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人莫耽搁久了,沾湿了衣裳。”
这雨虽然不大,但是缠绵不断,着实恼人。
站得久了衣服容易叫雨水沾上,再被风吹,素薄红稠不挡这邪风,容易染病。
沈离枝其实还是记挂着花枝上那个缢蛹。
也不知道过了这些天,它是否还在,或者早已经破蛹新生,亦或者受到雷雨影响,夭折了去。
花圃角落里精细呵护的托玉重粉芍药花苞半开未开,被雨水打得娇艳欲滴。
雨珠剔透,从翠绿的叶脉上滑落,溅入石砖凹槽里的水洼,涟漪阵阵。
沈离枝拢起裙摆,弯腰蹲下,手指拨弄着叶片,看见那个缢蛹壳子还在,但是端口已经破出了一个小洞。
蝴蝶已经破蛹而出了。
既然已经飞出去了想必是在暴雨之前吧?
沈离枝刚刚舒了口气,忽而觉得眼角余光撇见有东西闪了闪。
她伸过手指,挑起被打得垂下的花叶。
看见被一张蛛网缠住的一只蓝斑凤蝶。
纤细的腰身和半边翅膀被粘在蛛丝上,然而它却还没放弃挣扎,不住地扑扇着另一侧翅膀,想要脱困。
沈离枝见它挣扎越厉害粘得却越牢,就拾起地上一截连着叶片的枝条拨弄了一下它周围的白色蛛丝。
蛛丝割断后,仍没有脱困,因为那些细细的蛛丝还缠在它纤长的足和脆弱的翅上。
沈离枝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伞,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分开绕在它身上的残余蛛丝。
因为它实在太小了,沈离枝不由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手上动作一个不妥,会伤着这只新生、脆弱的凤蝶。
“你在做什么。”
四周安静的只有雨打芭蕉的声音,突来一声人语,把沈离枝吓得手不禁一颤,同时向侧边一滑,险些把凤蝶的翅膀戳穿,好在叶柄的端头只是险险擦过,并勾断了最后一根蛛丝。
蝴蝶挣扎了一下,振着双翅重新飞了起来。
沈离枝扔下手中的叶片回头,惊讶看向立在身后的太子。
常喜在他身后掌着伞,冲着她挤了挤眼,像是颇为担忧她的处境。
毕竟隔三差五能惹到太子垂询,这可不是件好事啊。
沈离枝刚要起身,却发现那只大难不死的蝴蝶竟飞到了她与李景淮视线之间。
她的视线穿过蝴蝶悬飞的身影看见太子慢慢蹙起的眉心。
沈离枝想起太子不喜蝴蝶之事,不由心中暗道糟了。
她伸出一指,那蝴蝶还颇为,立即将她细长的指尖当作了花枝落足,翅膀扇了一下,将坠落在它翅膀上的雨珠震碎抖落。
沈离枝抬起另一只手挡在蝴蝶的上方,为它遮去了细密的雨水,也挡去那两人不善的视线。
“见过太子殿下。”她起身屈膝。
好在此时地上积水,倒不会强令她行跪礼,只不过起身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身上早已经被雨水沾湿,与跪进水里相差无几。
在伞面的阴影之下,李景淮那张脸棱角分明,挺鼻薄唇,剑眉凤目,还有种碎玉寒冰的清冷。
沈离枝不由咽了一下口水,弯起眉眼,温声道:“我来看看左侍大人的这几株芍药。”
李景淮也不瞎,早看透她欲盖弥彰的动作。
“你手里是什么。”
沈离枝微微抬起左手,像是自己珍藏的宝物不情不愿亮给他们看一般,声音更是小了一些,“一只蝴蝶……而已。”
常喜连忙道:“沈大人,咱们殿下最不喜见这小虫,还不快快弄死。”
沈离枝从善如流,连忙应是。
“奴婢这就带它走。”
常喜脸揪成了一团,愁眉苦脸。
天爷呀,弄死可不是弄走。
然而带走是不可能带走的。
“站住。”
李景淮果然发话了,修长的指尖在盘起的小臂上轻轻点了点。
“哪来的蝴蝶?”
沈离枝刚想说芍药枝上的,可是想到之前大福二福说会有打理花圃的宫婢受到处置,她就改了口,“在蜘蛛网上的。”
李景淮指尖落在臂上,没再抬起,眼睛打量了一下在雨中浇得湿透了的少女。
单薄的半臂因为是薄纱质已经贴在内衫之上,发丝上氤着水珠,像是烟笼的寒江水,丝丝缕缕,更显得鸦黑一片。
卷翘浓密的睫毛承托不住密匝匝的雨珠,一颗颗往下落,就好像委屈落泪一般。
可她脸上的表情并不是害怕落泪,而是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柔声对他道:“佛曰,相见既是缘,奴婢想着既然见着了,就救一救它吧,再想法子把它弄出宫去,既不伤它性命,也不算坏了殿下的规矩。”
李景淮微微侧过头,半阖起凤眼,从眼尾睨出一点奚落,薄唇微张就哼道:“佛曰,救走蝴蝶,饿死蜘蛛,是罪也。”
第21章 替代 不试试,怎知它不会更喜欢这糖……
沈离枝呆了一呆,太子所言,似乎也极有道理。
她光顾着怜惜蝴蝶,却忘记这世间弱肉强食,环环相扣。
就像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乃是天地本质、因果轮回。
难道就因怜惜弱者,而故意去杀死强者吗?
沈离枝在李景淮奚落的目光中愧疚了,她低头看着在自己手指上抬起两只前脚正在梳理自己触须的蝴蝶。
万一,这是蜘蛛等了十天半月、一顿生死攸关的救命粮呢?
她不但夺走它的粮,还弄坏它的网。
仔细一想,要是自己的家非但给人劫了粮还把屋顶打了个大窟窿,她也会气极。
沈离枝越细想,就越愧疚。
李景淮放下‘大罪’这样的话,就盘着手冷眼相待,且看看她那张被雨水拍得发白的小脸会不会染上惧怕,那双水盈盈的笑目会不会淌下泪来。
可是看着看着,他却觉得不对劲。
沈离枝脸上居然只有愧疚。
……而且她还侧了一下头,瞥了一眼身后的花丛。
还是——对那莫名其妙、蜘蛛的愧疚?!
李景淮有些不可置信地瞧了一眼,又瞧了一眼,然后蹙起了眉。
“殿下说得对,是奴婢疏忽了。”沈离枝眨了一下沾着雨珠的长睫,黑亮的眼睛因为雨洗,更加透彻明亮。
李景淮没有反应,沈离枝就转过身,窸窸窣窣忙活了一阵。
常喜抻长脖子,好奇道:“沈大人不会把蝴蝶给送回去了吧?”
说着,一只蝴蝶就在转小的雨中振翅飞了起来,绕在沈离枝身侧缠绵徘徊。
常喜缩了缩脖子。
好嘞,做梦呢。
蝴蝶放肆在两人眼前飞了一阵,在李景淮阴郁的目光中越飞越高,最后越过了院墙消失不见,这时沈离枝才反过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雨水,拿起搁在一旁的伞站起来。
李景淮又垂眼看着沈离枝纤细的背影,越看生出几分茫然。
是自己那日在戒律司不够血腥暴虐,没能彻底吓着她,以至于她竟敢放着‘沉怒’的自己自顾自得忙去。
还是她当真脑子里就没有害怕畏惧?
“奴婢放了一块糖。”
沈离枝露出一个湿漉漉的笑脸,她敬佩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常喜咋舌。
李景淮忽而哼笑了一声,原以为她在忙活什么,不过是在做一笔单方面的置换。
“糖也替代不了先前那只蝴蝶。”
拿走一件东西,再硬塞来另一个。
世间当真可以做到一替一换,无怨无悔吗?
常喜微微一怔,同时回眼,看向表情从容的沈离枝。
太子当真是在说蝴蝶和糖吗?
还是在说沈离枝和沈明瑶。
沈离枝笑容收淡,像是天边渐小的密雨,她眉目被洗得如墨染,越发显出她五官的优越。
眼弧柔和,唇珠饱满,一张娇妍夺目的脸被雨水一洗,像沾了露水的芍药花蕾,凌乱柔美。
隔着一段距离,站在青翠的花圃之前,她那身绯红半袖裙洇着深浅不一的水印,像是花丛里浓淡相宜的团锦,她唇角只弯出一个很小的弧度,声音软绵。
“不试试,怎知它不会更喜欢这糖?”
李景淮眸子蓦然一缩,定定看向她。
沈离枝弄湿了衣,在温暖的廊下方觉得湿冷渗了进来,难以忍受。
她本想回去换了衣裳再回来,郭知判得知后连忙让她不着急走。
不一会就从她屋中捧出好几套衣服。
“这些是下面孩子做的,但是我和杨大人都老了,穿不得这样鲜艳的料子,送给你正合适,你挑挑?”
沈离枝推脱不用。
郭知判道,衣服在箱子里终不见天日,不说辜负那些拳拳心意,也浪费这些上好的料子。
沈离枝无法,就选了一件樱草色襦裙。
自从入了东宫,她还未曾穿过这样繁复贵重的衣服。
绣花百叠下裙,上有杏黄蝴蝶袖外罩,整体窄瘦,显出窈窕身形,正是时兴的半袖腰裙的样式。
“真好看,合适!”郭知判围着她转了几圈,连连夸赞,“等杨大人同太子说完话,也让她瞧瞧。”
沈离枝容貌秾华昳丽,身姿袅娜娉婷。
即便素面散发也有种风华奇韵。
沈离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手指将垂下来的湿发别到耳后,温声细语道:“奴婢还要出去督查修理院景。”
雨收放晴,空气清新。
宫婢们纷纷跨起竹篮带着工具在院子里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沈离枝从廊下穿行,阳光从回廊上的竹帘上透下柔光,将婆娑树影倒映。
她手指抚在那些被阳光晒得半干的竹片上,指尖敲出短促的音节。
沈离枝并不知道这条抄手回廊正好处于正屋的窗前,隔着小池塘和几颗山茶花树,她偷闲伸腰的姿态正落入两人的视野。
杨左侍轻抚着带着蚕丝手套的手背,望着沈离枝掩映在花丛之后的身影道:“还是年轻好啊,东宫里新来了这些孩子,各个都大有本事,这东宫又要热热闹闹的了。”
李景淮目送那道身影走出视线才半阖起双眼,目光自然垂落在手中的奏章上,打量了几眼,将名单上的人又反复扫视,随口道:“若不是嬷嬷和皇后插手,我原也不会留下她。”
杨左侍含着笑,目光炯炯,饶有趣味道:“我说‘她们’,殿下却特指沈大人。”
看见李景淮抬头似想开口,杨左侍却率先道:“我觉得小姑娘人挺好的,长得也好、性子也好,只是和明瑶是不大一样,但嬷嬷就是好奇你为何对沈大人意见如此深?”
李景淮定睛瞅了杨左侍一眼,慢条斯理合拢手上的奏章,搁到一边。
他又端起茶盏,掀开盖子啜饮了一口温热的姜茶。
辛辣的姜汤入口,驱散久站雨中的寒气。
“笑太多了。”
“什么?”
李景淮不再细说,淡眼看着杨左侍好奇的眼,声音冷淡道:“孤不喜欢东宫太闹腾。”
“等你及冠了,东宫只会越来越热闹。”杨左侍锤了锤自己的腿,再次喟叹自己这身子骨老了。
隔案而坐的少年,一晃经年已经到了及冠的年纪。
长成了松山玉立、萧疏轩举的模样。
自从先皇后故去,前朝和后宫各怀心思,再没有人会真心实意地为他打算。
杨左侍固然有心,但是东宫之外她能使上力的地方却不多,只能在tai耳边多唠叨几句,期盼他自己能提前有所计划,不至于以后枕榻之上都是各怀鬼胎的暗棋。
李景淮对于选妃兴趣缺缺,还比不得手上这本官员名录更吸引他注意。
“不但有太子妃,还要良娣、良媛,这些总该有的。”杨左侍难以判断他听进了几分,又劝他道:“小淮你也要先仔细为自己选选。”
李景淮搁下杯盏,落下清脆一声。
杨左侍被他落盏的声音小惊了一下,眉心微蹙,抬起的手都忘了落下似的,半响才道:“殿下就没有喜欢的姑娘?”
李景淮顿了片刻,随意撑起右手,支起下颚,目光从眼角延出。
他看向窗外的山茶树。
“我喜欢,便一定会有我想要的结果么。”
第22章 死谏 正是太子
太子离开后,杨左侍静坐远处,摩挲着带着蚕丝手套的手背。
透着细滑的丝面,下面掩着凹凸的疙瘩,像是老树干皱的表皮。
这触感让她不断想起从前,便让她难以在看似平静的东宫有一日的安眠。
门吱呀一声响,郭知判的身影就出现在八展禽鸟螺钿屏风后。
“姑姑,太子回去了。”
杨左侍点点头,表示知晓了,垂眼扫过太子搁在桌面的茶盏又想起一事,抬头便问:“那沈大人呢?”
郭知判正将窗户合上半扇,回头答道:“沈大人被徐少理派来的人叫走了,像是有事吩咐,我也没多问。”
杨左侍从前也不太过问下面这些小事,因为有孟右侍在。
孟霜晚出身世家,才学能力都拔尖,又统筹管理东宫大小事务,确实是百里挑一的人物。
想到这里,杨左侍不由感慨:“孟大人其实也很不错,只可惜……”
杨左侍话没有说完,郭知判也知晓她可惜什么。
无非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姑姑,这事也不能强求,殿下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郭知判劝她,就是怕她多思多虑,从而加重病体。
“话是这样说,可是我心里就是怕。”杨左侍放低了声音,虽然知道这里有太子的暗卫看守,不会有旁人接近,但是她还是下意识用最小的声音。
“怕他不是只爱一人,就会一个也不爱啊。”
李皇血脉里那种过分偏执,前前后后不知酿成了多少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