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姐姐,你是不想留在东宫么?”
慕知微被‘送’出东宫,这间屋子就只剩下罗知微和她了。
罗知微时常心有余悸地说太子好严格、东宫规矩好多,她害怕服侍不好、触怒贵人云云。
可是转眼她还是填了留下的意愿递交了上去。
因为她说,就算回去也会被继母随便许配给一个年老肥胖的大官做填房续弦,还不如在东宫苟活一段时日,没准能寻到自己的好姻缘。
她有自己的心思,也有留下的目的。
沈离枝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为何不走。
她在抚州沈府时,也没有受过苛待,更不会有罗知微这样被随意许配给人的难题。
身为沈府的嫡女,在她及笄之后,当地的名门望族纷纷上门求娶。
对她一向没有那么关注的父亲也专门抽出时日为她择选,最后还是选定裴家的二公子。
沈裴两家渊源颇深,知根知底,
说来两家也曾有意结为姻亲,只是当时定下的裴家大公子因为被高人看中,不能再结人世姻缘。
兜兜转转几年过去,没想到还是选择了对两家都有助益的官权联姻。
这本就为权贵强强联手的手段。
就如她母亲嫁入沈家一样。
沈夫人出生上京谢家,真正的名门望族,簪缨世家。
祖上出过几任首辅、几任皇后。
与如今的国丈府萧家平分上京秋月。
只不过谢家如今子孙凋零,少有能拔尖冒头的,因而将各方面优异的沈明瑶接入上京也极有可能也是谢家老夫人的意思。
想起外祖大寿将至,或许离开上京之前,她还可以去拜访一下。
至于罗知微的问话,沈离枝没有回答。
她只是拾起搁在砚台里饱吸墨汁的狼毫,运笔在纸的最末端落下两字。
待吹干墨迹后才转交给罗知微。
罗知微今日在屋中闷着,就是等着‘举手之劳’帮她把挂名录上交给卢司言。
“劳烦罗大人了。”
“不麻烦。”罗知微对她绽开笑脸,伸手接过时自然而然一扫末尾,看见那意料之中的两字时,笑意更显真切了几分。
“沈姐姐被殿下禁足,本就不方便出去,我自是愿意替沈姐姐跑一次腿。”
那日的考核结果,显然无人在太子面前落下好印象。
她们以为太子亲口发配那三个挑拨是非、栽赃诬陷的女官是给沈离枝撑腰,哪想到转眼间沈离枝也被勒令禁了足,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却也都暗自高兴。
沈离枝支着下颚,透过窗看着罗知微绯红的裙摆消失在院门。
天边不知何时拢来了一方乌云,色沉如墨。
时雨转来也。
夏雨骤降,叮咚敲在路旁翠绿的芭蕉上。
孟右侍撑着绸布伞抱着预备女官挂名册缓步来到三重殿。
常喜笑着迎她入内,一切如常,仿佛没有发现那一日的事。
她心中稍安,缓缓呼出一口气,只是在目光触及那道稳坐在五阶高台之上的身影时又不禁屏住呼吸。
李景淮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常服,银辉星线,高山星月山川河流都若淡淡虚影,而他则宛若是披霞的仙人,风仪流云。
背后薄如蝉翼的天寒纱透出雨声,也映着摇晃的树影。
“殿下。”常喜弓腰提醒他。
“何事?”李景淮搁下手中的狼毫,抬起凤眼,扫过下方的两人。
孟右侍弯了弯唇,走上两步,托起手中的黑木匣子,“此届女官遴选之后,所剩名单在此,殿下可要过目?”
孟右侍静静候了片刻,正以为李景淮不感兴趣,却听见上面淡淡传来一声,“拿来。”
她端着匣子走上白玉阶台,而后将东西呈现在太子的桌案上。
李景淮取出里面的一叠纸挨个看去。
孟右侍时而看他手中的名录,时而偷瞄他的神色。
太子未及冠,不纳后宫。
可待冬日的太子及冠礼过后,东宫就会涌进许许多多的绝色佳人吧?
一向不屑于以美色悦人的孟右侍此刻如此近地看着李景淮,只感觉世人所说清风霁月、湛然若神完全就是李景淮的模样。
宫外的贵女千金无论如何描绘、揣度却也想像不出太子的三分貌、五分才、七分好。
孟右侍虽然时时能见,但是越是走近,越是生出几分难过。
因为她始终猜不透李景淮心中究竟有没有喜欢过人,而他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样的。
若说沈明瑶是最得他心的女子,可是却也不见他如何伤心欲绝。
可是说他不喜欢,那为何总是会注视在和沈明瑶相似的沈离枝身上。
是因为殿下太过克制于自己的喜欢,才会让人觉查不出他的伤感?
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何总会多看沈离枝两眼?
孟右侍暗暗皱起了眉,随即又劝自己放宽了心。
因为,她也瞧过了沈离枝的挂名录。
而太子殿下是不会强人所难。
李景淮的确对女官们的生平大事不感兴趣,甚至里面没几个能让他能唤起记忆来。
他只是粗略扫到末尾,遵循她们的意愿留下的就放回匣子里,请离的就搁在外头。
孟右侍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暗暗盯着他的动作。
有不少女官因为害怕东宫严苛的宫规,留下了请离的字样。
太子如愿将她们都撂了出来,哪怕里面有几个模样生得好看的。
孟右侍不禁弯起了唇,殿下从不贪图美色,恐怕他至今也没有仔细看过那些女官的脸罢。
不过,笑容只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下一刻她的脸色不由微僵,手指在袖中紧紧扣着自己的掌心,感受到掌心润湿一片。
李景淮捻起最后一张,正是沈离枝的挂名录。
前面洋洋洒洒几百字他都没有细看,直接滑到末尾。
他手撑着下颚,眉梢眼角都微挑起,目光在清秀的簪花小楷上打了几转,冷哼一声。
转手将纸扔进匣子。
第18章 豪言 我要这天下海晏河清!
沈离枝收拾好了行李,先去同卢司言辞行。
卢司言出宫嫁人,这消息虽传得广,但知情知底的人都知道这并非是什么喜事,所以来相送道贺的人不多。
沈离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做了一盘喜糕带了过来。
卢司言也不嫌弃礼轻,打开看了一眼就知道是费了一番工夫、尽了心思的。
不但糕点糯香甜腻,连形状都是不重样的喜庆图案,并蒂莲、鸳鸯、囍字纹……
看起来就是喜气洋洋,极为应景。
“本想着和大人一道出宫,但是不知为何离宫的手续一直没办妥、服制腰牌也无人来收,只怕还要耽搁几日。”沈离枝说着也觉奇怪,东宫的效率不该是如此。
卢司言握着她的手,惊奇问道:“沈大人是写了请离吗?”
沈离枝自然地点头,浅浅笑道:“我思来想去,还是想回抚州。”
卢司言忍不住道了声奇了,“可是据我所知,你已经是正式在册的女官,不可悔改了。”
沈离枝一时懵住,颇为无措地询问:“卢大人,这是为何?”
“我也是不知,恐怕得问两位左右侍女官才知其中详情。”卢司言摇摇头。
“孟右侍么?”沈离枝当真考虑要去询问,只是这位孟右侍应是不愿意她留下才是。
难道会是久不见动作的皇后从中作梗?
卢司言想了想,眉头蹙紧了又松开,望着沈离枝这张娇妍的脸,生出几分不确信来,她没敢说出,只好道:“你可以去找杨左侍,她的话更可信。”
沈离枝也不好耽搁卢司言出宫时间,就在卢司言的旧识好友来送时,拜别了她,独自返回西苑,准备去找杨左侍。
自入东宫以来,她们都未曾见过这位杨大人,只知其人在太子身边时岁更长久,资历更老。
是名副其实的东宫女官之首。
沈离枝不识路,临时找路边遇上的一个陌生女官询问,正巧这位就是杨左侍身边的侍奉女官,她年纪看起来约莫比卢司言大些,已作妇人装扮,态度也格外友善。
“大人十分和善,知仪不必担忧。”
沈离枝乖顺答是,不多会就被领到了一间阔绰的院子。
杨左侍住的地方依照格局来看,比孟右使住的尚离三重殿近些。
这间院子里用料咋看朴实无华,细看却暗奢明贵,都是不常见的昂贵料子。
一砖一木都是精心搭配的,别具匠心,却也不会雕琢过重失了园林本来的自然美感。
就连院子角落种下的几株芍药也是少见的品种,在司芳馆中沈离枝见过几株幼苗,被徐少理亲自打理着。
女官带她进了院子,就吩咐她在这里等候,她要先去禀告杨左使。
沈离枝左右无事就在角落里欣赏那几朵含苞欲放的芍药花,不过她还有个新发现,在花叶之下看见了吊在枝干上的缢蛹。
这已经硬化的蛹显见里面已经开始孕育一个新的生命,是凤蝶还是粉蝶?
不过左右都是东宫不允存活的,沈离枝柳眉拢着一抹愁绪。
身后传来脚步声,沈离枝收起情绪,起身看向来人。
那领着她进来的女官正扶着一位身着深绿对襟裙服的女官走来。
那人脸如满月,修长的眉眼,慈眉善目,发丝一丝不苟地束成高云髻被两排翡翠玉梳簪着,耳垂上也各带一枚翡翠坠,玉色纯粹像是倒映着满山青翠的潭水,绿汪汪的。
“杨大人。”沈离枝敛袖行礼,缓缓露出一抹笑来。
杨左侍抬手轻摆,笑道:“孩子,不必多礼。”
杨左侍的右手带着一只米白色的蚕丝手套,覆盖住她的整只手。
服帖的轻薄手套凹陷的过分,仿佛那五根手指过分的纤瘦。
沈离枝微诧的模样落入杨左侍的眼中,让她和蔼的笑容又加深了些,越发显得那张白面团一样的脸看起来十分可亲。
她用另一只手细细抚过手套上的纹路。
“我听说过你,你就是明瑶的妹妹吧。”
“是。”沈离枝连忙回过神,专心回答杨左侍的问话,乖巧柔顺,声音也十分动听。
杨左侍连连点头,让一旁的女官下去备点茶点上来。
女官使了一个眼神,沈离枝心领神会走上前接替了那名女官的活,搀扶起杨左侍。
这一扶之下才知杨左侍的身子不太好,那截胳膊是如此消瘦,仿佛是一截骨头而已。
沈离枝暗暗心惊。
杨左侍却指着树下的藤椅道,“我们去那边坐着吧。”
沈离枝依言慢慢把她扶到藤椅边,藤椅上还搭着一块薄毯,沈离枝想到刚刚隔着袖子都触到的寒冷,就把薄毯抖开细心地盖在杨左侍腿上。
杨左侍伸手摸了摸薄毯上的绣纹,笑着对她招招手:“你也坐,不必拘谨。”
沈离枝还是拘谨地坐下,目光柔柔,落在人身上也不让人觉得有分毫冒犯。
杨左侍满脸微笑,将身子扭向她,道:“你来这儿是有什么事么,可是小淮欺负你了?”
沈离枝愣了三息,反复在想小淮是何人。
杨左侍忽而自己反应过来,哈哈笑道:“是太子,可是太子欺负你了?”
沈离枝望向杨左侍的目光从最初的敬佩又带了几分敬重。
然而她还是摇了摇头,将自己写了请离却没能离开东宫一事问了出来。
“左侍大人,您知道这件事究竟出了什么纰漏么?会不会是被弄错了?”
明明卢司言告诉她,只要她请离,太子不会强人所难。
“果然还是太子他欺负你了么?”
沈离枝淡淡的笑意挂在脸上,看起来还真像有些勉强,可是她偏睁着一双真诚的眼,认真地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东宫呢?”
杨左侍也认真地问她,似乎这当真是一个奇怪的事。
正在此时先前的女官带着几个婢女回来,端茶倒水送上了糕点,也打断了杨左侍孜孜不倦的‘太子欺负论’的话题。
待婢女们退去,杨左侍刚想张口,那名女官却对杨左侍率先开口:“刚刚常喜公公派人来说上次殿下送来给大人缝补的那件衣裳里夹带着殿下的那颗玛瑙珠,下官刚刚去瞧过了果真在这。”
说罢她拿用绢子包起的玛瑙珠递到杨左侍手上。
沈离枝不免好奇看了一眼,这一眼却瞧了个眼熟。
黑玛瑙都有其独特纹路,这属于太子的这枚先前孟右使已经详细说过是草枝同心纹,可是这黑玛瑙之中竟然还勾了两抹红,像是一个展翅的姿态。
杨左侍看见沈离枝看得好奇,以为她不识得,就解释了句:“这是太子贴身之物,虽瞧着质地寻常,可是是他母后给他在上京街市上买的。”
沈离枝微怔,但是她关注的点却在其他上面,“左侍大人,我听闻玉石的纹路几乎不会有相同的,是不是?”
杨左侍转动着手上的玛瑙珠,点点头,手指在上面,“是啊,我这辈子手上见过无数的玛瑙,也不曾见过和这枚相同的,你瞧这里还融了些红色的。”
“……沈大人是怎么了?”
沈离枝在杨左侍的连声叫唤中回过神,只是那小嘴还微张着,显得惊讶。
在杨左侍关切的目光中,她连忙敛目垂首,告罪道:“下官失仪了,只是忽而想起一些小时候的事。”
杨左侍将玛瑙珠递还给女官,让她送去给常喜,自己却兴致勃勃想要听沈离枝讲那些回忆。
这人老了,真还有些怀旧,尤爱听小姑娘家的旧事。
以杨左侍的直觉来看,这桩旧事八成还会与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有关。
杨左侍猜得确实不错,在沈离枝的这段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而那人恰好有一枚这般奇特、让她记忆犹新的玛瑙珠。
只是这个‘记忆’如今在她看来已经变得有些荒诞和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