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识过,就真的害怕了。
“殿下他……不一样。”郭知判走过去握住她的伤手,将心中的三分确信讲出了八分的样子,安慰道:“都会好起来的。”
“无妨,会好的。”沈离枝弯着唇,抱紧手中新剪下来、犹带着苞蕾和露珠的花枝。
她的嗓音有些发闷,那日在小和院淋了雨,身子多少还是有些不适。
“大人是头一次来,不知道这事大多女官都是不愿意担下的。”
跟着她身后的宫婢白杏因为她刚刚迎风咳了几声,便关切了一下她的身体,这下就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她们此行,从东宫而出,乘车到了大周皇宫,大费周章专程为六公主奉花而来。
六公主虽和太子殿下不是一母所出,但因自幼是抱养在先皇后膝下,就比旁的公主多了些殊宠和娇贵,就连宫殿里的水养花都要从东宫司芳馆里挑选。
沈离枝连东宫都还没有摸清,就被指来皇宫办差,心中说不担忧那也是假的。
不过即便她心中有所忧虑,但是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见到大太监、内官都是不卑不亢行礼。
就连进出皇宫好几十次的白杏都不得不佩服她的这份镇定。
白杏还偷偷告诉她,太子今日也会到皇宫来。
这宫中无论品级高低,人人生了一双眼睛,一张嘴,风吹草动的事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到处飞。
“你,不怕太子吗?”
沈离枝有些好奇,因为东宫之中太子与戒律司就好像并立的两个恐怖代名。
就连她出宫这短短的一程路也听到路上有人在议论太子对严家的重刑惨无人道。
白杏眨了眨眼,老实道:“怕,但是更害怕这座皇宫里的人……”
一个脚步声重重传来,打断她未完的话,白杏连忙把脑袋一缩,把面对的事全权交给了沈离枝去面对。
沈离枝转过头,从伏薇宫里走出来的是一名绯衣女官,她挽着高髻排云梳,将颚线与紧绷的发际一同绷成一张严肃的面孔。
“六公主与乔小姐正在琅夏花亭,你们送那里去。”这名女官也不与她们见虚礼,而是盛气凌人地打发。
“莫要慢了,惹公主殿下生气。”
沈离枝脸上浅笑没有拂去,口里应是,款款行了一礼才带着白杏转身退走。
倒也没有像其他女官那样,脸色白一白、身子颤一颤,然后不堪受辱地咬着唇愤然离开。
白杏侧头打量她须臾,脸上又露出一抹笑。
“那位是公主身边的教习女官,比徐少理脾气还怪哩!”
沈离枝转头看她,并没有搭她的话,而是温声又问道:“琅夏花亭,你知道是在哪里吗?”
知道背后议论人不好,白杏吐了吐舌头,拉了下沈离枝的袖子,“当然知道,沈大人我们从这里走,能快些绕去琅夏花亭。”
沈离枝考虑须臾,还是听从她建议,跟着她抄了近路。
皇宫太大了,比东宫大上几倍不止。
虽然皇宫之中侍奉的宫人也是成倍的多,可是却也不足以覆盖到角角落落。
白杏带她走的这条路,就没什么人影踪迹。
好在青天白日,绿意葱葱,也不叫人害怕。
再者白杏一路叽叽喳喳,比一百个人都要热闹。
沈离枝边听着她东拉西扯,也就不觉得这脚下的路漫长。
只是还没等她们走到琅夏花亭,白杏忽然抱腹哎呀一声。
沈离枝回头,“怎么了?”
“奴婢好像吃坏了肚子。”
沈离枝见她嘶嘶抽着气,挤着眉眼,满脸都是扭曲的痛苦。
“你这般模样,也不好去面见公主了,你把花给我吧。”
白杏抽着气道:“这样不好吧?”
沈离枝是头一次进宫,也不摸不清贵人们的脾性,若是放她一人前去,无疑是瞎子进城,处处碰壁。
可是白杏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是早上大人们赏的那些糕有问题,还是出门前喝得那杯过夜茶太过寒凉,此刻肚子里翻江倒海,忍无可忍。
沈离枝微微一笑,口里说着无事,还催促她快去。
白杏只好把花交给她,一手抱着肚子,一手点了点右前方掩映在树林之间,露出半个头的丹红色八角攒尖顶道:“那、那儿就是琅夏花亭,奴婢会尽快回来!”
沈离枝和白杏分开后,抱起两捧花继续往前走。
琅夏花亭瞧着就在眼前,可是走了许久都还没走到。
穿过小树林,她又走至一开阔的地方,大片的花砖铺地,临边还造有一排玉栏,挡住了去路。
旁边无湖无塘,却专门围了起来,着实奇怪。
左右也不是太远的距离,沈离枝就往左绕行了几步走到边上往下一瞧。
眼睛还未看清,耳朵里先传来一声巨声。
“臣愿死谏!”
砰——
在镇石旁倒下一人,身下溢出源源不断、鲜红的血液,像是蜿蜒的红河,向四周蔓延。
沈离枝瞳孔不由一缩,她的指头用力攥紧雕花玉阑,正想惊呼,却又看见从她视线的死角处缓缓走出一人。
杏黄色的圆领袍,金冠玉带,麒麟靴。
正是太子的装束。
第23章 不巧 看见又听见了,该当何罪……
沈离枝不由咬住自己的下唇,幸好那一声惊呼没有发出去。
可是亲眼看一个人死在下面,她的脚一时间竟也不能挪动半分,就这样维持原样。
看着李景淮一步步往前,直到走到血泊的边缘才停下,然许久都没有动作。
沈离枝这才分神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
那人脸朝下,背朝天,后背上是六品文官的鹭鸶补子。
文死谏,武死战。
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逼得这位大官要用这样的手段向太子进谏。
李景淮的声音传了过来,“康远伯,没死就起来再撞一次。”
血泊里的人手指动了一动,似是愤愤又像是不甘。
他身上最大的伤并不是来自看起来可怖的头部,而是他的小腿,就在他奋力一撞的时候突然有一支暗器刺穿他的腿,也让他的动作受到影响,从而并没能一头撞死。
只是流了许多血,即便没死,身子也逐渐发凉,四肢脱力。
更何况那一撞乃是冲动之下的举动,等这会头疼腿疼的要命时,他哪里还敢乱动。
“不动?还是需要孤来帮你?”
说着李景淮当真蹲下,优雅地伸出修长的手。
却在下一瞬用这只手猛然提起康远伯的后颈,把那张血淋淋的脸提了起来。
血水和泪水将那张脸弄地一塌糊涂,但还能看出他年纪不大。
这一个动作犹如提着阿猫阿狗,及近戏耍和轻视的举止轻而易举让康远伯那颗激愤心再次狂跳起来。
“你、将我父亲抓起来,严刑逼供莫须有之罪,非君子所为,我父亲、不过是直言进谏,他有何错。”
他吐出一口血水,勉强撑着,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立刻就开始颠三倒四骂道:“严家之事,太子一意孤行,严惩不贷,寒了天下功臣之心,我父亲忠心耿耿,岂容你这样折辱!”
“忠心耿耿?”李景淮玩味地重复一遍。
“他忠心于谁孤不在乎,但是要想在孤眼皮底下偷梁换柱、招权纳贿也得看命够不够硬。”
“你血口喷人!”康远伯大怒,过于激动反而大声咳了起来,血水四溅。
“你们父子颠倒黑白的功夫倒是一脉相承,瞧瞧现在谁在血口喷人?”李景淮及时把他的脸扭到了一边,等他嘴里再没有血水喷出时才松开手。
康远伯无力地把脸再次砸进了混着血水和雨水的脏水中。
“你倒是提醒了我一句。”
李景淮站起身,接过常喜递上来的帕子细心擦拭着并没有染脏的手指,“是时候查查康大人新置办在情河东岸的新宅子,还有康夫人新得的那十箱玉器宝具,从何而来?”
康远伯用手奋力撑起自己的上身,不敢置信翻起双眼:“你休想将脏水泼到我父亲身上!我父亲为陛下鞠躬尽瘁,夙夜不懈,你、你竟然如此肆意妄为,真就不怕群臣举谏……”
李景淮唇间弯起,“自孤入主东宫,明里暗里你们都在说孤行事暴虐荒唐,不是都说孤并非贤君么,却为何要用贤君条条框框来约束孤?”
“古往今来的暴君你见过几个要杀一两个人还要专门去寻一个合适的名目,也就是孤这般无聊的人,才会费这些时间,好让你们死得其所。”
康远伯咬着牙,牙关还是不住地颤抖,发出磕嗑的声响。
“你、你不会得逞的。”
“康远伯,你不如令尊有经验。”李景淮笑着说,语气中还有些遗憾。
康远伯咕噜噜的声音在嗓子眼转动,愤意却从双眼中迸发。
恐惧只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心里更多的是恨自己无能,也恨太子的肆虐。
“其一是镇石选得太矮,没把自己立刻撞死,却要落到我手上。”
想到传闻中太子设于戒律司里那些可怖的刑具,康远伯身子不禁狂抖,额头上的伤口再次迸发,腥热的血烫得他逐渐发冷的皮肤一阵阵战栗。
李景淮扫了一眼,也没在意。
“其二没有选好地方,这里僻远幽静,除了你就是我的人,你的话也无人可知。”
康远伯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他原没有想这么多。
在狭道偶遇太子时,他只想逼迫太子放他父亲回来,可他一个文弱书生,拿什么去威逼太子?
拿什么威逼太子?
他气喘如牛,两眼胡乱翻看,忽而看见上面玉栏之后有一个红色的影子。
他眯起双眼,定定看上去。
果真是一名女子,并不是他的幻象。
康远伯心里砰砰狂跳,这里并非只有太子的人,还有其他人啊。
他气喘几声,等平息身上的剧痛就朝着上方大喊:“太子杀臣!太子杀臣!”
沈离枝一怔,正想要躲开,李景淮已经斜过凤眼盯住了她。
明明隔着那么远,却还能清晰感受到他眼底的杀意。
沈离枝颇有些无奈,究竟是太子做事每每都是这般决绝,还是她运气不好,总会撞到。
李景淮眯起眼,看清是她的脸,嘴角似笑非笑勾起,看了须臾。
见她脸上一如既往的从容。
没有惊惧,也没有旁的。
李景淮打量半响,确信那脸上没有出现对他暴行的厌弃神色。
他收回视线,伸出脚,把康远伯像濒死挣扎的鱼一样反复拱翘的上身踩回混着血的脏水中。
“不巧,那是孤的人。”
康远伯往外呼气,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两眼一翻,终于彻底晕厥过去。
沈离枝自知看见太子行事,离开是没有用的,干脆就站于原地继续看。
见赵争带着两人把那血淋淋的人拖走,几个小太监端着水拿着抹布,飞快处理地上的血迹。
不一会,那些痕迹就被抹去,仿佛从没有发生过。
李景淮听着手下的人禀事,半响后才挥了挥手,那与赵争服制相同的护卫就拱手退下。
李景淮这才有空重新抬起头,看见沈离枝一直未走倒也有些惊讶。
看来,这是有逃不脱的自知之明。
“沈知仪。”李景淮盘手而立,挑目望来,“这次,看见又听见了,该当何罪?”
第24章 马车 顺着雪颈的弧度
六公主李微容带着乔辛漪在琅夏花亭左等右等,等到日头西斜,还没等来沈离枝。
她怒而起身拍桌,头上的步摇猛摆乱晃,闪出一片金光灿烂。
“人呢!就是从东庆门爬来,这会也该到了吧!”
宫婢们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该不会这沈二姑娘提前得知这是六公主给她备下的鸿门宴,跑路了吧?
乔辛漪啜饮了一口冰镇葡萄饮,看着李微容几步下了台阶,抬手掌掴一个开口回说不知情的宫婢。
她慢悠悠摇了摇头,手将发间的碧玉钗扶了一下,才在六公主抬起手准备打下第二掌的时候慵懒开口,“公主且慢,沈二姑娘也不是头一回进宫,想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或许是皇后那边……”
李微容听见皇后两字,脸容又是一冷。
手却没有再次落下,那名宫婢红着眼连忙跪下叩首,其他宫婢也噤若寒蝉,跪地不起。
李微容回身走回桌子旁,愤然坐下,双手盘胸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
“不知廉耻,以为有皇后撑腰就可以在东宫肆意妄为?”
“自然不能,但是就怕她像她姐姐一样,也是个没规矩的,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她身在东宫,行事倒是比她姐姐还方便一二呢!”
“你胡说什么,我太子哥哥的身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的么?!”李微容怒气转头就撒到乔辛漪身上。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我叫你来,是因为知道你鬼主意多,是本公主用得上你,别把心思乱用!”
乔辛漪笑脸一僵,手扯着帕子在桌子下搅紧。
她可不敢担这一句‘鬼主意多’,说得她像是什么惯会弄权搞事的后宅怨妇一般。
可是对方是六公主,乔辛漪不敢和她相争,就端起一杯未被饮过的葡萄饮递给她温声道:“公主息怒,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李微容哼了一声抬手接过她的奉承,将葡萄饮大口喝进腹中,把心头火降了一降。
待她喝完两盏葡萄饮,派去打探消息的贴身宫婢一路小跑,直接进了亭子。
李微容撅着嘴问道:“人到哪里了?有没有告诉她本公主可是等得火冒三丈了?”
那宫婢白着脸,拢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