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蝴蝶舒展着翅膀,让人心头一颤。
孟右侍不禁身子往后靠去,眉心微颦。
“孟大人,虽然下官只有知仪品级,然也是东宫在册女官,无罪,不适合送去戒律司。”
沈离枝手指在黑玉髓上摩挲一阵,又微笑道:“况且,我知道黑玛瑙在哪,大人派人一问就可知。”
“沈知仪此话不是矛盾了,你既说自己没罪,又说自己知道黑玛瑙在哪?”长脸女官嗤道。
虽然沈离枝没见过什么黑玛瑙珠,但是被孟右侍拿出来说,这件东西必然不会是放在匣子中搁在屋中,而是被太子随身携带。
能被他随身携带之物,想来也是十分爱惜或有重要意义,若真丢了,也不会这样慢条斯理的审她们这些女官,直接搜宫岂不是更方便快捷。
孟右侍蹙起眉心,又很快舒展开来,“你打算问谁?”
沈离枝微微一笑,“东西丢没丢,自然问主人,旁人怎么知道这东西是丢了,还是没丢。”
这意思,竟是要去问太子?
抑或是,这沈离枝是知道太子不会为难她,故意说给孟右侍听的。
“你放肆!”长脸女官忍不住斥道。
四周议论声鹊起。
文司礼此时却睁开双目,视线在沈离枝身上转了一圈,提起笔刷刷在纸上记下几笔。
孟右侍注意到文司礼下笔的动作,不由做出起身的趋势,然而不知为何又生生顿住,只把红唇抿紧,脸色渐渐发沉。
萧知判没有参与旁人的讽言戏语,而是从孟右侍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她想了片刻就抚手笑道:“是了,若是殿下丢了如此贵重之物,大人们就不会安心在此了。”
四周一静,都齐齐望向她。
“所以大人考核的不但是下官们的细察入微,还有对事物有自己的判断,不可人云亦云、盲目信从。”
萧知判宛若解开谜题一般,满脸愉悦,连笑容都娇俏了几分。
她在这群新女官之中算是有些威望,加上她与太子是表兄妹的关系,众人少不了要捧她的面子。
“原是这样!萧知判好厉害。”
“不愧是我们的榜首,一语中的啊!”
众人七嘴八舌,局势早已脱离控制。
孟右侍只能颔首,表示萧知判所言就是考核的谜底。
沈离枝在她们的叽叽喳喳声中侧身弯腰把还跪坐在自己脚边发愣的女官扶起,又转身朝向慕知微。
不过慕知微没让她有伸手的机会,重重哼了一声便自己爬起来。
罗知微小跑上前,一手拉住沈离枝的手,一边拍着胸口小声道:“幸好幸好,沈姐姐你无事,不过明明是沈姐姐说出来的答案,她们偏偏都去夸萧姐姐了,实在太过分了。”
她又把手拉住慕知微,“慕姐姐也是,我便说不会是沈姐姐的。”
慕知微瞥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这蠢货。”
沈离枝笑着摇摇头,把黑玉髓重新放进自己的衣襟之中。
孟右侍端起新沏的热茶啜饮一口,等声音渐小,热闹过后她才重新开口。
立即把适才挑拨是非的三人单独拎出来,敲山震虎正是这样的时机。
她少不了要敲打一番新人,才能更好拢络住有用的人。
慕知微刚刚起身,哪知道又跪了下去,一张脸红白交加,难看异常。
“此次考核本意可不是让你们互相拉踩,若留下你们,到时弄得东宫乌烟瘴气,殿下怪罪下来,我也担不起,这儿有你们的挂名录,你们自行离去,也算全了彼此颜面。”
孟右侍发话,卢司言和文司礼就从名册中将三人的纸页抽出,递到她们面前。
慕知微见上面新落下的笔迹,一个显目的‘丁’字,手指紧紧攥着那张薄脆的纸,将页脚都折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跪在她身旁,那个性子怯弱的女官已经小声啜泣起来,想来现在也十分地后悔,不过她人微言轻,也没有反抗的余地,就哆嗦着提起笔在最末的横线上写下请离两字。
文司礼面无表情收起她的记事录,转头去盯着慕知微。
慕知微不动,旁边萧知判走出来对着孟右侍行了一礼,“孟大人,下官以为慕知微所举应给予嘉奖而不是惩罚,只有一心向着殿下的人才不会姑息养奸、徇私枉法。毕竟沈知仪身上确有大人口中描绘的黑玉珠,只是一时并不能分清是玉髓还是玛瑙罢了。”
萧知判不愧大家出身,颇擅长避重就轻,一番话说得也甚有道理。
孟右侍瞧了一眼慕知微,却专门转头去问沈离枝,“沈知仪以为呢?”
从云层后晕开的光把沈离枝的那张小脸照得洁白如玉,莹莹润润,在人群之中都有几分鹤立鸡群的模样。
她听见孟右侍的点名,眼睛一弯。
“大人们说得不错,一心为殿下固然是好事。”沈离枝敛起几分笑,道:“但是也须谨防好心做错事,以免污了殿下的圣明。”
孟右侍笑了笑,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却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的对,所以慕知微此番是矫枉过正,失了分寸。”
沈离枝笑容淡去,目光掠过身侧萧知判、慕知微,见到两人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可见孟右侍并不想严惩,已然找好台阶。
她早知晓,世间并无绝对的公正。
而她也从不奢望有人偏袒。
就像这里,本不该她来,这些怨,也本不该她担。
即便如此多事都不能如她所愿,她还是在短暂的失望后又弯起了双眼,若无其事地微笑。
身后的女官窸窸窣窣,嬉笑道:“某人还以为有人会为自己做主呢!”
有人装模作样叹口气,“哎,毕竟来路不正嘛!谁愿意莫名其妙被一个赝品比下去……”
这些声音像是听进了沈离枝耳中,又好像没有听进去。
孟右侍轻抿一下红唇,“也罢,慕知微你暂留,且再……”
她正要说道,远处尖细的嗓音传来:“太子殿下驾到!”
第16章 撑腰 给沈知仪撑腰壮势
这尖细的嗓音钻入耳中,众人连忙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连人影都来不及看清就接连跪下。
李景淮身着一身绛紫流云纹圆领袍,腰系环玉镶金扣带,还未到及冠的年纪却已有持横拥璇数载的威仪,让人不敢直视。
他从分开两道的人群之中穿过,只有鞋履落地的声响,缓步而行,留下一阵雪松的冷香。
孟右侍走上前行完礼,才抬头面露微笑问道:“殿下怎么有空来?”
常喜手里端着一盘糕点,低头敛袖跟在太子身后,偷摸摸跺了跺脚,掀起眼皮偷瞄了孟右侍一眼,牢牢闭上嘴。
他在这个节骨眼没敢提醒孟右侍,太子在外边站了一会,还看了好一阵热闹。
“有事,就顺道来了。”李景淮没多说,不过比起其他人,对于孟右侍的话,有问有答已算得上十分给面子。
因而孟右侍脸上笑容不由加深几分,让那张清秀的脸都有了几分娇媚的模样。
曾有人说孟右侍容貌秀丽,可是笑起来也是有如灿阳,平添娇色,还有几分像沈明瑶。
从前她最厌恶旁人这般想,可是现在她却期盼能多得一些注视。
然李景淮目光没有落在她的脸上,而是环视了一圈,看见在人群中像个鹌鹑一样老实本分藏着头的沈离枝。
他收回视线,对孟右侍忽而道:“东宫的规矩孟右侍也记不清了吗?”
孟右侍笑得娇俏的脸顿时一僵,秀丽的弯月眉慢慢蹙起,嘴角的笑容却还没逝去,却因神情切换太快而显得有些古怪。
“殿下?”
跟随太子多年,她自诩能揣测出太子六七分心思。
所以她反应过来。
太子专门来说,难不成是要用那条规矩……
凡于东宫中挑拨是非、胡乱攀咬者,拔舌逐宫。
可是身为女子,尤是孟右侍这般还想要一个温婉贤良的名声是绝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要传出去,不得落下歹毒的名声。
孟右侍脸色突变,呐呐道:“殿下,这是不是过于严苛了。”
“是么。”李景淮转身,凤眼微挑,“戒律司的手段原是还不够重?”
那名祸从口出的长脸女官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在孟右侍身侧跪下,“殿下恕罪,是奴婢一时失言!”
她和孟右侍都没有想到,李景淮一言既出,竟像是专登给沈知仪撑腰壮势的。
这一个觉悟,让刚刚还大放厥词的长脸女官全身瑟瑟发抖,而孟右侍则脸色苍白,不可置信。
罗知微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沈离枝,小声问道:“沈姐姐,太子是不是在帮你说话?”
她声音虽小,但也足以让周围的人都听全。
几道目光瞬时就灼灼落在沈离枝的脊背上,像是要将她扎穿一样。
沈离枝颇有些想笑,事实上她那张脸确实在笑着。
眉眼耀目,如莹莹月光,灿若星河。
垂睫弯唇之间,还似在低笑。
让人望之,更气。
沈离枝倒也不是故意,只是有些人喜欢揉耳垂、有些人会绞手指,都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罢了。
沈离枝只是习惯性地笑。
但她心中明白太子多半是不喜自己的东西随意被人用去。
“都是奴婢管束不严,让下边的人出言不逊,自当领罚。”
孟右侍身为女官之首,甚少有向人低头的时候,此时当着众人低头认错,也觉得颜面扫地,不由大为难过,声音也显得低落了几分。
不过罚她并不是李景淮此行的目的。
李景淮虚抬一下手,常喜就在一旁笑吟吟道:“孟大人言重了,殿下这不是怕大人太过心慈手软,让下面的人再三造次,颠倒了尊卑。”
孟右侍脸色还没缓过来,但是常喜能给她递台阶,也说证明太子并未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她还是摸不准他的意图,心有惶惶。
比起孟右侍的心慌,其余的女官则春心萌动。
难得一见太子,她们想看却又不明目张胆,一个个蠢蠢欲动的脑袋仿佛被风吹得摇摆的花骨朵。
犹如瑶池里一片红芙蕖,摇晃如波。
可惜李景淮那双盛气凌人的凤眼缺少发现美的能力,他只是稍一摆手,煞风景地道:“下去处置。”
孟右侍咬了咬唇,复看他一眼,才回道:“是。”
她身后几名女官随她而动,赶人清场。
只是处置两字一出,三名犯事的女官当场愕然,胆小的已经嘤嘤哭了出来,慕知微也惶惶睁大了双眼。
不明白只是一句挑拨怎么就落到如此严重的下场。
她膝行两步还想争论几句,一位年长的女官阔步上前,眼疾手快地捂住她的嘴。
“小心你的命。”
萧知判看见孟右侍怜悯又遗憾地一瞥慕知微,就知慕知微留下无望,不由大为失望。
刚刚还在沈离枝身后嘀咕的女官此时也彻底闭上嘴,不敢再妄言。
而沈离枝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敛去,变成若有所思。
李景淮看着女官们逐渐退出,忽而又抬步往她的方向走来。
萧知判紧张地揪紧自己的衣带,昂起头,小声道:“太子表哥……”
然而她的声音马上被另一道尖细的声音打断并掩过。
常喜伸着手往前哎哎两声,“沈知仪留步!”
一些还没来得退出院子的女官纷纷回首。
沈离枝停下脚步,转身款款行礼,“常喜公公。”
她弯腰的时候常喜在她身前,待她抬首时,李景淮却出现在她眼前。
他生得比寻常男子都要高,站直时像是修竹挺拔,清朗明贵。
不仅是身高上的压迫,还有气势上的压制。
他生来就是高人一等,因而看人时总是将眼珠转至下眼睑,俯视于人。
而这个视角他更容易看清人眼底细微的神色。
李景淮看见她柔声轻唤后,抬起卷翘的眼睫。
一对含露黑珍珠,明净清澈,些许怔忪从中一滑而过,浓密的睫毛就覆了下来,不让他再有机会窥探丝毫。
沈离枝屈膝缓缓跪下。
行了一个更郑重的礼,声音柔缓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景淮唇往下一抿,像是噙着一抹气恼,步伐不由上前一步,咬着气音道:
“沈知仪,你那日给孤吃的,是狗食?”
第17章 请离 你是不想留在东宫么?
竹帘卷起夏风,树影婆娑。
光斑乱舞在廊下,像是乱撒的星子。
沈离枝依坐在八棱窗台前的靠塌上,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正是卢司言分发给预备女官们的挂名录。
上面不仅详记了女官们的出身籍贯,性格特点还有喜恶优劣。
也不知道是何人在暗中审视观察,得出了这样一份详尽记录。
不得不说,这观察之人洞见底蕴,洋洋洒洒数百字含括甚广。
就连一些沈离枝都没有关注到的细枝末节都被罗列而出,让她不禁哑然失笑。
大抵入宫服侍贵人都是这般小心谨慎,祖宗八代清白都要被查个底朝天。
不过沈离枝注意到了最末一句评判:
沈大人外温内冷,不善交际;缺情少感,不知惧怕;恐难服侍贵人……
恰好那日太子前来兴师问罪,正是也给她留了一句,’沈知仪,你莫不是不知惧怕?’
她怕么,自然也是怕的。
她的性命看似无足轻重,可是却沉甸甸的载着另一人。
她并不想死,可却也不知道为何活着。
若人的性命如树上的知了一般短暂,那余生只需要放肆高歌直到尽头也算是圆满了。
可偏偏她多得了这几十年,却感人世无所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