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官一愣,拿着圣旨立在阶下,不知所措地往上抬眼。
百官亦是茫茫然,左顾右看。
他们都早已得了消息,太子会在冠礼后择定太子妃,这礼官都已经开始宣旨,怎会忽然就被叫停了。
他们离得较远,看不太清楚。
只见宣旨的礼官已垂下了手,而一直随侍太子身边的常喜公公则被叫了过去。
也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话,紧接着就在太子脚前俯身跪了下去。
太子冕冠上的垂珠本是保持着静垂的状态,却在这一刻忽然晃动起来。
他往右边一侧头,旋即很快又摆回原位。
可就是这一转头侧脸的动作,那珠帘互撞,发出激烈的叮叮当当的声响。
“太子,是有何处不妥?”皇帝原本在上方懒洋洋坐着,此时也不由坐起身,倾身朝他询问。
即便是坐在太子身后的高台之上,看不到太子此刻的面容,但也能轻易通过他方才的举动,看出太子此刻是少见的方寸大乱。
李景淮转过身,紧抿的唇半响才张开,他声音发沉,像是没有润油的齿轮,生涩地回道:“儿臣忽然想起还有件要事,冠礼就到此。”
他一言毕,礼官大惊失色。
这不符合冠礼的规章。
他手捏着圣旨,往台阶的方向,仰头低呼道:“殿下!”
可是太子没有理会他的呼唤。
“常喜。”
太子的任性妄为并不少见,可是却少见他在如此庄重的大礼,也如此一意孤行。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发生了何等紧要的大事。
众臣都不由紧张地望向上首的皇帝。
可皇帝并无任何异常的表态。
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瞟了一眼十二折琉璃屏风。
那道屏风后有一道身影趔趄地往前跨出了一步,像是险些摔倒,好在及时被身边的人扶稳。
如此之下那道屏风也险些倒塌在人前。
无论是百官的议论还是屏风后的异样,这一切都不在李景淮的眼中。
无人能看清他白玉珠帘后的神情,只看见他一挥袖子折返身,大步就往旁边的玉阶而下。
摇晃的珠帘依稀可以看见他紧抿的唇,和绷得发紧的下颚。
莫名有种难堪到落荒而逃的紧迫。
常喜忙不迭朝着皇帝叩了个头,慌忙爬起来跟上太子。
常喜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犹如脱缰野马,完全朝着他无法预知的方向狂奔而去。
其一沈离枝全不顾及事态紧急。
对于他这自作聪明、突然宣告的‘恩典’,完全也没有在慌乱中妥协的意思。
她只是柔声对他说道:“无论公公是早一日、两日来说,我也是这样的答案。”
常喜投机的心思被一言戳穿,当即无地自容。
这才让他看清,沈离枝温柔起来可以包容旁人的折辱和污蔑,但是她心狠起来也可以心如磐石。
她就像是那两面开刃的刀,必要的时候即便是伤己之事,也绝不会妥协。
其二是太子当真会在冠礼纳妃这样的大事上忽然就变卦了。
就好像对先前费心费力择定的太子妃,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
弄成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常喜也是悔恨莫及。
李景淮回到东宫时天色已经渐昏。
他默不作声走在东宫笔直的主道上,步伐很快,几乎让人跟不上。
“她竟然,这么不愿意待在孤身边吗?”他的声音被冷风吹来,轻得好像不过他突然醒悟过来的一声自语。
竟然拿他昔日一诺,在这个时候将他一军。
太子忽然意识到的事让常喜心猛一跳,他声音发紧,小心翼翼地回答:“沈、沈大人想必还未能懂得太子的良苦用心。”
“你还骗孤?”李景淮一停步,回头看常喜一眼。
“老奴不、不敢!”常喜被太子这一眼的戾气弄得惶恐不安,差点又膝盖一软跪下了。
就如同他先前所说,出了这样大的纰漏,太子的怒已经抑不住要拿人开刀了。
李景淮又对着身后稀稀拉拉跟在他身后面的宫人,冷斥道:“都退下!”
他还身穿着大礼的冕服,厚重的衣裳压在肩头,好像扛着一座大山,让他喘不上气。
而晃在眼前的珠帘让人影都变成了重影,让人心烦意乱。
宫人们谁也不敢出声,很快就犹如一窝蜂四散而去。
通往三重殿的大道是笔直往前,一览无余。
两旁的石灯亮着暖黄的光,被秋风一吹就齐齐摇曳舞动。
一道绯色的身影缓缓从一旁乔木后走出来,几片枯黄的叶片飞旋飘下,在她衣服上一沾而离,落在脚边。
李景淮静静驻足,隔着珠帘遥遥看见那道丰神绰约的身影慢慢走近。
沈离枝迎着他缓步走来,在他身前五步之外就停下了。
“奴婢自来请罪。”
李景淮这一路从皇宫挟怒而归,早在进入东宫之时就让宫人们望风而逃。
别人躲还来不及。
偏偏她还敢站出来,拦在他必经之路请罪。
李景淮笑了,唇角微微勾起,仿佛冷呵的声音就要溢出来。
可他没有,只是一咬牙:“你怎么敢。”
“是殿下给的。”沈离枝低声回他,“殿下说可允一事,奴婢别无他求。”
“你别无他求?”李景淮笑容敛去,他重复了一遍,目光凝在那张让他无比难受的笑脸上。
“既是理直气壮,又何来请罪?”
沈离枝也淡去了笑容,只扬起水眸,“于理奴婢并无过错,于情奴婢有辜负上意,故而来请罪。”
李景淮眯着凤眼,感觉牙关一紧。
情?
她哪有半分情在他身上?
沈离枝看不清太子的神色,目光在那晃动的珠帘上找寻线索。
“殿下也毋需觉得亏欠了奴婢,奴婢即便不进后宫,却也还是殿下的人,辅佐殿下一事,奴婢永记在心。”
“孤不缺你一个辅佐。”李景淮眼神冷,嗓音冷。
但是唯独最冷的心是无法让人感受到。
他觉得寒冬腊月也不曾有今日这般让人寒彻心扉。
沈离枝弯了一下眼,温柔道:“那奴婢就再无理由留在殿下身边了?”
李景淮又不做声了。
仿佛还在思量她这话的轻重和含义。
她是不是又想着法子要走了?
“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吗?”
沈离枝行礼道:“有,奴婢祝太子殿下生辰吉乐。”
李景淮的嗓音在她头顶慢慢响起,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不、快、乐。”
沈离枝抬头一愣,目光穿不投那珠帘玉串,就看不清他的神容面色。
他又飞快地说了一句,极低的嗓音,像是咬牙切齿,又好像无可奈何。
“沈离枝,你让孤很不快乐。”
他再不会快乐了。
第94章 梦里 “梦里,你答应了我。”
朝云叆逮, 行露未晞。
清晨凝结的水汽滚成珠,从屋檐上坠落,打在窗下蕉叶上, 像是雨打残叶。
沈离枝一夜浅眠, 早早醒转,躺在床上也觉得怎么趴卧都不舒服。
这张床好像睡不踏实。
醒得太早,天还未全亮, 只有茫茫白光隐在天边, 就像是被水沾湿的一角,缓慢在向四周扩散。
她披衣起身, 推门而出。
初秋的寒从她的衣袖里钻了进来, 贴着她的手腕,像是锋利的刀片激起一阵寒颤。
她拢起双手, 在院子里随意走,瞥见一旁抵住木门的瓷缸,里面几片伸出的枯黄荷叶已经蜷起,像是迟暮的老人佝偻着腰背, 在秋风里瑟然发抖。
黑脸金鱼在水面下悠哉摆尾,它还没感受到秋天的寒。
沈离枝将手肘搁在水缸上,把脸靠在手臂, 静静趴着。
水面上就照出她的影子。
微颦起的双眉像是翠羽收敛,茫然的双眼朦胧如雾。
还有因不高兴微抿起的唇。
她没有睡好, 精神也低迷。
看着水中的游鱼,就好像看着太子本尊一般。
黑着脸,嘴一张一合。
就如昨日他站在风中,珠帘晃动,他的声音一道道传来。
像是无助地述说。
沈离枝眉心又紧锁了几分。
他凭什么说一声‘不快乐’, 就把她的心也搅得一团乱。
黑脸金鱼游过来,划拉了几下,把她的影子破得稀碎。
一圈圈涟漪荡开,就好像那些情绪飞快地散去。
“公公且稍等。”
白杏的清润的嗓音从远处传来。
“白杏姐姐不急,我在这儿等也不碍事。”
沈离枝立刻就认出,抱着双臂的那位公公就是经常给她来传话的胡公公。
她提步朝着他们走来。
“胡公公这么早?是殿下有事吩咐吗?”
白杏正打算去沈离枝屋中寻她,见她竟从旁边走来,十分惊讶。
“大人这么早起了?”
沈离枝对她点点头,含糊道:“早上醒了怎么也睡不着,就起来了。”
胡公公连忙朝她行了一礼。
“沈大人,是出事了。”
先前太子答应蒙统领重查旧案,所以一直派人暗中在查落水一案。
这件事因为当初被认定为一般的小儿顽劣、坠水身故的意外,在户籍销档时就很草率地寥寥几笔带过。
姓甚名谁,何故身死,极为简单。
但是就在他们查这件事的同时,发现了一些蹊跷。
“你是说光那一年,因落水身故的孩子就有多达百人?”
小胡公公连连点头,“是啊,大人你说这怪不怪,更怪的是这其中有高达八成都是女孩。”
女孩……
“那还有别的线索吗?”
光这个单薄的发现,也不足以说明情况,更也不至于会让胡公公这么一大早跑来告诉她,必然是发生了其他事。
沈离枝刚问出声,胡公公就一脸大人英明的样子,小声道:“就在今天寅时,存放户籍的案馆起火了!”
他声音虽小,但是语气中的惊讶却一点也不轻。
“沈大人,你说这里边是不是真有问题,要不怎么殿下一派人去查,马上就有人来销毁记录。”
白杏听得也着急起来,紧接着道:“那这样岂不是什么线索都没有了!”
沈离枝蹙着眉,如今看来蒙统领说他女儿溺亡一事不简单,确实是有几分道理。
白杏的担忧到沈离枝脸上就变成了沉思。
“我想殿下所派之人应当会做两手准备,还有别的法子对吗?”
胡公公展眉一笑,快嘴快舌道:“还是沈大人了解殿下。”
沈离枝微怔,胡公公没等她反应就抬手从袖袋里一抽,取出一叠纸来。
“虽然原册在火中烧去了不少,但是所幸摘录的这些都带了出来,殿下命小人先拿来给大人过目,随后要交给大理寺的人去着手详查。”
沈离枝翻了翻纸,上面都是由人重新抄录的名册。
她看了几页忽然想起胡公公刚刚说的话,抬眸问道:“殿下也这么早起吗?”
若没有起床,也不可能这么早就令胡公公来传话。
“殿下?殿下他……彻夜未眠啊。”
拿到这些记录,沈离枝首先在桌子上铺开了舆图,让白杏一边替她研磨。
“大人在做什么?”
只见沈离枝在舆图上又勾又画,“小时候哥哥教我,遇事不决,先行记录,多看看总能找到问题所在。”
“听起来很有道理的样子。”白杏探头看。
沈离枝以圆圈表示溺亡的女孩,以方形以示溺亡的男孩。
正如小胡公公所言,还没记完,但其中溺亡的女孩已经高达七十余人。
“不对啊,顽皮的都是男孩,怎么这么多女孩溺亡?”白杏抬手一指,在密集的圆圈处一晃,“姑娘往往都是家中管得最严的,怎么会这么多落水而亡的。”
“你说的对,为什么?”
沈离枝提着笔,低头研究着舆图上的名字和其对应的位置,这些溺亡的孩子并不局限在上京城,就连四周城镇都有包含,看起来像散作天边的星辰,一时也不知何解。
她随手又从旁边摸起一张纸,才看一眼,浑身彻寒。
上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字:沈氏嫡出次女,名玉瑶,年十岁,抚州摇星潭,溺亡(?)
这是一张未被更正的记录。
“沈大人?”常喜正在阶下立着,遥遥见着沈离枝前来,颇为意料。
沈离枝看见是他,也有些奇怪。
她特意选了正午用过午膳的时分,按理说这个时候常喜应该在太子身边伺候。
“常喜公公怎么在门外,殿下还有要事?”
沈离枝依然态度如往常,仿佛那些事已经可以就此揭过。
常喜小心打量她的神色,勉强一笑,又不敢明说缘由。
“殿下想要清净,老奴不便打扰。”
沈离枝从他别扭的神色中看出端倪,再联想昨日那事,很快就找到了缘由,略感歉意道:“是我牵连了公公?”
常喜脸孔涨红,行了一个大礼,“沈大人折煞老奴了。”
沈离枝连忙扶袖,“还未多谢公公昨日告知我,册立一事并未写入旨意,若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喜虽有胁迫之意,但最后还是对她如实以告。
倘若太子要将她纳为良娣一事是经由皇帝降旨,她即便不愿,也会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