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虽然出生在抚州,可是外祖家在上京,她也曾随着母亲来探亲过几次。
在她十岁那年,正好赶上上京的明灯节。
她和孪生的哥哥在热闹的街头,撞见了一位意气风发的玉质少年。
生得那是龙章凤姿,行事又是洒脱俊逸。
和上京只晓得玩闹的纨绔子弟绝然不同。
三个初次相逢的少年少女一见如故,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甩开了奴仆钻进了人群里。
绮纨之岁,明灯佳节。
青翠的垂柳之下,她在河边放着买来的莲花灯,两个相差几岁的少年却在她身后天南地北、无所不谈。
她回头看见温润的哥哥与他相握起誓。
两个年少却有着雄心壮志的儿郎,在万千明灯之下许下了此生的诺言。
少年清朗的凤目里像是落下了星河,璀璨夺目。
那是她忘却模样也忘不了的眼神,干净透彻,却又仿佛蕴含了无上的力量。
那属于少年无畏的决心和壮志,和他朗朗清越的嗓音至今还能回响在她脑海。
“他说什么?”杨左侍好奇问道。
谁会不喜欢干净爽朗的少年郎,不喜欢他们稚嫩却伟大的豪言呢?
沈离枝受到杨左侍的鼓舞,不由弯起唇角,眼底都漾开笑意,“他说……”
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中,打断了沈离枝的回忆。
“大人,您、您快去戒律司吧!”先前那名女官喘着大气,疾步走上前,脸色难看至极。
沈离枝不由站起来,惊诧看她。
女官却来不及多说,伸手就扶起杨左侍,沈离枝见杨左侍腿下无力,连忙也抬手扶住杨左侍的另一侧。
杨左侍用力握着女官的小臂,蹙眉问道:“是康大人?”
女官用力点头。
“造孽啊。”杨左侍重重叹口气,身子往前倾,带着左右两个扶着她的人不由也随着她的动作往前跨了一大步。
“我们快去。”
和幽静精美的小院不同,戒律司从外到内渗着森寒。
厚重的玄铁高门拖着长而闷的声音缓缓而开,两列护卫笔挺地站着窄窄的甬道两侧。
他们脸上覆着整张贴合的面具,像是摆在武器库里冰冷的盔甲,而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昏暗的通道左右挂着数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被她们带进来的风吹得摇曳不定。
她们的影子也跟着变得像是鬼影一般在夹道的墙壁上舞动。
森寒可怖,沉闷压抑。
然而这些怎么也比不上下一刻闯入她视野的画面。
曲折弯绕的尽头是一个庞大的铁架,几条从顶部垂下的铁链微微晃动,铁链的末端掩入一团模糊血肉之中,若不是看见旁边歪斜着一个人头,她绝不会把这一团稀烂的肉当做一个人。
随着杨左侍再往前一步,沈离枝踩上一团粘稠。
她低头看,是一摊血。
不但染脏了她的鞋头还溅上她的裙摆。
沈离枝瞳孔微颤,慢慢抬起。
一双浸满血色、深潭不见底的寒目转了过来,满墙的灯火都不能照亮他的眼底。
那双没有星光的凤目却在这一刻离奇地和她记忆中的那名少年的重叠。
他说:
——我要这世间再无严苛重刑!我要这天下海晏河清!
第19章 老实 孤看你还算老实晓事。
李景淮毫不意外。
每当他亲临戒律司的时候,他们大概都以为他快疯了。
害怕他像太极殿上那位,日复一日逐步失控。
见血发狂、嗜血癫狂。
殊不知对于李景淮来说,踩在血泊中,触目都是鲜红,才是他最为平静的时候。
他慢条斯理地转着手腕,垂在血浆里的长鞭像水蛇一样拖出深红的痕迹。
“殿下……”背后传来一声气喘,“停手吧。”
“杨嬷嬷,你当知道孤有分寸。”
虽是这般说,李景淮还是扔下刺鞭。
刺鞭啪得一声跌落在血泊中,把在场的几人都吓得眼睛一跳。
旁边的小太监立刻低头奉上温热的湿巾供他擦拭手指,李景淮将干净的手指蜷在丝帕中,回过头来。
身后除了两张相熟的面孔,还有一人。
李景淮下意识抿平了唇线,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烦躁。
她来做什么。
沈离枝的杏眼本来生得就大,黑亮像是两颗黑葡萄,时常被她卷翘的长睫弯成一个笑盈盈的模样。
这一次,她总算没能笑出来。
一脚踩进血泊之中,仿佛染上了最恶的污秽。
她垂头看了一眼,黑色的瞳仁被晃动的火光将那些可怖的刑具映入,她受到不小的惊吓,身子不由回撤半步,可是月白娟布的鞋尖早已染红一片。
李景淮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但是从沈离枝忽而抬起的眼眸中,他能知道必然不会是清风朗月的模样。
光亮从她眼睛里慢慢熄灭,就像是某种假象幻灭,碎落在她眼底。
可不知道为何,他躁动的心却在这一刻逐渐平静。
是了,他早已经不惧怕。
每一个见到他这一面的人,那种敬仰消弭,恐惧升起的眼神,从一开始让他感到羞愧、难堪、无奈到如今的麻木。
甚至——痛快。
世人不需要敬仰,那便畏惧好了。
他将擦手的帕子往后扔去,小太监颤巍巍接住。
李景淮抬步缓缓往外走。
“来人,别让他死。”
杨左侍在戒律司看过太多重伤的犯人,只是这个因为是熟悉的人难免多看了两眼。
越看越是心惊,这哪里还有一个人的模样。
就算能治疗,保住一条性命。
可终归再不能像个正常人了。
“你、你不得好死……唔唔。”那歪斜一侧的头颅从剧烈颤抖的口齿之间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一旁机灵的小太监连忙用帕子塞住他的嘴,不让那些辱骂有机会脱口。
沈离枝扶着杨左侍,回头看了一眼,几个侍卫七手八脚在把那个血人从吊锁上放下。
一截手指从破布里直直伸出,颤动的像风吹过的枯木,不知在指向谁。
浓重的血味充斥着牢房,哪怕走出半柱香的路程,胸腔里还被那股铁锈腥味占据。
李景淮径自走进戒律司里专门备下的静室,常喜正垂手侯在里面,见他进来就张罗着小太监给他更衣洁手。
由于他们动作太快,沈离枝都没有反应过来,染了血的衣服已经被脱落。
沈离枝连忙错开眼,但是还是瞥见一片肌理隆起的肩头,以及肩胛上交错的伤痕。
“太子啊,这些事交给下面人处置不好吗?”
杨左侍不能久站,沈离枝就和另一个女官将她扶坐在高背楠木椅上坐下。
杨左侍沉重地呼出一口气,痛心疾首,“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啊!”
李景淮换上干净的丹紫色对襟云纹衫,边整理着袖口走到上座,沉着脸坐下。
常喜手脚麻利地指挥着人抱走血衣,又卷起竹帘,让室外的风吹散室内的气味。
他们动作迅速又悄无声息,好像这屋内抑着不容惊动的危险。
李景淮面无表情端起瓷白绿釉的茶碗,刚刚握着刺鞭的手指此刻优雅地搭在杯盖上,骨质分明、修长有力。
在氤氲的茶烟中他缓缓开口:“杨嬷嬷,名声于我有何用处?”
大周皇室,早已经声名狼藉。
除非萧家有本事能让现在的皇后再生出一个皇子来,不然的话,无论如何他们也不会让他下去。
可现在的皇帝吃了那么多‘长生不老’丹药,还有没有能力且不说,就他一旬也难得去一次后宫的频率,这大周王朝再难有新的龙裔降生。
在这多事之秋,内忧外患,他以强血铁腕稳固朝纲。
唯有如此,才能迅速达到他想要的目的。
杨左侍怜惜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半大的孩子独行在一条坎坷的道路上。
摸打滚爬,最终走出一条他最厌弃的路。
“你母后看了,会伤心的啊。”杨左侍轻轻一声。
并没有严格责备,更多的像是一种无奈的喟叹。
轻飘飘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就让一张镇定无畏的脸破开一丝缝隙。
沈离枝见李景淮的手微微一颤,瓷盖敲在杯口,发出清脆的声响。
叮——
他的声音更轻地响起,“那他们更该死。”
说罢,李景淮撂开茶碗,起身而立,“嬷嬷该回去了,以后少往这血煞冲天的地方来,回头染了重病。”
他侧眼淡扫,看着捂着胸腔抑着咳嗽的杨左侍,皱了皱眉,冷声道:“就没有命来管孤了。”
沈离枝在他经过时,连忙垂下头。
然而李景淮早就注意到她几次打量过来的视线,只是忍住并没有当场发作,然此刻看见她又在垂首扮乖却还是开口道:“沈知仪,你可知今日你所见所听,足以让你掉一百次脑袋。”
“殿下,奴婢定会谨言慎行。”沈离枝点头,眼睛眨了一下忽而往上掀起卷翘的长睫,和他对视。
李景淮没防备她会直视而来。
可随即他回过神,双眸便越发冷淡。
果然,还是皇后派来接近他的。
而且,短短时日内就攀上杨左侍,还能随之来到戒律司,是他轻视她能耐了。
“跟我出来。”
李景淮不动声色,收回视线,抬脚往外走。
“常喜,送杨大人回去。”
常喜在后面飞快应是,似乎还有点高兴不用在这个时候赶上前去触太子的霉头。
沈离枝轻抿了下干涩的唇,转身对杨左侍行了告退礼,追着几步就消失在门后的太子。
她提裙跨过门槛,匆匆追赶。
身后忽而传又来杨左侍的声音,带着担忧与劝解。
“殿下,人是你自己留下的,可别吓着沈大人了啊。”
本来走得又快又急的李景淮闻言足下一顿,忽然就转过身。
沈离枝险些没一头撞上去,脸色变了瞬,又恢复如常,只在眼底滑过一丝讶然。
“殿下?”
她没想过自己的去留,竟是太子插手的缘故。
可是,他明明不喜欢她。
就像他此刻眼睫微压,一副心情不好的样子看她。
两人静默对视片刻,仿佛谁先挪开视线便输了一般。
还是李景淮先慢慢开口:“让你走,他们还会送进新的人,孤看你还算老实晓事,安分点,懂?”
沈离枝愣了一下,轻声哦了一声,然后点点头。
她唇瓣微翘,扬起笑。
有些意外太子居然会为杨左侍的话而解释?
原来对外雷厉风行、行事强硬无情的太子还是有可以制服他的人。
李景淮看着她眼中死灰复燃亮起的光芒,好像又变成了那个不惧不怕的沈知仪。
他实在觉得这个笑容刺目,便微错开视线,沉怒道:“笑什么。”
“奴婢觉得杨左侍很厉害,想要成为杨左侍那样的人。”
李景淮还未反应。
绵软的嗓音继续传来。
“既然殿下留我在东宫,奴婢希望可以成为一个能辅佐殿下的人。”
沈离枝原以为太子是世人口中所说,流着大周皇室天生暴虐的血脉,十恶不赦,是一个从头到尾的暴君。
可是他明明也曾是一个双目澄澈、有着纯善美好抱负的少年。
若太子能变回儿时的那个满眼星光的少年,那大周的未来会不会变得更好一些?
“成为足以影响孤的左侍女官?”李景淮唇角微勾,却完全没有笑起来的迹象,逆光中他眸色如一团混沌,“你想知杨左侍如何成为左侍的么?”
沈离枝怔然,“想。”
李景淮掰着指头,挑眼看着她道:“她是奶大我的奶娘。”
第20章 凤蝶 “哪来的蝴蝶?”
虽然左侍之位,无法撼动。
但是却也没打消沈离枝想要往之努力的心。
这日司芳馆派人到各宫各院去例行修整花草,可想而知太子李景淮的三重殿会被争破头。
沈离枝就趁机从旁边冷清的一角拿起‘小和院’的牌子,又跟一旁记事的女官报备后就带着几名粗实宫婢撑起纸伞缓行入细雨当中。
夏日雷雨密集,前些日子夜起狂风吹折了东宫许多花枝花叶,园子内的景致大多受了不小的影响,因为人手不够,也只能分批进行修剪。
奈何天公总不作美,时常一日之内或雨或晴,难以预测。
所以即便下着雨,她们还是不能耽搁。
沈离枝虽然是末等女官,但是这些事也无需她来做,她只消看着宫婢,盯着进度,回头上报给记事的女官即可。
“沈大人,来啦。”前来相迎的还是杨左侍身边的那名女官,她姓郭,官任知判,一直辅助并照料杨左侍。
郭知判和杨左侍是姑侄关系,曾经都是服侍过先皇后的人,算是太子跟前的红人。
“郭大人。”沈离枝弯起眉眼,隔着斜飞的细雨朝着廊下的女官颔首。
“你们到花厅躲躲雨,等雨歇了再做吧。”
宫婢们都笑嘻嘻应了。
小和院虽比不上太子、孟右侍等人那儿易得赏识,但是这儿的杨大人十分和善好说话,即便工作有什么没做到位的,也从不会苛责。
宫婢们收起油伞,轻手轻脚走上深柚木色的回廊,顺着回廊往宽阔的花厅前去。
一个宫婢忽而察觉沈离枝并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瞧,她还立在雨中。
“沈大人?”
绯衣的少女在雨丝中手撑着伞,眸光柔和,“你们去罢,我去看看那几株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