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淮坐在那日沈离枝躺过的虎皮毯上,支起一条腿放着自己的胳膊,另一只手就拍在黑将军的脑袋上。
以前黑将军很喜欢他拍头,现在他一拍,黑将军就把脑袋挪开。
还贼溜溜看他一眼,好像在试探他会不会生气一般。
李景淮不由想起那日,黑将军主动靠近沈离枝,然后被她用手指轻抚脑袋的画面。
明明抓住他手腕的时候那样用力,清醒后却像是没有骨头一样,动作柔得像是一阵缓风。
那样摸头,会有感觉吗?
李景淮瞪了黑将军一眼,却把手上的力气放轻,顺着它的头顶慢慢往脑后揉去。
黑将军果然受用,两只眼睛眯起,不断发出呼噜噜的声音,还把脑袋重新凑来,亲昵地挨着他。
“没良心。”李景淮趁它享受之际,曲起手指重敲了一下它的脑袋壳,咚得一声响。
黑将军两眼倏然一睁,嗷呜一声,委屈地瞥他。
常喜从门外奔来,焦急地叫唤。
“殿下、殿下,陛下又发病了,正在太极殿大发雷霆,皇后娘娘唤您过去。”
太子被唤走,大福才打开侧门,把沈离枝请了进来。
沈离枝今日来得不巧,正遇到太子驾临,不得已只好避出侧门,在门外站了好一会,直到太子离开。
黑将军送走了主人,可看见沈离枝它也高兴,围着沈离枝的腿转着圈蹭。
因为沈离枝的篮子里带了好吃的。
大福和二福围上来一看,齐齐竖起了拇指,“沈大人真是慧心巧思,这糕点莫说是给黑将军吃的,就说给太子殿下吃小人们都信啊!”
沈离枝把装着化食开胃软糕的碟子端出来放在地上,黑将军如旋风一般扑上来,一边嗅着一边激动地甩起了尾巴。
这味道,它喜欢。
沈离枝微微一笑,对着大福、二福道:“如此粗制的食物,怎好入殿下的口,两位大人过誉了。”
大福从碟子里捏起一块软糕,虽然是做给黑将军吃的,但是沈离枝还是给糕团出了一个骨头形,糕的颜色是浅黄色,里面掺着的红点。
他闻了一闻,“里面有山楂?”
沈离枝点点头,声音温和解释道:“还有山药、白扁豆、鸡内金,若是有牛黄和川贝母效果会更好一些,只是不太方便弄到。”①
后面两种都是药材,东宫里的药都在太医馆里存放着,没有手批连求诊都难,更别提求药。
大福和二福对看一眼,他们在东宫里禁忌比别的宫人少。
“若大人想要,也不是弄不到,只是黑将军是生病才吃得少吗?”
他们一直以为黑将军挑嘴才吃得少嘞,若是病了的话,那至少得去请个太医来看。
沈离枝见他们惴惴不安,怕他们多想又道:“也不是,只是这几样东西都有健脾消食的作用,就是小儿也能食用,在抚州若遇到家中的狸奴、小犬食欲不振之时也会喂一些。”
两个犬人顿时受教,连连点头。
虽然是民间的法子,可是用得人多说明也是管用的。
黑将军趁他们不注意,已经舌头一卷,吞了好几个下腹。
沈离枝蹲下身摸着它的头,笑脸盈盈道:“担心它不喜欢,还加了一些骨头粉。”
大福捏着软糕,由衷赞道:“沈大人懂得真多。”
“在抚州的宅子不知为何总引来雀儿、狸奴的,遇到多了,一些小病小伤就会治了,其实都是我哥哥在……”
大福和二福正听着,突然听她声音一顿。
“沈大人的哥哥是光禄寺沈少卿吧?”二福欸了一声,连忙接话道:“我识得。”
沈离枝很快恢复如常,左手缓缓抚摸着黑将军的脊背,声音缓缓道:“不是的,我说得是我孪生兄长。”
“沈大人有一位嫡子?”
大福却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二福,让他赶紧住嘴。
沈离枝轻声道:“兄长他不在了。”
从此她的心好像就被剜去了一部分,空荡荡的,再也不会完整了一样。
一只粉黄色的蝴蝶忽然从她眼前掠过,鳞粉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她有些惊讶,为这新奇的发现。
来东宫数日,她还未曾看见过蝴蝶的身影。
一道白影随之扑来,黑将军吠叫着追着那只纤细柔弱的蝴蝶不放,大爪子不断在空中捞扑。
沈离枝忙不迭提起裙摆追上去,“黑将军,不可以伤害蝴蝶!”
另一边大福却大叫道:“干得好!”
沈离枝疑惑瞅了大福一眼。
转眼间,黑将军大爪子把蝴蝶已经踏在地上,还回头得意地吠叫。
沈离枝看见蝴蝶的翅膀已经折碎,不禁露出一副心疼的神色。
黑将军察言观色,慢腾腾收回脚,屁股往后一坐,瞅着沈离枝,尾巴在身后扫了扫。
“大人,太子不喜蝴蝶,东宫若是见着蝴蝶都是要灭杀的。”二福看见沈离枝走上去,托起那蝴蝶尸体,怕她是不知道东宫这禁忌,难免要细说一二。
“司芳馆也负责清掉植物上蝶蛹,还好太子没有瞧见,不然司芳馆有人要倒霉了。”二福走到一旁,拨开几片大叶,“大人就把蝴蝶扔在这里吧!”
“太子不喜蝴蝶?”
沈离枝垂眸看着手心这只似乎刚刚展翅不久的蝴蝶。
经历了漫长的时间结蛹、羽化成蝶,却不想生命如此短暂。
黑将军似乎看出了沈离枝的低落,蹭在她的腿边,尾巴轻轻甩着。
沈离枝腾出一手,顺着它的脑袋上的毛捋了捋。
“是,殿下唯不喜欢蝴蝶,也不喜欢浓郁的香气,大人以后侍奉太子时当留心。”
大福和二福因为黑将军的缘故,总是知道太子的事多些,此时特意提醒沈离枝,也是因为相处下来觉得沈离枝性格温和,虽然有时过于礼貌疏远,但是黑将军喜欢她,他们也想让沈离枝能在东宫呆得更久。
“多谢两位大人。”沈离枝当然明白在东宫当以太子的喜恶为重。
她怜惜这只夭折的小蝴蝶,可也没有神通让它死而复生,只能将它深深埋入旁边的花圃中。
做完这些后,她立在埋了蝴蝶的花圃前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以后投生,记得做一只生在东宫外的蝴蝶。”
“嘿,说不定下一世就托生一个漂亮姑娘!”大福打趣着,也想缓解一下气氛。
沈离枝双手没有松开,乌黑的眸子转过一抹笑意,看了大福一眼,颔首浅笑。
回首便补充来一句:“若是做了姑娘,也在外边自由自在吧。”
第11章 玉腰 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今日司芳馆都是搬运的事,沈离枝得了徐少理的传话,就不急着回去‘添乱’。
据闻她上次失手打碎的那个盆,产自煌镇,是量产极少的贡品,砸一个少一个。
司芳馆没让她赔,已经是徐少理发了大善心。
沈离枝没有别的事,就在大福和二福地再三拜托之下打算再给黑将军做一些化食的软糕。
这个小厨房离着三重殿更近一些,主要是负责给来议事的官员准备茶水糕点的地方,顺便还兼顾黑将军的三餐。
所以大福亲自带她来,并介绍给小厨房的管事屠伯,屠伯年纪约莫和徐少理差不多,也是东宫的老人了。
以前还身担重职,如今老了就求了一份闲差,管一管茶水。
大福和二福虽然没有什么品级,但是太子看重黑将军,就连带着他们二人在东宫有些薄面,因此他亲自来说,屠伯就笑眯眯引着沈离枝进了小厨房,带她到了一偏角处,并点了一个烧火的学徒给她使唤。
“大人只管用,缺啥都可以跟我屠伯说。”
沈离枝欠身行了礼,客客气气问他要了几样原料。
烧火的小学徒长得虎头虎脑,一直好奇沈离枝在做什么糕点,目不转睛看着她操作。
沈离枝看他年纪小,却难得乖巧懂事,只是巴巴看着她,若是不问他,他绝不会擅自开口。
这比起抚州那些动不动就上梁揭瓦的孩子来说实在安静太多,看起来小小年纪就心智成熟得过分,遂忍不住就逗着他多说了几句。
不过他也只有问有答,并无二话。
所以沈离枝仅仅知道他今年七岁,是屠伯远房亲戚家的孩子,父母双亡,无处托身,才带了进东宫。
小厨房里共有四个灶台,除沈离枝在用的之外其他几个上面都只是在温着茶水,以防上头有人传茶水侍奉。
至于奉茶宫婢则都坐在一个角落的木杌子上偷闲。
“殿下去皇宫,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可算能歇着了。”
“真好,去三重殿一趟常常大气不敢喘,就怕听见了什么惹得小命不保。”一个宫婢揉着自己的肩膀感慨,“若是天天如此就好了。”
“你以为殿下是为什么去皇宫的,还不是因为……”说到这里另一个宫婢声音就压低了,“……还不是那位的缘故,回头只怕心情更是不好。”
沈离枝手里边给糕整着形,顺着方向朝她们看了几眼。
几个身着浅粉宫婢装的女子脑袋都挤在了一堆,声音压得越发低。
“上一回,殿下回来后,就杖杀了好几名宫人,人都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殿下是不是会和那位一般逐渐疯魔?”
“别说了,不要命了你们。”一个年长的宫婢抬头往沈离枝的方向看了一眼,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给左右使了个眼神:“上头的事岂是你们能妄议的。”
小厨房静寂一瞬,然后她们脑袋都退开了些,开始东拉西扯一些旁的事情。
比如谁得了某位女官的赏,谁家兄长升迁发达了,逐渐又谈到让宫婢眼红的女官放任。
东宫女官五年一轮,留首掐尾。
除了位居高位的不愿意离开之外,剩下的大部分自行选择出宫嫁人。
有了东宫的这层人脉关系,她们的地位便能更上一个层次,不说侍奉多年,还能从东宫私库里拨一笔不菲的嫁妆。
“你们说今年孟右侍会不会选择出宫嫁人呐?”
“我想定然不会,你瞧那沈小姐都不在了,她不就有机会了嘛!”
“说起来孟右侍和沈小姐笑起来有几分相似,是不是殿下偏爱笑容明媚的女子,你瞧瞧我这般笑,行不行?”
“你也不去水缸里照照自己的样子,你这张脸可别让殿下看了倒胃口!”
她们打闹一团,笑声绕梁。
而此时,沈离枝的糕点已经放进了蒸笼,她就摇着扇子退坐到后边的木杌上看着火。
小瓜给她端来一杯放凉的茶水,沈离枝接过后把袖袋里的糖盒拿出来分给小瓜一粒。
这糖还是她从抚州带来的,入宫被检查时还让太监拿走了一粒,此刻再给小瓜一粒之后只有零零星星几颗。
“是玉腰糖?”小瓜眼睛忽而大亮,这糖虽然有个好听的名字可是却算不上很昂贵的零嘴。
外加上味道特别,真正喜欢吃的人也并不多,所以价钱就提不上去。
琥珀色的糖被中间掐了一道,两边为圆扇形,看起来就像是蝴蝶展开的翅膀,所以叫玉腰。
此糖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很多人不喜欢前调的苦,就尝不到后味的甜。
小瓜偷偷告诉她,以前娘每日卖花回来都会给他带几粒这个糖,说是养寒去湿,吃着比一般的糖好。
沈离枝微笑颔首,有人以前也是这样同她说的。
等软糕做好后,沈离枝习惯自己收拾用过的东西,就让小瓜跑了一趟腿先把东西送到黑将军的院子。
等屠伯回来后,她再次谢过后才离开。
屠伯回头看了她用过的东西,无不都清理干净放回了原处,没有留下一丝乌糟的痕迹,不由连连点头。
沈离枝从小厨房出来,看见远处含霞饮景,时间过去如此快,已经到夕阳西下时分。
她手抚平因卷起而弄褶皱的袖子,正打算直接回西苑休息,可走到黑将军院子附近突然想起大福和二福先前说他们傍晚要去一个好友处祝贺生辰。
想来此时黑将军无人陪伴,她就脚跟转了个方向朝着院子侧门而去。
沈离枝试着轻手一推,侧门果如她所料没有落锁。
里面寂静无声,黑将军独处时多半就是趴在那块白虎皮旁边,沈离枝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却没想到她首先看见的是一个男人的背影,墨发如缎,倾散而落,垂在他收窄的腰间玉带之上,一身杏黄常服,金线绣出的挺拔竹身延展至后背,在夕阳的光辉之中栩栩如生。
是太子。
沈离枝意识到太子在此,她得避让,正抬脚往后,打算偷偷后退,黑将军却从他的肩头瞧见她,紧跟着张嘴一声吠叫。
李景淮低沉的嗓音随之传来。
“糖拿来了吗?”
第12章 抄府 “沈知仪有话要说?”……
他未开口时,沈离枝还没察觉出异样。
直到听见李景淮的嗓音,低沉颓然,还带着些烦躁。
没有矜贵凌然,也没有冷辟孤傲。
如此不加掩饰、没有修饰的颓丧。
像是疲累一日后,褪去了所有积压在他身上的包袱和负担,他问了一句:“糖拿来了吗?”
太子竟然还吃糖?
亦或者此刻的他,根本不寻常、不对劲。
下午在小厨房听到宫婢们议论,说太子从皇宫回来往往心情不太好。
心情不太好,他喜欢杀人。
沈离枝一而再被他严令警告,此刻更不该出现在他面前。
但是她看了一圈,四周并没有旁人。
一直跟着他身边的常喜、赵争竟都不在近身伺候,只有黑将军安静地陪着他。
透过他的肩膀,一双乌黑黑的眼珠可怜巴巴望着她,好像此刻她要是抬脚离开,那对葡萄大的狗眼就会流下伤心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