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面上的石砖除了感觉特别新以外,并不特殊,李景淮看不出什么蹊跷。
“我记得这。”沈离枝用脚尖轻轻点了下石砖面,又抬手指着前面的桥,柔声道:“我十一岁那年在这座桥上摔了一跤,额头都磕破了,还出了好多血,把爹娘都吓坏了,后来爹就请来了好多工匠把抚州城里所有的光面青石砖换成了水磨石面。”
李景淮早发觉这石面看着不够旧,与有着百年悠久历史的老城不搭,没想到竟就是这几年的事。
“没想到沈大人作为父亲也算是有心了。”李景淮道。
李景淮少时与启元帝因先皇后一事闹翻后,父子之间越行越远,早已不记得什么父子情深的事了。
没想到沈知府这一个举动都让他略感羡慕。
普通百姓的亲情都比皇家亲情来得深厚和长久。
沈离枝听着太子的话,轻轻点了点头。
这些日子她和爹娘的关系看起来有和缓的趋势,但是她心底清楚。
然纵使有诸多缘故,但是人心不像水面,涟漪过去就可再如平镜。
是伤就会又疤,会有人记得的痛。
所以他们之间的沟壑并非一朝一夕、一言一语可以抹平。
最可叹的还是世事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怪圈,从因到果都是那样离奇。
若没有她爹娘对裴行的罪,也就不会有她与哥哥的孽。
到头来,谁也没有好过,谁也不开心。
突然在他们的前面蹦蹦跳跳走来一位小姑娘,看样子正想赶在他们之前过桥去。
沈离枝正要开口阻止,旁边立刻有位胡子头发的都花白的老伯三步并两步大步走上前,一伸手就拽住小姑娘道:
“妞妞呀,你爹爹今日怎么没来送你。”
“爹爹忙着给卓叔叔修补屋顶,说是今年说不准会下雪,来年又会是一个丰收的好年!”小姑娘脆生生回道,然后又笑眯眯说:“谢谢张爷爷送我过桥。”
“欸,小心些,慢些走。”
说着,老人就牵着小女孩慢慢走过桥。
李景淮饶有趣味地看着这一老一少逐渐消失在视野。
“你们抚州城的人都和你一般,尽都是这样热心肠的人?”
李景淮不由想起沈离枝在东宫时也是这样,自顾不暇时还会想着帮其他人。
沈离枝提起裙摆,也想跟上他们的步伐。
“那是因为我与哥哥二人曾从桥上落水,后来抚州城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有孩童过桥,需有大人牵着,城中男女老少见之,都会如此做。”
抚州城的桥有千千万万,危险是无处不在。
但是有了这温暖的一举,就少了许多惨案。
沈离枝慢慢说着,眼睛有一瞬升起湿润的水雾。
这座城承担了她太多快乐和不幸。
到处都有往昔的影子。
一只骨质分明的手就在这个时候伸到了她眼前。
沈离枝从那修长的手指看到李景淮的脸上。
她莹润的小脸扬起,阳光穿过密叶打下了无数的光斑,照在她灵动的黑眸里像是映入了繁星。
她略一歪头,问道:“殿下?”
“手。”李景淮朝她晃了晃手。
沈离枝了然,把手放进他的手心,然后被他轻轻握起裹住。
温度逐渐从他们交握的地方升起。
李景淮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
“以后,危险之处,我必会在你身边。”
北风吹至了南地,随着南归的候鸟而来的是一道密诏。
这道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李景淮的宁静。
启元帝将他调派前去镇压声势日渐浩大的雲霞山匪。
“殿下,这其中是否有诈?”赵争被留在东宫,此刻来禀的人是金乌卫的副统领左术。
毕竟这件事早半个月就已经在朝廷提起,当时候皇帝还意属派遣的人是三皇子。
李景淮收起密诏,回身看向身后的军事舆图,“军部所得消息与我们的人所探,所差无几,雲霞山匪成势,威胁周边城镇一事不假。”
他目光落在雲霞山脉与玉山之间,眯了眯眼。
“听说老国师最近去往玉山。”
左术拱起手道:“是,最近听说老国师打算在玉山附近设坛做法,还有就是附近州府的官府都收到了许多孩童走失的报案,是不是也和上玄天有关系。”
李景淮看过沈离枝拿出来的邪阵,也听她说过那些溺亡孩子的事。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老国师仍没有打消用这邪术妖阵。
人死不可复生,也不可由着他们用这歹毒的法子扰了亡者的安宁。
他父皇终日还沉溺在这虚无的梦中不肯醒来,只有他亲手斩断这一切。
李景淮捏着自己的腕骨,看着舆图上的玉山,“他倒是个爱算卦之人,就是不知道可否算到自己的死期将近。”
左术心里一紧,仓皇抬起头。
太子在上京城外那一次对上玄天的突袭已经惹来圣怒和责罚,但是明显他绝不会因此罢手。
“南镇大营的人马最快何时能集结完毕。”
左术回过神,响亮回答:“回殿下,三日。”
李景淮眯起眼,看着舆图,斩钉截铁决定:“好,三日后我们出发。”
战事来的这样紧,李景淮也再没有儿女情长的时间。
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分给了和近卫商议围剿山匪的事上,日以继日颁发命令,调兵遣将。
沈离枝只能默默地担忧,并没有上前去打扰。
等到两人再次见面时,已经是出发的那日。
两队的人马都整装待发,可他们的方向却是一南一北,背道而驰。
李景淮即刻要出发前往雲霞山,而沈离枝则是陪同裴夫人回上京城。
沈离枝上前踮起脚为李景淮整理裹在铠甲外的披风,细小的皱纹在她的手下抚平。
李景淮含笑看着她,仿佛很喜欢看着她脸上藏不住的担忧。
沈离枝瞥了他一眼,蹙起眉轻声道:“殿下笑什么,笑我今日方能体会前人云‘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心情么?”
李景淮虽然有分别在即的惆怅,可能听到这样的话从沈离枝口中说出,却也有出乎意料的惊喜。
他一把握住沈离枝的手,道:“悔教夫婿觅封侯?枝枝是将我看作了夫婿么?”
沈离枝抿唇不语,但是莹润的目光不偏不移望着他。
李景淮虽心神俱动,但是该交代的事也没有忘记,“东宫之中还有赵争,皇宫里还有蒙统领,若遇到难办的事情,孤给你权利先斩后奏。”
他把自己收在怀里的玉牌拿出,交到沈离枝的手中,“持此物,他们会将你认作太子妃,代掌东宫。”
沈离枝刚握紧玉牌,就有金乌卫为太子牵来马。
这是无声的催促,毕竟军机不可再延误,他们也要赶紧出发了。
沈离枝看着手已经拉住缰绳的李景淮飞快道:“殿下,我会在东宫等你凯旋而归!”
李景淮伸手最后摸了一下她的头,翻身上了马背,英姿飒爽,神采奕奕。
他琉璃色的眸子里盛满了光,那是初生的旭阳映在了他的眼底。
他不惧怕征战,那是扫清祸患的捷径。
为了万千黎民的安全,他也要披荆斩棘前行。
唯独多了眼前这份牵挂。
李景淮从马背上俯看她,朗声道:
“你在何处,我必归来。”
得到了这句话,沈离枝一扫愁容,展颜灿笑。
那个少年,终会长成他想要的模样。
第110章 惊变 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
李景淮自南镇大营调兵直迎云霞山而去, 时经五日。
山匪们装备精良,且进退有计。
战局顿时陷入了胶着,至今还没有发动过大范围的正面对战。
“殿下, 山匪们对山地熟悉得很, 我们根本抓不住他们。”南镇大营的主将来禀时也是灰头土脸。
原本以为带着正规军,对付几万个乌合之众定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谁知道雲霞山匪压根不打算和他们硬碰硬,反而一直在山林里和他们斡旋。
雲霞山就是他们的老窝, 一钻进林子就犹如猛兽归巢, 如鱼得水。
他们的军队无论轻骑、重骑都不擅长在山地上作战。
李景淮骑在马上,看着被夕阳撒满金光的山峦, 血一样的红霞渲染了半个天穹, 让满目红光。
太奇怪了。
若说这些山匪是害怕与军队正面冲击,不敢应战, 可是他们敢放肆地挑衅四周的城镇,也该知道总会引来官府镇压。
“上京城有什么消息?”李景淮忽然问身边的副统领。
“沈大人一行人上一回传来信的时候说是已经到了鹿城。”左术点了点头,“按时间来算现在已经到了上京了吧。”
“……上京。”李景淮视线追随山峦飞起的鸟往上,忽然感到心跳乱了几下, 就像是自己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那种明明已经提在了心口却怎么也抓不住的感觉,就好像伸手去抓晨雾一般。
“赵争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左术又摇摇头,“好些天都没有收到赵统领的信, 想来没有什么急事。”
“没有消息?”李景淮声音一冷,“没有消息就是最坏的消息了。”
他话音刚落, 一名金吾卫就快马加鞭朝他们站着的山头冲来。
“殿、殿下,急报!——”
那名金乌卫满脸热汗,面色赤红,挥着手里一张小纸就声嘶力竭地朝他们喊道:
“圣上病危!”
沈离枝刚到上京城,夜晚刮起了大风, 寒意透骨,院子里的树叶都被吹落了一地。
到处都显出了萧瑟的秋意。
六公主和沈怀义带着兜帽,趁着夜色敲开了东宫的角门。
太子虽不在东宫,然而子时三重殿里还是灯火通明。
以杨左侍、周元清为首的东西苑属官都聚在殿内。
六公主从深宫中带出来的这则消息让众人明白,东宫已危在旦夕。
圣上病危,太子没有被召回上京反而被外派在千里之外围剿山匪。
而上京城又被从近郊而来的城防军控制,已经是只允进不许出的地步。
别说往外传信的信鸽尽数都在城外被射杀,就连偷偷摸出城的暗卫也会遭到剿杀。
三皇子这心思昭然若揭!
陪着公主而来的沈怀义也被这刺骨寒风吹冷寒了心,他道:“消息我们是有往外送的,至于能不能到太子手上,又或者什么时候能到太子手上,那就无从可知里。”
“只怕雲霞山匪那边也可能只是个幌子,太子殿下机敏谨慎,不用多久就会发现其中有蹊跷,只是等殿下回来只怕整个上京天都变了。”杨左侍经验老道,是以在众人还满脸沉重的时候已经把事情的轻重理了个清楚明白。
她转头对李微容关心道:“公主殿下偷偷出宫可会惹来麻烦?”
“宫中现在乱得很,应该没人有空注意到我,更何况有沈少卿打掩护,三哥那边的人还不至于查他。”
六公主心直口快,但是这话一说,沈怀义面上就不由露出些尴尬。
他原本就是向三皇子投诚之人,现在却又偷偷给东宫通风报信,这身份位置也是尴尬。
“大哥。”沈离枝在此时开口,“多谢你冒险而来告诉我们这些。”
周元清也立刻道:“是,我们都要多谢沈少卿。”
“怎么都不谢我,我也是有出力的。”六公主对周元清怒气未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多谢公主。”周元清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又对杨左侍道:“只是眼下我们除了金乌卫、大理寺的人手以外,唯有蒙统领手下千人的禁军可用。”
蒙统领身为皇帝的近卫原本是不会参与皇子争权夺势,可是太子追查上玄天一事于他有恩,于情于理他也会选择站在正统的东宫太子这一边。
但是这些人手加起来也不足城防兵的十分之一多,两方悬殊的实力让人愁眉紧锁,难以舒展。
沈离枝摩梭着李景淮给她的那枚玉牌,凝重的目光落在殿内众人的脸上。
这里的人都是太子的左膀右臂,是他的股肱之臣,他们的忠心日月可鉴,但是为难与踟蹰也是情有可原。
毕竟在这里谁身上不是系着阖家性命。
“那以赵大人和周大人的意思,这些人手加起来能撑多久?”
三皇子除了挟持病危的皇帝以外,要想名正言顺继位还需得有东宫的基石。
东宫不能沦陷。
赵争和周元清站在中央,都偏头看向坐在烛光下的少女,不由地心里齐齐一震。
沈离枝从被劫出走,再自外独归,仿佛像是变了一个人。
原本那温柔含笑的眉眼不知道何时竟也开始变得锋利起来,像是映光出鞘的刀,淬着寒光与冷色。
“二十日。”
赵争沉思片刻,给出了答案。
但不说三皇子不会有这样的耐心给他们二十日,就是等这二十日期间皇帝一死,在城外的太子反而就要变成言不正、明不顺的那个了!
沈离枝垂眸,若有所思。
“东宫的防卫一直由赵统领负责,金乌卫人数虽不多,但是以一敌十还是足以,所以以属下估计,东宫或能撑个十七八日。”
左术了解东宫的防卫,谨慎地给出了时间。
但这还是卡着时间,从这里急行军回上京的保守时间。
这中间不说那么多山、桥就是流民和流匪也足以拖慢他们的脚步。
李景淮边解开披风边道:“那是你预估他们死守东宫的时间。”
左术不解,问道:“殿下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