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一下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沈离枝能看见鹤行年不停颤动的瞳仁。
像是快要沸腾的岩浆正在爆发的临界点翻涌。
带着让人惊惧的颜色,让她忽然间不敢说话。
鹤行年嘴角微翘,笑脸温柔。
“我父亲骗我说鹤温成是个得道高人,看中我是我的福气,呵——这个福气为何沈大人不要呢?”
“他们还不是舍不得聪敏觉慧的儿子,舍不得他……”他轻轻叹了一声。
“沈知府也说过要将你许我,最后又假模假样地说我们有缘无份。”
“既然你们都要骗我、阻我,那我只好自己动手。”
“但是为什么不是你呢?”
鹤行年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捋起沈离枝脸颊旁滑落的一缕碎发。
沈离枝被他冰冷的手指触到,下意识闭紧眼,那修长的手指却继续往上,直到她的眼下才停下。
沈离枝颤巍巍睁开一条眼缝,余光看见他的指腹轻轻按在左眼下。
“你这里有一粒泪痣,他没有。”
沈离枝眨了几下眼,瞳孔骤然一缩。
裴行所说,是她与哥哥的区别。
“什么不是我?”沈离枝顾不得他按在眼下的手指,睁开双眼看着他。
——“阿礼,别担心,这是能让你妹妹起死还生的仙丹,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那个带着帷帽,认识她和哥哥的少年。
那个把她错认还给她哥哥吃了一粒药的少年。
“是你!”沈离枝张开嘴,冷意从四肢百骸升起,她又重复了一遍,“那天,我从水里被救起来,然后看到的那个白衣带帷帽的哥哥是你,对不对!”
她记得他说过的话,记得他做过的事。
唯独不记得他这个人。
鹤行年唇角牵开,弧度是优雅地往上,长睫缓缓往下,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却在沈离枝眼中被拖得无限长。
沈离枝等不到他慢吞吞开口,焦急地追问他:“那日,你给我哥哥吃的是什么?”
“玉儿这样问,似乎在怀疑我给阿礼吃的是毒药了?”
沈离枝不可抑制地颤抖。
难道不该怀疑吗?
他哥哥死不是意外吧,是和那上百个溺亡……不,是被溺亡的女童一样,是有预谋的吧?!
一定是上玄天在做什么。
“……你告诉我。”
鹤行年的眼睛没有夺目的色彩,却有着深不见底的幽深。
那抹灰色像是雾霭,遮盖着不为人知的幽暗。
沈离枝在他的手心发抖,她的瞳孔在不由自主地放大,鬓角手心还逼出来薄汗,就好像是激动地无法自控。
这,好像才是他想要的反应。
鹤行年轻咬了一下后牙槽,牙齿阖拢得声音仿佛就是那棺木盖上的刹那。
咚——
“不,我说过我是想带走你,所以那粒药并不是毒药。”他笑脸柔和,慢条斯理地用手抚过她僵直的后背,缓慢地安抚。
沈离枝愣愣看着他,也不知道该口气。
她脸色还有些发白,听见他的否认却还感到疑惑:“不是?”
“不是,那是能让人起死回生的‘仙丹’。”鹤行年声音很淡,他又皱了一下眉,“只不过是要等个七天。”
在大周,人去世后往往都是要停尸七日才会下葬,以防误诊误判了的死亡。
也是为了让亲朋好友能有时间前来祭奠缅怀,与故人告别。
“……所以呢?”
“所以我等了七日。”鹤行年眸光微凝,悠悠一叹:“但是却发现被骗了,那里面不是你。”
他并不知道沈离枝兄妹两互换了衣服,后来想了想兴许是沈明瑶不喜欢沈珏礼一直那么出众抢了她的风头,这才摆了他一道,还以为他会将错就错把沈珏礼带走。
本是一个极好的法子,可以瞒天过海让他如愿所偿,谁知道却被沈明瑶复杂的心思给坏了事。
而且谁知道沈府居然会用一招偷梁换柱,迷惑了世人的眼睛,把他也骗了去。
沈离枝眼睫狂颤,她思绪瞬间乱成麻。
等到七日后下葬。
裴行就是想用这样的法子把她带走?
可是不对,不对。
她哥哥是死了啊,他……
沈离枝闭了下眼,撑在桌子上的手也移动到了鹤行年的肩上,她紧握住他的肩胛,急急问道:“然后呢?”
他想要带走‘她’,所以去挖了坟。
可是他们都知道,那里面葬得人不是她。
他被骗了。
被沈家弄出来的乌龙骗了。
那他又做了什么?
鹤行年静静看着她,面容上没有半分动容。
“裴行,然后呢!”沈离枝害怕起来,又放低了声音,央求道:“裴行哥哥,说点什么吧……”
鹤行年将手绕到她的后颈处,把她往下摁下。
沈离枝支撑不住他的力度,扑进他的怀中,鼻尖窜过一阵甜腻的香气。
她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耳边若有若无飘来一个声音,像是儿时娘亲轻柔的哄话:
“然后,夜深了该睡觉了。”
第102章 抗拒 你是害怕我伤害你腹中的孩子?……
沈离枝做了一夜的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五岁。
那年那日, 爹和娘亲都出门去了,管家说他们去了裴府。
以往爹娘去裴府做客一定会带上他们兄妹几个,但这一次他们没有。
甚至还是一大清早, 没有叫醒任何人。
她既奇怪又好奇, 想怂恿着哥哥一道跟去看个究竟。
然而她找遍了沈府也没有找到哥哥,就好像他忽然消失了。
沈府占地不小,里面有假山水榭, 竹林小径, 她漫无目的地跑了许久,最后无意走到荒废的旧屋里前。
旧屋院子里都是荒芜的野草、枯藤老树扭着怪异的形状, 犹如妖魔鬼怪。
沈离枝从小就害怕这里, 但是在梦中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她推着往前。
她走近正屋,推门就看见一口深木棺材摆在正中央。
残烛昏光, 余烟袅袅。
黄色的圆孔纸钱被她开门的气流吹拂而起,漫天飞舞,像是春日里柳絮飘零。
铜盆里还有一缕袅袅升起的黑烟,就好像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停留, 火苗刚歇。
她往前踏进一步,一脚刚刚跨过门槛,忽然间发现自己好像长高了。
她惊讶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掌片刻, 又抬眸看了眼停放在屋子中央的棺木。
越看越觉得那口棺木很眼熟。
她心脏忽然狂跳,全身的血都在乱涌。
也顾不上对周围阴森环境的害怕, 她飞快跑进去,手撑在棺木的边缘,踮起脚,伸头往里面一看。
一阵风吹来,火盆里的纸灰随风扬起。
她一眯眼的功夫, 视野就变了——
四周漆黑。
无论她如何用力睁眼,也看不到一丁点东西。
伸手不见五指,耳边也静悄悄的。
她往四周摸索,渐渐意识到自己好像是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长木匣里。
密闭的木头就连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
她咚咚咚地用手拍着四周,期盼引人注意。
“爹——娘!——哥哥……”
“哥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东西重重砸在她的上方。
木板被东西撬动,不断地发出吱呀声。
“大人,这口棺木钉得太牢里,恐怕会破坏……”
“开了开了!”
外面有人在说话,她能清楚地听见,可她的叫声却无人回应。
这诡异的地方让她惧怕无以复加,她拼命敲打着头顶的厚木。
“救我!”
许久后,嘎吱一声,木板被撬开。
一缕光随着外面的动静缓缓映入眼帘。
“你醒了。”
鹤行年温润的嗓音随着她睁开的眼睛逐渐清晰。
“……你刚刚好像在做噩梦。”
沈离枝猛吸了口气坐起身,急喘几息才勉强稳住心神,她的视线左右晃动,才看清她现在身处何处。
还是鹤行年给她准备的那间屋子。
她也是睡糊涂了,怎会觉得一夜之后,荒谬的梦就会彻底醒来。
“起来吃饭吧,我让人给你煮了燕窝粥。”鹤行年松开她的手,也不知道他握了有多久,两人的手分开时沈离枝还能感觉到手掌有些发热。
鹤行年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坐皱了的月白道袍。
沈离枝缓慢移目看向他。
鹤行年一身白衣逆光站于床边,举手投足之间还是那样优雅闲适,在他的身后不远处有一扇窗,窗户透着日光,沿着他的身形打出一圈白光,勾勒出他出尘的身姿。
不知不觉她竟然昏睡了一夜。
醒来后那些事仿佛就不复存在。
鹤行年不提,她也不会再问。
就变成了两人心知肚明却又秘而不宣的共识。
“需要我叫严纯儿进来帮你吗?”
沈离枝摇摇头,声音沙哑道:“我自己可以。”
鹤行年对她的听话感到欣慰,对她点点头,像极了一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很识礼地道:“那好,我到外面等你。”
鹤行年缓步离开房间,还贴心地为她关上门,他站在门前又静立了片刻,听见里面传出了细微的动静后才抬步往外吩咐人准备。
沈离枝又在床沿坐了片刻。
手撑在身侧有些力不足,就往旁边滑挪了几寸,指尖一不小心就碰见一个冰凉的物件。
是她藏在枕头下的那个八宝莲花盒。
她昨天晕过去后,应该没有被小国师发现这个吧?
沈离枝不敢肯定,打开盒子看了一眼,里面是按着不同药性分作了八格。
其中有两格被空了出来,有一格就是路老神医说曾经放过假死药的。
也许就是裴行给她哥哥吃的那种……
她不敢再想下去,收好东西,换了衣服就走出去。
鹤行年把带她出了院子。
“后山的枫叶都红了,景色正是怡人,我们在亭子里用膳,你也可以放松一下心情。”
沈离枝不置可否,安静地跟着他。
秋风凋零了万物。
天凝地闭,木叶微脱。
亭子里早已经被布置好了,桌子上放几碟清淡的糕点、几小碟清爽的小菜和两碗还冒着热气的粥。
沈离枝坐在鹤行年给她指的位置,抬眼眺望,果然见着满山的红叶,耀眼如霞光万丈。
那是灵隐寺的后山吧。
“这里景致不错吧。”
沈离枝点点头。
“先喝点热粥,天气渐冷,若不快点用就凉了。”鹤行年把碗推至她面前。
沈离枝也没有推拒,拿起放在一旁的瓷勺就放入碗里,搅了搅,待热气散了些才喝了一口。
可谁知她舌尖才尝了个味,头就偏到了一侧,捂着嘴干呕起来。
“玉儿?”鹤行年起身绕着桌子半圈走到沈离枝身后,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拿起瓷勺尝了口,“这里加了血燕胎,最是养身,不想你喝不惯,我让人给你换一盅。”
沈离枝勉强吞咽压住翻涌上来的气息,她止了干呕,就用帕子沾了一下唇,“不用麻烦,我其实不饿,随便吃点就好了。”
这几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觉得胃口全无。
但鹤行年已经走出亭,对站在外面的人吩咐换盅清淡的粥。
沈离枝就把面前的碗推远了些,静静等候下一碗。
“午后我会命人把你送到另一处别庄去,你放心,那里更幽静,适合你养伤。”
沈离枝用拇指按了一下自己的手心,那里的伤口已经慢慢在结痂了。
这点伤根本无足轻重,鹤行年只是想把她转移一个地方。
她思忖了片刻才问:“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鹤行年还没说话,沈离枝就听见身后有个清脆的声音回她道:“是太子大婚要借用上玄天的道馆,这几日正要清理打……”
小道童手端着托盘,语气轻快,还没等人吩咐已经把话说得差不多了,鹤行年这才温声打断他。
“退下。”
那名道童抬头一看小国师的神色,顿时偃旗息鼓,讷讷行礼道:“是,大人。”
鹤行年把粥从托盘上取下,放在沈离枝面前,仿佛从没有听见那小道童说的话,继续说道:“别庄里还养着几只狸奴可以陪你,等这边事了,我就带你离开上京。”
沈离枝眸光微凝,抬头慢慢问他:“……太子大婚?”
国师鹤温成气极,横扫了桌面,茶盏杯盖都碎在了地上,哗啦一片响。
几个灰衣道士跪在下面,瑟瑟发抖。
“鹤行年去哪里了,太子他是疯了不成?”
有一人终于开了口:“小、小国师大人这几日都在玄洞观呢。”
“那太子妃呢!”
“我、我们不知道啊!”
鹤温成冷笑,“你们不知道?还不派人去查,等着太子上门要人吗?”
灰衣道士们个个都如丧考妣。
这还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一日前太子忽然大肆宣称择定太子妃,正于上玄天道观里参神修礼,只等三日过后接回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