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暄拦在初雪跟前,眸色一暗,从容开口:“母后可还喜欢这里?每日有父皇陪着你,母后不高兴吗?”
他说完,楚太后情绪更加激动,近乎发狂。
初雪看着她,害怕得很。只见她挣脱了侍卫的束缚,朝旁边的刀口上撞过去。
动作力道之大,初雪几乎已经想象到血飞溅出的场景。
但在那之前,她的眼睛被一双温热的手盖住。
李成暄的声音轻柔地落在她耳侧:“还是别看好了,不然晚上做噩梦。”
初雪阖上眼皮,被李成暄搂在怀里,听他吩咐后面的安排。
血的确流了很多,几乎是当场毙命。李宛看着她,瞳孔都在震动。她扑过去,喊着母后。被李成暄命人拉开,带走,强行送回了自己的宫里。
初雪被李成暄带出门,才睁开眼。
她知道,楚太后死了。
初雪靠在李成暄怀里,闷闷地说:“她死了。”
李成暄摸着她的头发,“她该死。”
站在初雪的立场,这话很对。她该死。
但是于李成暄而言,该死的人太多了。
楚太后该死,李冀也该死,可雨若呢?雨若总不该死。
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胃里忽然后知后觉地翻涌起来,初雪推开李成暄,兀自呕吐起来。
李成暄皱眉,瞥见一旁的顾怀瑾,招呼他来把脉。
顾怀瑾给初雪号脉,而后拱手报喜:“恭喜皇上与皇后娘娘,是喜脉。”
第39章 无趣有趣 “无趣?那便做些有趣的事。……
此话一出, 初雪先是一愣,而后才惶惶看向李成暄。
喜脉……怀孕……她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件事。
怀孕生子于女子而言, 在这时局皆算宿命一般,被人奉为圭臬箴言。但初雪不同,她更听李成暄的话。李成暄曾说, 这是腐朽之言, 他们说这话不过是为了使之成为一种枷锁。
他这么说,初雪也这么信。
诚然,女子为何一生便要以传宗接代为目标,男子便可以海阔天空?
李成暄也隐隐表露过, 他不喜欢孩子。
因而,在这一刻, 初雪得知自己怀孕的消息, 竟然有些惶恐。她看向李成暄, 攥紧了自己袖子, 重复太医所说的“喜脉”二字。
李成暄沉默片刻, 而后不急不缓开口:“喜脉?倒是好事。”
他笑着,是温润君子的模样。
众人听闻此言,皆跟着道喜。唯有初雪明白, 李成暄这样的笑, 绝非是出自喜悦。
初雪听见他们的道贺声, 茫然地眯着眼睛, 靠在李成暄怀里。她抬手,轻放在自己小腹上。
他们都这么高兴,那她应该高兴吗?可暄哥哥不高兴。
初雪就这么茫然被送回了甘露殿,李贞陪着她去, 又陪着她回来。李成暄本要留下来,中途接到人禀报,只好留下一句“待会儿来看你”便匆匆离去。
直到她坐在甘露殿熟悉的矮榻之上,云芷特意命人给她炖了鸡汤,端上来,送到她嘴边,初雪才回过神来。李贞端着鸡汤,一勺一勺喂她。
初雪看着李贞的脸,她的神情也是喜悦的。
她忽而无措,仿佛置身于一座不可见物的山峰之中,除了自己,再无他人。悬崖就在脚底下,随意一步都可能坠落。
初雪一把抓住李贞的手,她正拿着勺子,被初雪动作一大段,勺子哐当一声,磕在碗壁上。
“贞姐姐。”她喊李贞的名字。
李贞应声看着她的眼睛,从中读出了慌乱和惶恐不安,她轻拍初雪的手腕,安抚她:“怎么了?阿雪。”
初雪嘴唇翕动着,欲言又止。
我该说什么?她变为紧抿着唇,半阖眼眸,“没什么,我只是惊喜,我……竟然怀孕了,我、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真是……从来没想过。”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回身,依旧靠着那软枕。她从李贞手上接过那碗汤,搅动几下,自己全喝了。
她和李贞说不出口,和谁都说不出口。他们都这么高兴,没人会理解她的,只会觉得她是怪人,为什么她有自己的孩子会不高兴呢?
分明她与李成暄感情甚笃,情投意合,她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她们一定会这么想的。
初雪放下碗,露出一个和平时无异的笑容,“我有些累了,贞姐姐,你先回去吧,等明天,你再过来找我玩。”
李贞点头:“好,那你好好休息,可不能劳累。”
待送走李贞,初雪把云芷也赶出去,独自躺在房间里。她缩进被窝里,轻缓地抚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一个孩子,一个她和李成暄的孩子。一个孩子要怎么样被孕育出来,怎么样长大?
这宫里有过太多的孩子,可长大的却不多。她的孩子也要经历这样的命运吗?
不,也许不会。因为李成暄不喜欢她们。
不喜欢,但身在其位,真能任凭自己的心吗?旁人或许不可以,但她信暄哥哥可以。若是他不喜欢,便是真的不喜欢。
可李成暄不喜欢孩子。
……
她胡思乱想,就这么睡过去。
再醒来,天色已经暗下来,殿中点了蜡烛,温暖的黄色光线透过屏风,落入眼帘。玄色的衣角搭在床沿,李成暄指节分明的手轻抬,道:“醒了?”
初雪点点头,撑起身来,依恋地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胸口。
李成暄轻拍着她的背,回应她。
谁也没说话,就这么过去了几轮烛影轻摇。
许久,李成暄才开口:“太医在外头候着,他们会好好照料阿雪,和我们的孩子。”
坦白说,李成暄并不喜欢孩子。即便是自己的孩子。
孩子是脆弱而邪恶的,即便是他自己的,也不例外。他甚至讨厌自己的孩子,因为若是有一个孩子,势必无法忽略地闯入他们的世界。
阿雪会关心他,爱他。他们之间有血脉相连。血缘的纽带实在是太难斩断,就像李贞和李宛那样,即便母亲如此不堪,也仍旧要守住这血缘纽带。
一想到如此,他便厌烦不已。
但他面上一点没显露,他亲吻阿雪的额头,亲吻她的眼睫毛,亲吻她的鼻尖。
也是奇怪,分明他都服过药,怎么会有孩子呢?但是事事无绝对,他明白这道理。
这个孩子,才开始,便已经逃过他的算计,来到初雪腹中。他更加不喜,一个打从一开始就这样挑战他的人,日后必定叫人不喜。
他们腻歪了一会儿,才宣太医进来请脉。
这一回全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轮番上阵,替初雪诊脉。如此大的阵仗,倒像是真要确保万无一失。
落在旁人眼里,又传为一桩佳话。
太医们特意将这事划分出一个轮值表,哪几日,由哪几位太医负责。
初雪看着他们忙里忙外,不由捂嘴笑了声。
新帝初登大宝,皇后便身怀有孕,这自然是大喜事一件。他们都说,这是上天降予的恩赐。
李成暄觉得他们愚蠢至极,万事都能与天挂上关系。
天能做什么?天什么也做不了。天只能成为愚昧无知的人的挡箭牌,或者成为有心人的一把剑。
*
天空阴沉,一瞬间落下雨来。
初雪和李贞本在长信园的院子里散步,忽而落雨,只得进檐下避雨。
李贞处处护着初雪,好像她一夕之间生活不能自理。
初雪这么调侃,被李贞反驳:“还是注意些,不坏事。”
初雪嗯了声,伸手去接檐下的雨,听见李贞说:“大姐姐昨天夜里没了,你知道吗,阿雪?”
初雪一愣,转过身看李贞:“没了?”
李贞点点头,似乎做了很大的心理斗争,“对,昨天夜里,她回到自己宫里,支开了宫女,自戕了。”
她说到这里,一声叹息,“算了,不提她了,也不是什么好事。阿雪,你也别太放在心里了。”
初雪勉强笑了笑,等李成暄来甘露殿的时候,她提起这事,“大公主昨晚自戕了,是吗?”
李成暄看着她,点头,他取过旁边的一只琉璃盏,“他们疏忽了,没有看住她。”
他语气轻飘飘的,还带了些惋惜。惋惜的不是人死了,是人就这么死了。
初雪低垂眉目,仿佛心口堵了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她们都死了。
李成暄斟好茶,晃了晃,抿了一小口,又给初雪倒了一杯蜂蜜兑的水。
昨夜自然是有人来报过,说大公主有寻死倾向,问他要如何处理?
他本想留她久一些,但昨日他心情不好,又想,不若让她去死吧。
后来李宛果真自戕。
真是脆弱到不堪一击,毫无乐趣。
初雪接过茶杯,贴着杯沿饮了一口,听见李成暄问:“阿雪今日兴致不高。”
是陈述句。
初雪不否认,“有一些无趣。”
“无趣?”李成暄重复她的话,笑了笑,“那便命她们做些有趣的事。今年女官考核要开始了吧?便让阿雪来出题,如此可有趣?”
初雪托着下巴,“听着像是自找烦恼,不过也可以试一试。往年都是考些正儿八经的东西,今年便换换花样,考点不一样的。”
李成暄笑:“嗯,若是还觉得无趣,便让她们都陪着你玩。”他也托着下巴,突到初雪眼前,笑容晃眼。
第40章 安心 “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初雪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 片刻间又为其弥补,于是笑着拍开李成暄的手,只当是笑闹。
然聪明如李成暄, 如何会不发觉。他意味深长瞧她一眼,倒也没戳穿。
事事紧逼只会适得其反,聪明人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 养一盆花, 最需要耐心。
*
宫中女官,一局六司,层层筛选,皆由尚宫主持。尚宫定下考核项目, 秉公办事,最后定下名单, 送与中宫过目, 才算结束。
但今年不同往年, 今年皇上下旨, 竟全由皇后娘娘处理。其实这不合规矩, 但也没有大大地乱了规矩。
何况如今皇后身怀六甲,朝臣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皇上的旨意。
初雪翻看着面前的卷宗, 向崔尚宫请教:“往年的考题, 全在这里么?”
卷宗是从卷宗库取出来的, 陈年旧账, 泛着灰尘,初雪闻不惯那味儿,草草翻了几页。那股味道勾得她莫名反胃,初雪捂着口鼻, 往后撤了一步。
“从前都是考些什么?”她问崔尚宫。
崔尚宫低着头,恭敬回答:“回娘娘话,考的内容包含了一些诗书礼乐,以及各司的职能相关。”
初雪应了声,托着下巴,脑子转了转说:“除此之外呢?”
尚宫答:“还有抽签题目作答,若是司珍司之类,还有各自的手稿比拼。”
初雪又点头,道:“既如此,便还按往年来吧。只不过,再添几项。”
她沉吟片刻,“便添一项蹴鞠,再添一项讲笑话,至于评审标准,由我来定。我到时候再差人知会尚宫。今日便到这里吧。”
崔尚宫答了话,退出门去。李贞在一旁候着,待崔尚宫走远了,才面露难色,劝初雪:“阿雪,如此是否太过乱来?”
初雪顺着她的话反问:“哪里乱来?他既然叫我这么做,我便这么做了。若是我循规蹈矩的,他反倒不会高兴。”
何况,她的确需要些事情分散注意力。
自从十岁之后,初雪便不喜欢让自己陷入一种负面情绪之中。她最会自我调节,若是察觉到自身情绪低落,便会去做些让自己高兴的事。虽说是治标不治本之法,但能管用一时,便算一时,反正走一步看一步。
李贞仍旧绷着脸,凝重地望着初雪。方才阿雪那一番话,让她心神不定。阿雪依赖三哥的程度,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初雪不解,问她看着自己做什么。李贞摇摇头,没说什么。
这话她断然不敢贸然说出口。兴许这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
初雪的吩咐很快便传达下去,像一滴水落进油锅,宫女们简直炸开了锅。这消息到底算好算坏,谁也说不准。
有人说是好消息,多了几分机会。也有人说是坏消息,简直是乱搞。
她们纷纷扰扰的,闹得不可开交,反正传不到皇后娘娘那儿去。
陶绮罗身处其中,沉默不语。如今人人都想抓住这机会,她也一样。她若是一辈子做一个普通的宫女,何时才能接近他们?
她不想再等,因此必须要抓住这一次机会,只好比旁人更卖力一些。
其他一切都寻常,唯有比赛蹴鞠的时候,格外热闹。
她们并不会蹴鞠,都是现学的,最长的也就学了七天。因而在场上,各色洋相都有。
初雪在台上坐着,看得很是高兴,笑得前仰后合。
李贞陪着她,也跟着笑,一面又紧张她紧张得不得了。
这时节寒风渐冷,怕她着凉,云芷特意为她准备了件大厚实的挡风斗篷,中途也安排了太医隔一个时辰便请一次脉。
*
“没什么问题,娘娘放心。”顾怀瑾收了丝帕,无意望一眼李贞,“二殿下面相发虚,不如微臣给您瞧瞧?”
李贞一愣,连忙摆手拒绝,甚至涨红了脸,“不……不用了,多谢顾太医。”
初雪闻言,劝道:“那便给贞姐姐瞧瞧吧,劳烦顾太医了。”
她抓着李贞的腕子,送到顾怀瑾跟前。顾怀瑾同李贞微微颔首,小声说:“二殿下不要讳疾忌医。”
李贞低着头,闷闷地嗯了声。
初雪紧张地看着顾怀瑾的动作,太医院的一众太医之中,顾怀瑾是最年轻的,也是最不迂腐的,因而初雪对他最有好感。
顾怀瑾把着脉,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初雪有些焦急,“怎么样?没什么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