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你,严纯儿。”
沈离枝定睛在挎着竹篮笑吟吟走来的少女身上。
这名少女正是她先前护送投奔小国师的严纯儿。
她身穿着素白的袍子,像个小道士一样就在头顶扎了个发髻,简单妆点了几朵白花,以示还在守孝之中。
两名少年又改去拦她,但是严纯儿却掏出块小令牌,挂在指头上晃了晃。
“我是奉小国师之命来的,拦我做什么?”
红衣少年看见这块伸到他眼皮底下的令牌,把眉头皱得更紧了,“小国师没与我们说会派你来。”
“我是来送糕点的,小国师让你们看顾沈姐姐在这里养伤,又不是让你们把她饿死在这里,还要给你们打声报告才能派人来送饭吗?”
严纯儿呛得两个少年无话可说,只能把交叉的刀柄齐齐收回,让出通道。
“进去吧。”
严纯儿哼了一声,收起令牌,亲切地上前挽住沈离枝的手把她往屋子里拉。
“沈姐姐,小国师说你在这里的时候我还不信呢,真好,还能再见到姐姐。”
沈离枝也很意外还能再遇到她,而且她仿佛还在这里呆了很久。
“严小姐……”
“叫我纯儿吧。”严纯儿笑吟吟纠正她道。
“纯儿,你怎么还在上京?”沈离枝看着她从竹篮里一样一样往外拿糕点、鲜果,好像已经没有了大小姐脾性,变得温顺而圆滑起来。
若是以前的她想必也想不到自己还会亲手做这些事。
沈离枝压下她忙碌的手,摇摇头,“不必忙,我不饿。”
她被困这里,哪有心思想着吃喝的事。
“难道也是小国师不放你们离开吗?”由自己的境遇,沈离枝很容易联想到一块。
“我和妹妹没有别的亲人了,而且姐姐也知道除了上京外面到处都有流民……”严纯儿睁着明亮的眼睛否认,“是我们自愿留下的。”
她们两个如此弱小,在外面根本难以存活。
沈离枝能理解,但是却不赞同。
从飞练口中,上玄天可不像是什么好地方。
严纯儿又翘起唇角,抬头看她,“姐姐还有别的需要吗?我可以帮你去准备。”
沈离枝抿了一下唇,低声道:“有,你能帮我往外传递消息吗?”
“沈姐姐是想通知太子?”严纯儿歪头看她,一下就识穿她的想法,“姐姐和太子的关系变好了么?”
严纯儿直白的问话让沈离枝一下就安静下来,看着严纯儿似有些于心不忍。
太子是害严纯儿失去家族庇护的人,若说她完全不恨太子那也是不可能。
站在旁人的角度尚觉得太子抄杀严府此举太过狠绝,更何况严纯儿姐妹俩。
她实在太过心急了,却没有考虑到这点。
严纯儿或许并不愿意帮她联络太子。
“沈姐姐对我和妹妹有恩,于情于理我也想帮你的。”
严纯儿笑了笑,遗憾道:“只是你也看见门口的那两人,就该知道这里有很多人把守,我也不能和外界随意传信。”
沈离枝没有细想这些,严纯儿一说,她也能明白。
严纯儿既然选择在上玄天,肯定不会想公然与小国师作对。
毕竟她虽然对姐妹俩有过恩,但是小国师更对她们有收留庇护之恩。
沈离枝能理解体谅是一回事,但是希望破灭又是另一回事。
她恹恹垂下眼,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八宝莲花盒。
严纯儿手握着竹篮的柄上,正准备离开,但是看见沈离枝坐在那儿,犹如困兽一样可怜无助。
她内心也是纠结了一番,最后几步走上前,在沈离枝的耳边把声音放得很轻说道:“除非……沈姐姐生一场大病。”
要超出小国师医治能力的大病。
沈离枝的指尖落在莲花的纹路上,一颤。
从一日到三日,原本的焦虑也被生生磨尽。
鹤行年回来了。
沈离枝正在翻看屋子里的书。
这些书上还有批注,有些墨迹的颜色还新鲜,看起来不出几个月的时间,就好像这间屋子在她之前也有人住过。
“你在看什么?”
鹤行年从外进来前料想了种种,唯独没有想到她还会有心情看书。
沈离枝合拢书册,把封面亮给他看。
封皮上写着【九术】。
这是本道家向往与天齐寿的长命书。
“旁边有游记和异传,比这本书好看。”鹤行年点评道。
沈离枝看这本书并不是因为好看,而且因为里面有各种匪夷所思的求长生的法子。
就好像之前听路老神医说上玄天一直在追寻起死还生之道,也与此类同。
“小国师什么时候去过抚州的?”合拢书后,沈离枝就把书搁在了一旁。
小国师既然回来,这说明外面的事已经尘埃落定。
她改变不了已落定的局面,更何况小国师可能不会想说。
如今还想要出去,也只能从他这里突破。
鹤行年环顾四周,这间屋子是他花费不少时间精力布置的,沈离枝看到后就能猜出大致的时间。
所以他也没什么好隐瞒。
“五年前。”
五年前……
沈离枝蓦然被这三个字拉回到五年前。
从上京乘船而来的贵人,难道就是他们,是上玄天的道士。
事实上她还没来得及赶去码头,也没见到所谓的贵人。
“你们来抚州做什么?”
“他们是去做法事。”鹤行年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潺潺的水声由急至缓,直到盛了八分满后,他才移眸直直看着沈离枝,“而我,是为了你。”
“为了我?”沈离枝重复他的话。
可那时候她才十岁,为了她?
鹤行年弯起唇,“看来你真的把我忘得干净。”
“……对不起。”沈离枝下意识蹦出的三个字。
鹤行年轻笑出声,眸光温柔看着她道:“没关系。”
“……那你找到我了吗?”
沈离枝并不记得,他们有见过,不过因为那一年她的记忆太过混乱,所以也有可能是她忘了。
“找到了。”鹤行年微微眯起眼,狭长的灰眸晦暗,“但是我被人骗了。”
说到后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嗓音蓦然放低。
“你姐姐骗了我。”他挑起眼,看向沈离枝。
和沈明瑶怎么会牵扯上关系?!
沈离枝瞪大眼。
鹤行年还没说完:“沈大人和沈夫人也骗了我。”
“所以,我没能带走你。”
“等等,你为什么要带走我?”沈离枝越发觉得事情的发展离奇。
鹤行年用指尖把杯子推到沈离枝手边。
“因为沈大人已经将你允给我,这个你也不记得了吗?”
沈离枝倏然站了起来,一瞬间她觉得太过荒谬。
裴……行?
她父亲向来喜欢裴家,而她前后真真假假被许过的人也只有裴家兄弟二人。
那时候她还小,也说不准是不是父亲酒后的胡言乱语。
但是他们都说裴大公子当真了,就是被送走的时候还嚷着要把她也带走。
他被送走的时候她才五岁,即便她问过为何裴大哥哥好久没有看她了,也只会得到一些哄小孩子的话。
再也没有出现在眼前的人自然会被她逐渐忘记。
“可是你……”沈离枝太过吃惊,伸出手指着他的脸。
他和裴远是兄弟。
她是见过十几岁的裴远,所以没道理会认不出裴行。
但是这张脸太不像了。
鹤行年握住她伸出来的手,往前一拉贴在自己脸上,“老国师不喜欢我的旧脸……可是无论怎么弄,这张脸也不会像那个他。”
沈离枝感觉自己的手贴着一张假脸,皮肤是温暖的但是却仿佛没有弹性,是紧绷起的皮囊。
她惊骇地想要收回手,却无法抽动。
“……什么他?”
“玉儿,你难道不觉得我这张脸还是有点点像——太子吗?”
第101章 然后 夜深了该睡觉了
沈离枝当真认真看了, 勉强要说像,是有那么一丁点。
可老国师为什么要把小国师变成太子的模样。
他喜欢太子?
显然是不可能的事,他若是喜欢太子就不会处处针对他, 为难他, 还想着夺他的储君之位。
还是说,他只是喜欢太子那张脸,那张脸像谁?
先皇后么?
沈离枝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遍体生寒。
好像一个真相摆在眼前, 她隔着稀薄的雾往里面试探。
但是那里面的东西未必是她所能知道的。
她一眨眼,模糊的视线又重新清晰起来。
眼前的鹤行年仰起头, 静静凝视她, 精致地下颚像是优美的鹤颈。
即便不像谁,他的这张脸也是醉玉颓山, 风华如月。
他玉面温润,长眉如柳,那双罕见的灰眸恰好倒映着她的脸。
就好像在他的视线里,除了她再没有旁的人, 旁的东西。
他是那么虔诚地想要她。
是他从儿时就一直带着的执念,他想要得偿所愿。
但是沈离枝却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
在他的目光下,她唇瓣蠕动了好几下, 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就好像还没想好适合的说辞,也没有想好怎么面对。
“会为我难过么, 玉儿?”
鹤行年还在温柔款款地问她。
沈离枝脸上流露出来的无疑是难过的,她总会共情旁人的悲与喜。
即便这个人不算个好人。
但是她能感同身受他的愤怒和不平,他的难过和不甘。
他们都曾失去了名字,被强抹成了另一个人。
“裴行……”她叫出了那个许久没有喊出口的名字,发音还有些生涩。
她的脸上是有动容, 但是还不够。
不够惊喜,也不够激动。
仿佛她只是很意外,意外还能见到他,更意外被他绑架了……
鹤行年认真端详她的神色,因为找不到他想要的东西,所以就露出了一抹恍惚。
他曾一遍遍设想过被沈离枝与他相认之后会是什么模样。
会高兴多点,还是惊喜多点?
反正绝不是像现在这样,平淡。
是哪里出了纰漏?
鹤行年皱起眉心,眉目之间都是凝重和疑惑。
他心心念念记挂了十年的人,为什么对他是这样的反应。
“玉儿,你难道重新见到我不高兴吗?”鹤行年凝目看她,目光游离梭巡在她的脸上,想从她细微的神情里找到他想要的那份开怀。
“裴行哥哥,你平安无事当然是好的,可是你为什么不能早点告诉我?”
深离枝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小时候的事我记得不多了,但是还能记得你和裴二哥哥对我都很好。”
因为两家长辈的交好,他们从小就相识,从她牙牙学语到她蹒跚学步。
她的身边都有过他的身影。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够长,但是她也还零星记得一些被他呵护的场景。
足以留给她一个‘很好的邻家哥哥’印象。
虽然很好,但也不至于让她因为父亲一句醉话而一直记挂他。
更何况,她那时候才五岁。
五岁的孩子正是忘性大的时候,她会因为一个玩伴忽然不见而纠结挂怀十年吗?
不会。
鹤行年的脸色终于发生变化,那温柔的浅笑彻底不见了。
原来执着的人从来只有他一人。
对于‘沈玉瑶’而言,他只不过是短暂童年的过客。
对沈离枝而言,他更是从不重要。
她对他既没有爱也没有恨。
若不是有裴家在,兴许她连名字都不会记得。
他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从不知道有一个人在地狱里苦苦仰望着她。
他很努力地活下来,去满足老国师各种变.态的任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一步步靠近她。
“裴行哥哥,放我回去吧。”沈离枝握起他放在膝上的手,“好吗?”
他就错了两步,第一没有在她十岁那年带走她。
第二是让她到了上京城,入了东宫。
太子也骗了他。
可为什么她还愿意回去。
他就不该,高估了自己,轻视了太子。
鹤行年像是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
只有那一只手被人温暖的握着,仿佛是他唯一的力量来源。
他忽然反手将沈离枝的手握住,慢慢问道:“玉儿这么着急,是怕太子担心,想回到太子身边么?”
“不是。”沈离枝回答地过快,倒显得欲盖弥彰。
“你骗人。”鹤行年唇角扬起,好像是笑了起来,但是神情里却又满是难过。
“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
沈离枝刚摇头要否认。
鹤行年把手拽得更紧了,五根修长的手指像是蟒蛇缠住了猎物一样,用力裹紧。
沈离枝能感受到掌骨被压迫地发紧,生疼。
下一刻,鹤行年又用力将她往下一拉,沈离枝用一手用力撑在桌子上,才免于失去平衡倒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