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枝摇摇头,重新趴在舆图上,用指尖沿着她勾画出的地方,画了一个又一个圈。
“殿下有别的事要忙,我还是先自己想想再说吧。”
白杏点点头,“我也帮大人想想。”
然两人对着舆图看了一个下午,等到掌灯时分也没研究出名堂来,白杏就打算出门去拿晚膳了。
临出房门前,白杏又忽然回身,从半扇门后探出脑袋。
“对了沈大人,之前你去戒律司打探的那人好像逃了。”
“逃了?”
白杏连连点头,“是呀,不过东宫已经在戒备了,不过大人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小心注意点,若是有异常记得喊人啊。”
“我知道了。”沈离枝含笑。
在屋中闷了一下午,沈离枝起身推开窗。
暮色渐起,一行雀鸟喧闹归巢。
沈离枝第一天就记住了它们筑巢的地方,因而哪棵树上住着几只鸟她都是知道的。
她正环顾左右,却发现了一件稀奇的事。
唯有一棵树上的鸟悬而不落,还吱吱喳喳叫得响亮。
沈离枝皱眉看了半响,出门下了台阶,走到树下抬头张望。
一片衣角在树叶缝隙里晃了晃。
“……飞练?”
衣角倏地收了回去,然后树叶稀里哗啦被拨开到一边,那缝隙里就露出一张狼狈的脸。
正是嬉皮笑脸的飞练。
“你的婢女不是说让你发现异常就喊人吗?”
沈离枝后退一步,看了眼脚下,“你既然逃出来了,为何不离开东宫?你伤得很重吗?”
“哼——是啊,我伤得太重都跑不动了。”
沈离枝用脚拨弄着脚边的落叶,把地上积出的一滩血迹掩埋。
“你先下来吧,我有伤药。”
飞练在树上想了想,跳了下来,落地时候膝盖一软险些跪了下去。
“小心。”
“你当真奇怪,难道就不怕我是来害你的吗?”飞练扶着树干站起身,看着沈离枝已经率先转过去的背影,心中复杂。
沈离枝停步回首,“你呢,不怕我喊人来抓你?”
“我?我不怕。”飞练拍了拍衣袖领口上的叶子,“反正我就是贱命一条。”
沈离枝盯着他不屑的神色,轻声道:“不要这样说。”
飞练笑了一声,“你还真是个大好人。”
沈离枝收下飞练一事是瞒不过白杏的,好在白杏对沈离枝忠心耿耿,虽然害怕但是也还是被劝服了。
“放心,等他伤好一点,相信他能有法子自己出去。”
“对对,等我手伤和腿伤好了,我马上就离开这里。”飞练手里一抛一抛,橘子在他手心掂起落下。
“我看你挺精神的,伤也不碍事吧,该不会是有什么别的企图吧?”白杏仍是信不过他。
飞练捏着橘子,转了一个身,攀到屋架上垂下两条腿,“我可是被你们太子从外头抓进来的,你说我能有什么企图呢?”
“好了白杏,你收拾一下东厢房给他暂歇吧。”
“是。”白杏撅着嘴应下了。
飞练从屋架上跃下,落足的地方正好在她书案边,眼睛一扫正好看见她画在舆图上的图案。
“你也喜欢捣鼓这些阵?”他拿起来左右细看。
“阵?”沈离枝猛然抬起头,她疾步走上前:“飞练,你见过类似这样的东西吗?”
飞练搔了一下头,放下图:“我说不上,但是我在大人……哦,我是说上玄天看到过类似的,不过你这就是几个圈罢了,是我眼花看错了。”
几个圈?
沈离枝低头仔细看着自己画的东西。
第96章 香炉 我在试着变得更好
东宫护卫搜寻了十来天也没有找到飞练的下落, 防卫就逐渐松懈了。
但飞练并没有趁机离开东宫。
他和往常一样用过晚膳就在屋架上晃着腿消食,手里还剥着橘子,得意道:“这兴许就叫灯下黑?”
沈离枝抬起头, 看了他一眼, 将毛笔在砚台里沾了一下墨,“你也别得意的太早,还是找机会快离开东宫吧。”
“我探查过了, 东宫中就以你这儿和太子的三重殿被围得牢固。”飞练用手指在半空画了一个圈, “所以我这是在风眼里的宁静,要是出去了, 可不一定有这样的安稳了。”
“你究竟怎么惹上太子的?”沈离枝叹口气, “我的问题你也不愿回答。”
“等我能安全出去的时候,就会告诉你, 沈妹妹别着急啊。”
沈离枝无奈又看他一眼。
看来他与哥哥的事在成功离开东宫之前是不打算说给她听了。
拿这个当护身符呢。
又或者,他还在等什么契机?
沈离枝提起笔,迟迟没有落下,一滴墨就把她先前写好的字污了一片。
飞练剥开橘子一瓣一瓣往嘴里塞, 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对了,听说太子最近性情大变, 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什么?”
“你没发现吗?东宫里的人都在说太子殿下的行事越发温和了,不会动辄打打杀杀, 抄人全家了。”
沈离枝垂着眼,重新换了一张纸,“这是好事,是殿下自己变了。”
“那叫常喜的,一有事就来叫你过去救场吧, 我看这还是你的功劳!”
“那也是殿下肯听劝。”
飞练吃完最后一瓣橘子,把皮一丢。
“是吗,那太子还真是人前人后两张脸,我劝你留点心吧,这种静心香还是少用为好。”
飞练一荡而下,从窗户跐溜跑了出去。
白杏抱着果盘进来,回头看了一眼,嘟着嘴,“这小子明明生龙活虎的却死赖着不肯走,大人你一定要小心,说不定他还在打什么坏主意。”
“放心,我知道的。”沈离枝走上前,将鎏金百鸟博山炉上盖着的橘皮捻了下来。
“白杏,这里的香是从哪里来的?”
白杏放下果盘,转头看了一眼,立刻就回答道:“哦!那还是上回大人染风寒的时候常喜公公派人送来的,怎么了?大人不是也说用了这个香晚上睡得好吗?”
“唔,就是睡得太好了……”沈离枝转身走回书案,思忖片刻道:“我的风寒早好了,咳疾也没有再犯了,今晚可以不用再点这个香了。”
白杏也是不疑有他,很轻巧就应了。
“是,大人。”
月白风清,虫鸟俱静。
入了秋,连夜晚也再没有那么热闹了。
沈离枝在帐子里翻来覆去,没有点那熏香,真的就不容易睡着。
就在她半梦半醒之际,忽然被一声极轻的开门声引起了注意。
她连忙将身体转到面墙的方向,同时也彻底清醒过来。
脚步声轻轻落地,几不可闻。
但是还是能依稀分辨出踩在木地板上和柔软的编制地毯上的区别,最后脚步声在她的床帐前停下。
“沈离枝。”
沈离枝悄然用手捂紧嘴,在幽暗中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飞练想告诉她的?
以飞练的语气,太子半夜三更出现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多半是常喜送来的香让她睡得太沉,这才压根没有注意到。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她生病起吗?
床帐被人撩起,随后床头就一沉,李景淮像是坐了下来,微一倾身,他的袖子就从她肩头拂过。
沈离枝看不到后面的景象,只能凭借细微的动静探查太子的举动。
但他似乎只是靠坐在床头,并没有别的动作。
没过多久太子的嗓音缓缓响起。
“今日他们又在弹劾我立太子妃之事,一群吃饱喝足只知道盯着别人后院的老蛀虫,这种人留着有用吗?”
他后背依靠上床头,木架子被挤压出一声。
“我知道你不喜欢杀戮,但是有时候它真的管用。”
沈离枝的眼睛悄然转至眼角,可是她背对着李景淮,即便再用力转眼也是无法看见身后的人。
太子语气很轻,带着一些感叹和无措,就像是孩童踟蹰地开始踏出第一步时,总是不安和怀疑的。
没有人能真的为他指出一条明道。
无论是大开杀戒还是仁贤怀柔,总有利与弊。
他也不知道如何才是最好的道。
“罢了,留着他们也无所谓。”李景淮抬起手,“或许你说得对。”
“杀一人容易,降一人难。”
“虽然很难,但是这样大家都高兴是不是?”
“你也会更高兴?”
他的嗓音压得很低,就像是宫弦被指甲轻勾,只有墩闷的回响。
李景淮自那个雨夜从泥泞里爬起来后,眼里再没有旁人。
他发誓再不理会别人的喜怒哀乐,凡阻他、碍他行事者,杀之即可。
一颗温善的心,他已经放下太久了,重新捡起来时才发现,要想让人高兴是一件多难的事。
所以他怎么能怪沈离枝让他觉得不快乐。
毕竟最应该觉得不幸的人是她才对。
呆在他身边,才是不快乐的事吧?
他那样聪慧,什么都懂,但是他就是不想放手。
哪怕他会为此付出很多代价。
太久的沉默让沈离枝都要误以为太子是不是睡着了,她刚想转头想看个究竟,就在这个时候,太子的手动了。
一只手从她的腰侧穿过,一直手揽住了她的腰腹,她被往后一压,后背颈窝就顺势窝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过她了。
至少在沈离枝‘清醒‘的意识里,很久了。
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把沈离枝彻底惊住了。
她只能继续用手捂上嘴,免得惊讶的声音会从喉咙溢出。
冷松柏的味道从他的身上渗了过来,彻底包裹着两人,他身上一如既往的冷冽,但却是让人安心的气息。
就好像在枯桑村的那个夜晚。
太子说他身上的香能理气凝神,对她的咳疾有效,还让她趴在他身上睡了一夜。
但那……还是很早的时候,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弄到如今的地步。
可是现在又是为什么?
她都说了那样狠绝的话。
在她风寒未愈的晚上,太子还会过来抱着她,是为了让她不会再被咳疾所扰吗?
“做一个好人好累,就让我这样待一会吧。”
李景淮轻声自语了一句就闭目小憩,他清浅平缓的呼吸吹拂在沈离枝的后脖颈上,就好像真的睡了过去。
虽然他很安静,但是沈离枝还是不敢乱动,生怕被身后的太子觉察到她并没睡着。
他的怀抱总是这样炙热,比汤婆子还管用,很快沈离枝就感觉后背都热出了薄汗,手心也开始发黏。
她睁着眼睛看着床帐,一瞬也不敢挪开视线,就怕眨眼的声音也会惊扰浅眠的太子。
两人像两柄勺子紧紧贴着。
时间并不长,仅一炷香的时间李景淮就睁开了眼。
怀里的人身子又暖又软,小小地嵌入他的怀里,温顺地和他相贴。
他弯了一下唇,但很快那笑弧就如水波纹消失不见了。
大概也只有睡着后,她才不会抗拒和抵触他了。
李景淮慢慢松开了手,起身如常把她身上的被子牵平捻好。
他不能待太久,以免真的在她床上睡着了。
昏暗的室内不便于行,可是他却闭着眼睛也能寻到出路,甚至他还能在途径鎏金百鸟博山炉时,用手指一抚上面伸出来的精致雕花,然而他才走出两步,忽然脚步一顿,捻了一下指腹。
冷的?
博山炉上原本会带着燃尽后的一点余温,但是今日——没有。
他侧头转向床帐的方向,凝了凝凤目。
即便黑暗中他一无所获,可是也不妨碍他盯向沈离枝。
沈离枝还揪着自己的被子,紧咬着下唇。
不明白太子为何突然又停下了步伐。
脚步声停的地方,定然还没出这间屋子,她都能感受到太子的气息依然在霸道地占据她的屋子。
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就像是用指尖弹击在金属物件上的一样。
随后是太子的低语。
“枝枝,我在试着变得更好。”
“那你会试着接受没有那么好的我吗?”
沈离枝下意识就循着他的声音转过头,但隔着帐子她什么也看不见。
他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又传来一声轻笑传来,随着门吱呀一声,留下太子最后一句话。
“反正我们还有时间……”
晨曦才照在东西阁的屋檐上,日光破开了黑暗。
叽叽喳喳的鸟雀还在林间跳跃,忽然一把火就从东宫废弃的院落里烧了起来。
正是天气干燥加上带着北风,火势席卷一片,接连吞并了紧挨着的竹林。
东宫有了一时的混乱。
一辆蒙着黑油布的马车从东宫的西后巷子快速离去竟也没有引起注意。
驾车的是一个蒙着右眼的老汉,旁边还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人。
“这次你打算几时回来?”
“不回来了,这上京城我早就待腻了。”
“不回来,可那位大人怎么办?”
“他?只怕没工夫管我,你就猜太子要是知道他的人把自己的心肝劫走了,会不会冲冠一怒直接杀去上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