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练忽然跃下了马,用刀狠狠抽了一下马臀,“你姐姐就要回来了!她掌了裴家的滔天富贵,却容不得你,太子他没有告诉你——”
第98章 裴行 玉儿该是他的。
飞练的声音还在耳畔, 然而受惊的马已经带着沈离枝远离了身后血肉横飞的战场。
独眼老汉用来拉车的马并不是什么宝马良驹,可在这紧要的关头却成了沈离枝唯一的依靠。
因为飞练的那一刀子的作用,棕马跑得很快, 像是亡命狂奔地一直往前。
无论沈离枝如何控制勒停, 它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动物有时候比人更知道趋利避害。
“飞练!——”沈离枝只能用力拉着缰绳,为在颠簸中保持平衡又俯低了身子,这让她无法扭头去看后面的情形。
也不知道身后有没有人跟上她。
她的声音也被风带走。
除了被马蹄折断的枯草断枝、疾风掠过的气流, 身后再没有别的声音回应她。
就连那些让人胆颤的喊杀都慢慢听不见了。
马带着她冲进茂密树林, 栖息在林子里的鸟雀都被不速之客惊得振翅狂飞。
叽叽喳喳的叫声搅乱了岑寂的野林。
沈离枝咬着下唇,被迎面刮来的风尘吹迷了双眼。
她不得不眯起双眼, 看着前方的道路怅然若失。
飞练没有跟上。
沈离枝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从三皇子手下杀出去。
两边实力悬殊是显而易见的, 这场厮杀对于飞练无疑是以卵击石。
他说他将她从东宫劫出来,只是为了将她送出上京城, 为了让她不受到姐姐的‘迫害’。
可这世上最让人无奈的就是自以为是的好。
沈离枝并不清楚飞练与三皇子、上玄天之间究竟是何等复杂的关系,可是他今日所做无疑是把自己推到了一个腹背受敌的境地。
所以对于飞练这‘舍己为人’的行为,沈离枝实在无法感谢,而且她如今还多了许多压在心头, 悬而不解的疑惑。
她还有多事没来得及问。
飞练并不是她的哥哥,那她的哥哥呢?
她的哥哥是真的死了吗?
记忆里那座小小的坟丘也在纷飞的烟雨中模糊了轮廓,变得飘忽不定, 若有若无。
十岁的时候,沈离枝还从没有经历过生死, 对于哥哥的死亡,她更多的是茫然。
她看着新堆起来的土丘,看着墓碑上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她不知道里面埋得究竟是谁。
是爹抚着她的头对她说:你哥哥不在了,你就是沈珏礼了。
是娘用戒尺打着她的手心, “礼儿你怎么变得这么爱哭了,不许哭,你要记得,你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
被抹去的人除了沈玉瑶之外,其实还有沈珏礼……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过往都被人抹去。
那些事也再无人会提起。
而飞练是在十岁之后才被老国师带走的,所以他不可能在这之前就知道她哥哥的事。
他是在上玄天里听到的。
但是,他又从谁那里听到的?
马蹄声纷乱,在空寂的林间一声声在耳边放大,像是鼓点声伴随着她激烈跳动的心。
最迫在眉睫的问题摆在了眼前,她该往哪里去?
飞练那声“——太子他没有告诉你!”还在回响。
他不想让她回东宫。
沈离枝不由轻笑出声。
太子没有告诉她的事有好多啊。
她知道的,不知道的。
好的,坏的,是那么多。
——“我试着变得更好”,“我们还有时间……”
那天夜里,他留下的这两句话却又让她心又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的时间能有多长?
是直到她姐姐回上京城之前吗?
沈离枝脑子犹如混沌,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涌起莫名酸涩的情绪,可这也并非她所能控制的。
有些情绪就喜欢趁虚而入,在人脆弱之时,它便会摇旗呐喊、占据上风。
她用力勒紧缰绳,粗糙的绳把手心都磨破,伤口被挤压出了钝痛。
飞扬的尘土兜脸而来,视线也被水雾模糊。
如果说沈明瑶要回来。
那裴二哥哥,是死了吗?
裴远死了。
鹤行年坐在马车里,手撑着腮,头靠在车壁一侧,深思还有些恍惚。
接二连三的传信,让他不由想起许多旧事。
在太子封城,车队排列等候在城门前的这段时间里,他甚至还做了一个梦。
梦么……
他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他还是锦衣玉食的公子。
那时候的他还不过十岁,父亲带他去沈家的宅子里做客。
许多官家都瞧不上他们这些商贾人家,私下更不会有来往,但是沈知府不一样。
他待他的父亲就像是真心的朋友一样,对他也是亲切疼爱,甚至愿意将他的长子介绍给他为伴,让他们一起在裴府从学。
父亲也常说,裴家虽然坐拥了财,但却没有权,自古钱权相依才能走得长远,所以他们还是需要仰仗沈知府的照拂。
他并不懂这些,可是却也喜欢去沈家做客。
沈家的院子总是收拾的很雅致,种了很多种上京城里才有的名贵花种。
他很喜欢那些象征着富贵繁华的花,也喜欢看在那花团锦簇里扑蝴蝶的小丫头。
在抚州城里他还没见过能比沈家孪生子这一对更好看的兄妹,想必画上的仙童也不过如此。
就好比是风月所化,玉雪所成。
是百般难描的神清骨秀和瑰姿艳逸。
对男子而言,出众的外表只是锦上添花,但姑娘家只要生得美,那就足够惹人怜爱。
抚州城里有很多权贵夫人早早就盯上了那小姑娘,在她尚懵懂稚嫩的时候已经开始打着各种主意,旁敲侧打想要探沈家的口风。
梦里他总是回顾着那一日。
沈知府与父亲饮了一些上好的荷酿酒,微醺着双眼,笑呵呵指着小姑娘问他。
——我们把玉儿指给你好不好?
是了,沈知府口头给他们指了婚。
无论多少次,每每在这个时候他都会大喜过望,可梦境总是在这最美好的时刻陡然一变。
身穿着灰白道袍的男人用枯瘦的手指紧紧拽住他的手,要将他从家中带走。
他又急又惧,一直在询问身后看不清表情的父亲:那玉儿怎么办?
父亲缓缓捋须,叹道:孩子,既被道长看中,凡尘往事与你无关了。
是他被看中么?
不是的,不是的!
他急切的目光掠过父亲的身后,在父亲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锦袍后,那儿还有沈家的人。
有清正廉明的沈大人,有高贵端庄的沈夫人。
他们站在萧瑟的风中,衣冠华美,面色沉静地朝他无声地望着。
他急得哭了,可是我就想要玉儿。
裴家的一分一毫与他无关,父子亲情、兄弟友爱与他无关,他连名字都带不走,难道就没有一样能完全属于他么?
他们自然不会让他带走玉儿,甚至最后一面也没他见着。
可在他心里,无时无刻记得。
玉儿该是他的。
是他的。
……
再一转瞬,他也穿上了月白色的道袍,大袖上是仙风道骨的银线白鹤。
象征着他至高的身份。
他长大了,那个道士也老了。
可老道士对他的执着一直耿耿于怀,他不允作为继任者的他还徒留着任何情感。
为此,老道士不放过任何机会想让他回心转意。
此番来,就是为了再次击碎他的妄想,他带来了一则消息。
——别再想了,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可他也不再是年幼无能的孩童,甚至他可以微笑着一字一顿回答道:杀、那、人,抢、过、来。”
这些不正是他学来的吗?
不择手段地达成自己的愿望。
老道士嗤笑,那成,她要嫁的人是你的亲弟弟。
他沉默了一下。
那我让别的姑娘嫁他,行不行。
梦戛然而止。
城门拖着沉重的声音缓缓打开,车队人流都朝着城门外涌去。
“大人,我们只知道大概的方位,这样能找到人吗?”
外面有人在问他。
鹤行年手指捻起一枚玉腰糖放进嘴里。
“能。”他用舌尖抵住那份苦涩。
“总该轮到我一回吧。”
他已经等得够久了。
雲霞山匪在短短时间内就吸纳了上万的难民,行成了一股不容小觑的势力。
随着他们势力的膨胀,越来越多的难民觉得求生无望,只能落草为寇,纷纷投奔。
就好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
他们盘踞在险要的山峡,正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周围富饶的城镇。
解决连云十三州短缺的钱粮急如星火。
不能再放任雲霞山匪蛊惑难民,壮大势力。
为此李景淮不但动用了先皇后留下的钱财,还胁迫了辰王动用了鹿城的库粮,但是这些仅仅是杯水车薪,无法抽钉拔楔。
朝中众臣毫无办法。
无法说动早已鬼迷心窍的皇帝,就无法动上玄天一分一毫。
先前被上玄天带走的国库钱粮像是进了一个无底洞,找不到半分线索。
如今还能解这燃眉之急的唯有富可敌国的裴家。
但是裴远死了。
原本分到他身上的裴家掌事权就落在了他的妻子身上。
沈明瑶要同他做这笔交易。
太子没有马上答应。
但是他们都知道,连云十三州等不了。
偏偏这个时候,沈离枝被人带出了东宫,无疑是有人要趁他分身无术,无暇顾及时趁火打劫。
他虽然第一时间封城门,却还是晚了一步。
城内寻不到,那便是已经出了城。
“开城门!”
金乌卫黑压压地汇聚在城门,蓄势待发。
倾巢而出的太子近卫让上京城都陷入了一种风雨欲来的恐慌中。
不知详情便开始胡乱揣测。
是不是又有谁家要倒大霉了,还是上京城要变天了?!
太子骑着马上,神容皆寒,眼所及之处仿佛已经是血海炼狱。
城门厚重,一寸寸被拉开。
李景淮举鞭欲击,忽然有两人骑着马从后方赶来,一左一右拦下他。
“殿下!陛下急召!”
“急报——雲霞军情!”
沈离枝从密林里穿出。
她运气很好,在山林的尽头竟然看见了远处巍峨的城墙。
那里就是上京城。
但她运气也不好,身后的林子也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是追兵。
沈离枝和棕马都是疲累不堪,但是却还不能停歇。
就快了,到了上京城她就会安全了。
但是追兵的马远比她的这匹棕马膘肥体壮,他们距离在开阔的平地上逐渐拉小。
沈离枝在马上摇摇欲坠,她的马只超过了追兵半个身位,只要追兵再赶上一些就能伸手擒住她的肩膀,将她拉下马去。
而她的余光正看见身侧的人朝着她极力伸出手指,她所担心的事正要发生。
沈离枝的心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一支飞旋的箭簇破空而来,追兵才把手伸到一半,就被长箭贯穿胸膛。
快马疾驰而过,只有一捧血来得及撒在沈离枝的衣摆。
七八支箭纷纷从她身侧擦过,将后面的追兵尽数射穿。
惊马的嘶鸣,重物坠地的沉闷,都交织在她的脑后。
在她的眼前,挑起的车帘后有一双含笑望来的眼眸。
血光映入他的眼,异常的妖冶。
第99章 送回 不是为了送你回太子身边
见到鹤行年, 沈离枝虽然惊讶却不意外。
因为鹤行年此前便一直在打探飞练的下落。
飞练大张旗鼓地将她拐出东宫,想必惹来的不但有三皇子的人,肯定还会有上玄天一份。
鹤行年会追来, 也是意料中的事。
对于鹤行年, 沈离枝有太多看不透的地方,她其实对他有种本能的抗拒。
只是这一次她危在旦夕,是他出手相救帮她挡住了追兵。
于情于理她也不能像以往那样, 敬而远之。
沈离枝从马上下来, 朝着他行了一礼,温声道:“小国师好。”
鹤行年目光落在她不自然蜷起的拳头上, 凝了凝灰眸, 语气平静地和她打招呼。
“沈姑娘,好久不见。”
自从那日她从萧府回去后, 的确有许久没有再出过东宫。
就连太子的及冠礼她也没有出席。
沈离枝从他平静的语里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就好像他并不是客套的问候,而是真的指他们很久没有相见,还有些惆怅似的。
沈离枝没有接住话,鹤行年却又为她撩开了车帘, 微笑道:“沈姑娘的马看起来已经不能再骑了,不如我送你一程?”
棕马嘶鸣一声,趴伏在地上, 后腿上的鬃毛被伤口处溢出的血染了一片。
它早已力竭,能跑到这里才躺下已算是奇迹。
沈离枝抬手摸了摸马颈, 若是没有这匹马,她也不可能从追兵手上拖到小国师的到来。
一想到追兵,沈离枝忽然心神一动。
她猛然转头,越过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伤兵,往回眺目, 焦急地提醒鹤行年道:“飞练还在林子的另一端!三皇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