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淮看了他一眼,边往大帐里面走,左术逐渐明白过来。
千里之外的局势瞬息万变,谁又能预料到东宫里面会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李景淮手挽着披风,已经走到了摆放在大帐一侧的军事舆图前,撑开的牛皮上用极细的笔将所有的地形、道路合流山川都刻画详尽,他锋利的目光梭巡在上面,手指却在轻轻抚平披风上面的褶皱。
“明日无论山匪们出也罢,不出也罢,也要让他们再无可战之力。”李景淮转过身对左术道:“北风降至,这是最后的良机。”
左术在太子这一言之中飞快明白过来他的计谋。
借风之计,唯有火攻。
这本是下下之计,如今却成了上上之选。
左术也明白,如果他们要赶回上京城,决不可能把后背暴露在还没有解决的危险当中。
所以不重创、剿杀雲霞山匪,山匪势必会在他们转身之际追在他们后面跟撕咬,就像那些阴险狡诈的豺狼。
左术下去传达太子的意思,帐子里就留下了李景淮一人。
帐子外的人来来去去走动,却再没有人进来。
南镇大营的兵并不属于太子个人,他们可以去围剿山匪,但没有出自皇帝的手谕是不能跟着他北上回都。
这也是三皇子早有预料的事,所以才敢把虎符交到他手中。
李景淮坐在椅子上,脸色深沉。
大周历任太子登上皇位就没有顺风顺水、平平顺顺的。
谁不要经历一番腥风血雨?
以史为鉴,早做打算。
李景淮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
只是……
“你可千万别乱来才好。”他深深蹙起眉,两手交握在桌子上,指关节用力至微微泛白。
只有在无人之处,他面上才显露出了一抹慌张。
“我有事要说。”
“你还有话要说,你知不知道太子就是因为你才追到那么远的地方去的,就是你害得我们现在这么被动!”萧知判连声音都尖锐了起来,就差跳起来指着沈离枝鼻子大骂‘罪魁祸首’。
沈离枝淡淡看她一眼,温声道:“萧大人,上京城是封了,但是东宫还没被困,你若是担心安危现在还有机会回到萧家。”
萧知判不料沈离枝会忽然言辞犀利,几乎毫不不留情面,脸色顿时变了几变。
“你什么意思,我们萧家自然也是站在太子这边的。”萧知判气道:“明明是你害了殿下,怎么还有脸说。”
“若是太子殿下还坐镇东宫,三皇子又怎敢如此快露出马脚,想必又会想其他的法子。”孟右侍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早已经凉透的茶。
难能可贵地她这次是站在沈离枝这边,对萧知判斥责了一句。
萧知判不服气可也不敢顶撞积威已久的孟右侍。
男官们早已经退去,只留下她们几个西苑的女官还在殿内。
“只怕陛下这突如其来的病,其中也大有文章。”杨左侍咳了几声,难掩担忧。
“六公主说太医院的人也被收买了,连她都问不出什么具体病因。”
“对了,上玄天呢?”
“上玄天?是了,早听说三皇子和上玄天的人勾在了一块,上一回太子与上玄天起了冲突,陛下降罪一事三皇子可没有少出力。”
还有上玄天在其中搅局,这对东宫而言,更显严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又有名女官马上出来打圆场,宽慰道:“好在鹤温成不在城内,上京城里只有那鹤行年!”
萧知判马上又翻了眼,“别天真了,小国师可一点也不比老国师好对付。”
杨左侍打断她们的吵闹,转头问道:“沈大人可是有什么想法?”
沈离枝神情镇定,环视众人一圈才举起手中玉牌道:“殿下许我以妃位。”
“我要三日后,东宫设宴。”
第111章 帝后 丸结,感谢支持!
风厉霜飞, 云敛天末。
上京城许久都没有出太阳了,沉沉的雾霭压在天穹,像一只遮天蔽日的巨手。
三皇子从太极殿内脸色不虞地大步走出, 几个朝臣提着衣摆急忙追在他的身后。
一个尖锐的嗓音紧随而来, “殿下、殿下您慢些……等等老奴!”
三皇子就在玉阶上骤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启元帝身边的王大监转动着鼠目,挥动着短手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王公公, 还有事?”年轻的皇子生得很像年轻时的皇帝, 虽然生得俊美非凡,细眼长眉, 笑起来时也能让人如沐春风, 可不笑之时却也有不怒自威之势。
王大监咕咚一下咽下口水,抬袖子揩了一下额头上跑出来的汗, 马上换上笑眯眯的表情道:“三皇子殿下也毋需烦忧,御史台的陈大人脾气就是这样,往日里太子监政时还不是被骂得狗血淋头,嘿嘿。”
“你是说今日本殿下被人戳着后脊骨骂狼子野心、还说本殿下的城防军是狼奔豕突之徒也是实属正常?”三皇子勾起唇角, 睨视着如遭雷击的王大监。
王大监被三皇子寒目一瞥,后脊生寒,连连扇了自己几个耳光, “不、不,老奴的意思是那陈江流就是一个开瓢的葫芦, 满嘴喷子,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哼。”
王大监点头哈腰,“吐珠于泽,谁能不含,太子身在千里之外, 战况成谜、生死未知,圣上的身体又是这般……将来还需要殿下来主持大局,殿下可千万别为了这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呀!”
三皇子眼珠转了一圈,见王大监这阿谀奉承的嘴脸说不上是厌恶还是得意,但是他心里还是有种逐渐膨胀的满足。
他回首,目光落在身后太极殿金黄琉璃瓦的屋檐上,那华贵又森严的大殿像是伸开臂膀拥抱着天穹的翅膀,在那里面有着大周最尊贵的位置。
是他母妃至死也想看他登顶的地方。
在先皇后死后,皇帝给了他们母子太多希望,可到头来却让他发现,那些不过是一场空。
在皇家,父子可以骗,兄弟可以欺,原就没有什么真情实意。
三皇子嗓音玩味,询问道:“圣上现在怎么样了?”
王大监提起精神,利索地道:
“还是老样子,命若悬丝,小国师大人在边上照料着,保准不会误了殿下的大事……”
他话音才落,天边忽然响起了一声闷雷,让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灰白。
天冬雷,地必震。
这可不是什么吉兆啊。
“在这个时候东宫要举金簪宴?”
“太子未归,这还没册立的太子妃有这个权利嘛?”
几位重臣的夫人聚在仙客来酒楼的雅间里,人人都拿出一张洒金笺的帖子,犹如捧着烫手山芋。
“不知道哇,可是听闻东宫上下都以这位马首是瞻,俨然已经当她是个主子了。”
“那……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呢?”
让她们这般犹豫的是这种情况谁也没有见遇到过。
金簪宴是大周女子婚前的祝宴,往往是等到‘请期’过后,这婚事钉板上绝不可能悔改才会由女方组织,宴请亲朋好友。
可这皇家事,就是任性,规则也是可以随意更改,全凭高兴罢了。
“不去的话……会不会得罪太子呀——”有个胆怯的夫人捏着帕子,左顾右看,想找个主心骨。
忽然有人趴在支窗框上往下面的街道看去,惊呼出声:“欸,你们看那是不是谢家的马车,谢老太太、谢家几位夫人、小姐都在呢。”
马上又有人认出后面几辆,“还有孟相家的马车、伊太傅的家的马车!”
在上京城,别的大家可以不会,但是跟风从盲从总不会出大错!
七八位夫人刹那闻声而动,无人留意到这些从主街上大张旗鼓而过的马车都与东宫有着不浅的关系。
是时,东宫华宴。
妙舞轻音,瑶鼓阵阵。
咚——
咚——
战鼓擂响。
北风卷起浓烟,犹如在清水之中被人用沾着浓墨的狼毫一挥。
山峦被浓黑笼罩,连空气都灼热烫人。
为了逃命只能逆风突围的山匪们终于被山脚下南镇大军等到了。
年轻力壮的战士光着臂膀,敲响牛皮大鼓,如雷鸣一样的声音响彻云霄。
就如火石相撞,那瞬间就点起了火星。
大刀扬起,飞溅的不是汗水就是热血。
山匪们被熏得满脸乌黑,还不忘在混乱之中找寻目标。
可渐渐他们发现,此行的目标似乎早已不在这里。
“狗太子呢?!——”
背着雲霞山峦冲上云霄的浓烟,几百个黑甲轻骑簇拥着一人如离弦的箭一样,席卷而过。
他们迎着猎猎北风,往北直上,夜以继日的驰骋。
南镇大营的刀会为他们拖延山匪的脚步,却无法替他们清除前路的障碍。
行经鸣音峡时,上玄天的云旗竖满了山头。
那样的及时和恰好,就像是专门在此等候。
将太子远支抗匪,本也就没有打算让他活着回去。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若有正统即位权的太子在场,哪还轮得到其他人。
李景淮勒停马,抬头眺望右边的山头,那有一道熟悉的身影。
灰色的道袍在风中吹得飞舞,露出衣袖上翻飞的仙鹤,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可他从来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仙长。
“豺狼就是豺狼,永远也学不会夹起尾巴做狗。”李景淮仰头饮完壶中最后一口酒,掷在马前。
一条铺着细沙的绊马沟就被他的酒壶砸出了原形。
“殿下抗旨不遵,这是急着去哪里?”
鹤温成也没有料到太子会这么快就折返回京,语气里还有些惊讶。
他虽然主要是为了玉山大阵,但是却也不能放任太子轻易回京。
“怎么,老国师也想喝孤的喜酒?”
“只怕殿下的宴都是鸿门宴,贫道可不敢去。”鹤温成温声答道。
东宫盛宴从午后开始。
没有太子坐镇的东宫让人更感轻松和自在,宫婢们鱼贯而入,依次奉上佳肴和佳酿。
丝竹弹奏着让人沉醉的靡靡之音。
席上都为女宾和孩童,再没有男人侃侃而谈那些让人厌倦的国家大事,夫人们关心的只有风花雪月、吃喝玩乐,就连谁家的孩子生得好看都足以掀起热闹的话题。
但是最让人想谈却不敢谈得是宴席过半才身穿一身金线纹绣凤鸟曳地裙,头戴金龙坠珠华冠,在左侍、右侍女官簇拥而来的沈离枝。
相似的面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神色。
她像是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那张脸略上了薄妆,眉羽如雾蒙,黑目如星灿,一张温柔至极的脸被唇瓣上那红色口脂带出了艳色。
秾丽明贵,让人不可逼视。
夫人们齐齐转头压低了视线。
仅仅数月她的身份一变再变,从当初人人可以取笑的末等女官,一跃而成东宫的‘主人’,造化神奇,让人不由不叹。
沈离枝缓缓走入宴场,因为天气不好,四周早早就点起明烛替代了日光,照得也如艳阳当头一样明亮。
她身上的金线凤凰流光溢彩,栩栩如生,仿佛就要腾空而起。
谢老夫人遥遥朝她点头示意,沈离枝也尽收在眼底,僵冷的心脏开始发暖。
明知不可,却不能不为。
四周的婢女退去,脸覆面具的金乌卫整齐划一地上前。
这怪异的氛围终于让人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议论的声音变得频繁而焦虑。
沈离枝站立在最中央的高台上,微微一笑:
“感谢诸位夫人拨冗而来,还请稍安勿躁,东宫定会保护诸位安全,一起等候太子殿下归来——”
哗啦几声巨响,是有人慌乱起身带翻了酒盏。
“你、你竟敢圈禁我等!”
“等到太子回来,这是什么意思!沈、娘娘,您这是闹得哪一出?”
几句话一出,众人皆不敢置信。
太子不在东宫,东宫应是群龙无首,即便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太子妃’那也不过是一个不足为虑的小人物。
就连那些早已倒向三皇子的大臣们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东宫也能突然朝他们发难。
更没有想过一向温顺的兔子竟也会有锋利的爪牙。
沈离枝嫣红的唇瓣一弯,耐心而温柔地解释:“自古战事争斗都难免波及无辜,诸位夫人,小小姐、小公子在东宫尽可放心,只要等到太子殿下平安归来,诸位便可完璧归赵。”
她轻描淡写的‘完璧归赵’四个字再次激起几位夫人的紧张和慌乱。
“你、你还能杀了我们不成?!”
沈离枝眉心一蹙,只是那份郁结稍纵即逝,她再展颜微笑。
“夫人言重了,只要殿下归来,夫人尽可安然无恙离去。”
“你又怎么知道太子他一定能回来!”
沈离枝掀起眼睫,乌黑的眸眼定定落在她身上,斩钉截铁道:“他会回来的。”
“回去?”鹤温成大笑,“殿下好天真。”
“老国师才是好大意。”李景淮没有笑,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上还带着几道鲜红的血痕。
几轮箭雨过后,他们终于冲出了关峡,不再被两面夹击。
但是损失也是毫无疑问的,几百金吾卫已经折去四分之一,剩下的人也零星带着大小的伤。
老国师带着人追来,又将他们包抄在了平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