之间最大的矛盾便来源于此。
在身份发生转变之后,阿雀仍可以顺应这样的变化,自然在亲手杀死自己“最喜欢”的人时,也能够面不改色。
但无惨做不到。
阿雀看到“阿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张尚且稚嫩的脸缓缓地抬起脸来看着阿雀,陌生的面容上流露出的是熟悉的表情——阿雀笑了起来。
因为无惨似乎已经认命一般,直接放弃了强装镇定,也放弃了自己“阿郁”的身份。
无惨每次都在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或许神代雀只是随口一说,又或许一切都真的是巧合,她什么都不知道,自己总能找到翻身的时机。
——找不到的。
无惨已经明白了,找不到的。
“是啊,”站在他们身侧的小姑娘轻声说,“你身上,也有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阿雀笑得更高兴了,她眨了眨眼睛,握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手,说“她”变得更加可爱。
无惨很想把手缩回去,但阿雀抓得很紧,再加上“她”现在的力气,根本没办法对她的所作所为做出任何反抗。
坐在阿雀对面的童磨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看出来了一点——阿雀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叫阿郁的小姑娘。
“阿雀要把她带走吗?”
忽然听到这种问题的阿雀思考了半秒钟,上上次强行把人留在自己身边导致的结局再度浮现出来。
于是她换了一个角度继续思考。
上一次没有点明一切,“俊国”依旧会用那样的目光注视着她,让她深深地明白,他们永远也没法重归于好。
费尽心思去做无法挽回的事情,并不是神代雀的作风。再加上她太过理想而又不真切的想法,更会令她做出简单而又粗暴的举动。
她想和无惨在一起,但无惨并不想和她在一起,于是阿雀想用实力让他屈服——她知道在无惨眼里活着比任何事情都更加重要。
这仿佛诅咒般的执念,让他哪怕变成食人的恶鬼也仍要苟延于世。
所以这样的执念,也会让他无论变成何等模样都想继续活着。
她捏着“阿郁”的手,看了看童磨,又看了看“阿郁”。
“阿郁可能更想留在寺庙里吧?”
阿雀说着,终于放开了她的手掌,然后又对她说:“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不,”令阿雀有些意外的是,在听到她说出来的话之后,小姑娘抬起了眼睛来看着她,对她说,“我没有这种想法。”
阿雀几乎在瞬间就想起了无惨以前有多讨厌童磨这个莫得感情的工具鬼。
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可能在无惨心目中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地位的,至少比童磨更讨人喜欢。
这样一想心情立马高兴起来,阿雀当机立断,“那快去收拾东西吧,待会儿我们就一起走好了。”
这话不只是对“阿郁”说的,她自己也是这样,虽然并没有什么好收拾,但阿雀高高兴兴准备立马带着阿郁走人的样子还是让童磨难过起来了。
当然,表面上是难过得快要落泪的样子,但实际上内心有多平静,就只有童磨自己才知道了。
他只是有一个问题。
“阿郁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这样的疑惑,在阿雀第一天看到那个名叫“阿郁”的小姑娘的时候,就在童磨的心底里产生了——他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阿雀在见到她时的异样。
“有哦,大概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代替,不管怎样也都能认出来的那种特别吧。”
阿雀笑眯眯地告诉他。
童磨安静下来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
*
阿雀这次买了一座别馆。
买房子就花了很大一笔钱,再加上里面的布置,一算下来更加昂贵。
但她这次却没有哭穷,也没有把无惨关起来。
她只是说这就是她们的新家,然后问无惨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想要买的。
“阿郁随便想要什么都可以,直接告诉我就好了。”
阿雀站在她的身后,将自己的手放在无惨的肩膀上,她低下脑袋,下巴抵着对方的肩头。
无惨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视线落在空中的某个点,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发怔。
别馆里请了很多佣人,起初无惨以为这些都是“鬼”,但在看到佣人们出现在阳光下的时候,这样的想法就被否认了。
是普通的人类。
这有些令人费解。
不明白神代雀究竟想要做什么,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都继续管自己叫“阿郁”。
明明都已经知道了,阿郁就是鬼舞辻无惨。明明周围也没有需要避讳的人,所有佣人都是陌生的普通人类。
但无惨并没有将这样的疑惑问出来,只是沉默着,安静地旁观神代雀所做的一切。
鸟类似乎生来就对树木有着异样的好感,无论是哪里的房子,庭院里都会有至少一株巨大的古树。
西式的别馆没有檐廊,但花园里有一个小小的亭子,阿雀牵着无惨的手在亭子里坐下,不远处是一株紫藤树。
在上千年前的平安京,产屋敷家的宅邸中,也有这么一株紫藤树。
第56章
记忆是最悠长的永恒。
无论过去多长时间, 过去的时光都能在记忆中被唤醒。
在无惨和阿雀的过去,他们的确有过无可替代的回忆。那是要被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的宝物, 但同时也是提醒着现实残酷的变化。
曾经她无数次依偎在无惨的怀里,叽叽喳喳地和他说话。而那时候的无惨也还会安静地听着——即便他并不会将那些话放进心里。
鬼舞辻无惨从不喜欢这样的变化。变化意味着劣化,这在他自己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普通——就好像真的只是个平凡的人类了。
分明距离自己还是鬼王的时候也没有过去特别长的时间, 可鬼舞辻无惨却觉得这几年像是比之前的一千多年更加漫长。
他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才变得强大起来, 又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来让自己获得一切,怎么可以任由那一切都离他而去?
鬼舞辻无惨坐在花园里, 过去的记忆如潮水从四面八方而来。
一千多年前的时候, 无惨捡到了一只小小的麻雀。
两百多年前的时候, 鬼舞辻无惨见到了名为神代雀的少女。
她们都是一样的弱小而又吵闹。
*
*
“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吗?”
阿雀忽然打断了无惨的回忆,她倾过身来,用抱怨般的口吻说:“你又走神了, 多看看我不好吗?”
红梅色的眸底倒映着她的身影,阿雀用手捧着无惨的脸。
看着那双依旧很漂亮的红梅色眼睛,她又歪了歪脑袋。
好奇怪。
以前她也时常做这种事, 但每次都会被无惨把手拿下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紧蹙眉头的表情, 以及眼底里对她“冒犯”了自己而生出的怒意。
这种亲昵的、没有任何规矩可言的举动, 对鬼舞辻无惨而言是绝大的不敬,即便他对阿雀的宠爱远胜于任何鬼,也不可能容忍她对自己做出这样的冒犯。
但现如今的无惨却只是任由她捧着自己的脸,连表情都没有产生半分变化。
成功让无惨继续看着自己后生出的满意并没有延续多久,因为很快阿雀便从无惨的表情里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在以前的时候, 她其实就很喜欢踩着无惨的底线反复横跳,然后在他将要生气却又还没开始发脾气的时候撒娇认错。有时候他会把脾气压回去,但表情仍然很可怕,而有时候他会直接翻脸不认人,丢下她或者拂开她。
虽然这样说有些奇怪,但阿雀其实更喜欢无惨以前的样子——那副高高在上的、倨傲而又矜贵的样子。
哪怕只是小小的、微不足道妥协,也像是做了巨大的屈就和牺牲一样。
那才是她所熟识的无惨。
而现如今无惨似乎真的像是认命了一样,随便她怎么动也不会生气,平静得一点也不像他自己了。
这令阿雀有种诡谲的情绪,也让她迫切地想要验证什么。
她会在晚上和无惨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而无惨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她也会和无惨一起在花园里散步,指给对方看花园里新栽的花苗,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看到新开的花,她们全身都沐浴在阳光下。
阿雀以前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无惨。她们以前从来没有一起出现在太阳下。
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那个作为人类的无惨,就已经因为身体虚弱而不得不避开阳光,哪怕有时会在庭院中稍走几步,也是在太阳落山的短暂时刻。
而成为了鬼之后,阳光便成了比毒药更具威胁性的危险。
阿雀紧紧地看着那张陌生的脸,似乎要从中看出些熟悉的轮廓来。
看不出来的。
属于人类的身体,除了那双眼睛以外,再没有半处是阿雀所熟悉的样子了。
她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像是倏然发现自己失去了什么,有什么东西从她的指缝里流走了,越是想要抓紧,越是无法触碰。
失去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再回来。
原本不是想这样的。这并非是神代雀一开始的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