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皇后在教朕如何做人?”
星檀跪下服了软:“星檀不敢,臣妾知错了。”
皇帝嘴角挂上一丝凉薄的笑意,“皇后犯下的过错,总得有人来弥补。”
没多久,家中便传来长兄世子,被贬去两湖一带修葺水坝的消息…
星檀这才明白:凭她,是护不住别人的。而皇帝待她,始于婚约,止于床帷,止于其他情分,怕是没有的。也是从那时起,她再未在他面前自称过自己的名字,只剩下臣妾二字。
而阿兰呢,即便让她得了册封的位份又怎样呢,借着别人的脸受得恩宠的日子,只会越来越让人厌倦自己罢了…
玉书台一场闹剧收场,众嫔妃脸色各异。有人惋惜,有人痛快,有人说阿兰太过愚蠢,有人说不定是受人唆摆…
裕贵妃让来公公重新换了舞乐。
一旁婢子捧上鲜嫩的冰镇葡萄,伺候去了皇帝面前。婢子年轻貌美,眉眼之间还有几分异域风情。
长孙南玉自有打算,她入宫半年尚未承宠,长孙家又未曾牵连过先太子的事情。几番挣扎之下,便只好让娘家寻来这些不同风情的姑娘,只要有一个能讨得帝王欢心,便能从皇后那里分得一杯眷顾。
星檀有些乏了,阿兰的事情,让她感到疲惫。皇帝目光轻扫了过来,她秉持着礼数端起酒杯。
“陛下,今日裕贵妃做东伺候陛下。臣妾有些倦累。想先回承乾宫歇下了。”
“准。”皇帝那张原本就冰冷的面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先帝这位三皇子,年幼之时曾迟迟不愿开口说话。朝臣们的轻视,自那时起便铸就了如今君臣之间的高墙。只是朝臣们没想到,先帝的血脉从来并不平庸。
宣王十四岁小试牛刀,江西剿匪大捷而归;之后被先皇派去北疆战场,仅带着三千轻骑屡战屡胜。九年之后归来夺位的三皇子,周身带着淋漓的血痕,黝黑的肤色深种着漠北的风土,那双如鹰鹫般的眼睛,却满怀着憎恨…
星檀起了身,由得邢姑姑扶着往玉书台外去。安小海在前领着皇后仪仗,妃嫔们纷纷起身恭送。
长孙南玉望着那抹重彩霞帔下纤细的背影。一股无名的怨火却在心中萦绕。她恨那副身骨,恨那仅一撇便让人血气涌动的白皙脖颈,恨那发髻之间簪着的金凤衔珠,恨那长裙拖尾上绣金翟鸟…
长孙家很早便对这个幼女赋以重望,琴棋书画,身姿仪容,服饰装扮,乃至侍奉男子之道…无一不有专门的老师来教习。然而这些自幼便让她吃尽苦头的技艺,入了皇宫却分毫也用不上…落得如今,还须得假借他人之手…
待得入夜,皇帝留宿承乾宫的消息传来惠安宫里。长孙南玉直掀了满桌的美酒佳肴。她苦心经营的清凉宴,终是为皇后做了嫁衣。
那几个年轻貌美的婢子也被传来偏殿,被嬷嬷鞭笞辱骂。来公公一旁劝着,却起不了什么用途。
还是宁妃裹着灰黑的斗篷,悄悄逃过宫中耳目赶来惠安宫中,方才将人劝了下来。
“姐姐何必与她计较?”
“姐姐莫忘了,长孙家的嫡女与先太子殉情而亡,姐姐才是与陛下站在同一边的人…陆家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呢?若说真要让姐姐忧心的,也该是陆月悠,不是她陆星檀。”
“再有,信国公夫人明日就要带着陆月悠入宫了,陆星檀还能风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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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宫
寝殿里仅剩下一盏微弱的烛火,花窗敞开,园子里栀子花香,幽幽漂浮入殿,与金狻猊香炉里燃着的松木霜果味道合在一处,是幽柔的薄甜。
星檀褪去了皇后的装扮。鹤丹红的丝罗襕裙衬得她肤色皎洁,月白的纻丝外襟却又掩去了几分美艳。
“姐姐,我这一身好看么?”少时幺妹的声音犹在耳边。
十三岁那年,星檀与祖母从江南回京与皇帝贺寿。那时京都贵女之间时行着这一身鹤白裙。幺妹便是穿着这一身去万寿节的。
大婚之夜,皇帝并未碰她。
后来,还是姑母让人与她准备了一身鹤白裙,皇帝方将她抱入床帷…
这些民间闲款,作为皇后,自然不能随意穿出门。她却让人多做来几身,每每侍奉床帷,让桂嬷嬷拿出来与她打扮。
她小心与皇帝宽着衣襟,手被人轻轻握了过去。
他问:“伤着这里,可有好些?”
星檀目光在自己缠着崩布的手腕上略过,“有得李太医亲自照料,已经无碍。多谢陛下挂心。”
侍奉圣驾,话须说得周圆,在情理规矩之中,皇帝方不会寻她的错处。这半年来,她时刻谨记。大婚之前,她曾妄想过将帝王视作夫君;可后来方知道,臣妾或许也只是个雅称,他满意顺心,她方得安乐,仅此而已。
她缓缓将手从他那里抽了回来。方听他淡淡一句:“那便好。”
桂嬷嬷小心接过星檀方与人退下的龙袍,挂去一旁的檀木架上,随后躬身候着一旁。
星檀打理好他身上其余的衣物,脚下方是一轻。如往常一般,她被抱去了床帷之中。
桂嬷嬷这方吹熄了烛火,退了下去。
皇帝的轮廓是好看的,继承了先帝深邃的双眸,眉宇间又藏着元惠皇后的温柔底韵。被漠北的西风摩挲过的面庞,瘦削而硬朗,鼻梁像星空下的山棱,唇…她正被吻了过来。那微微的厚度里,酿着醉人的酒香…
被粗糙的指尖划过的肌肤,燃起了火苗般的滚热。亲吻遍布了她的脖颈,身体调动了全部的潮汐,想将那火苗熄灭,却反被那火苗炙得滚烫。她周身细汗淋漓,触及身上的人,他也一样。
唯有这时,她方敢对上他的目光。帝王退去了皮囊,仅如一头凶猛的兽。然而很快,她仅存的人类的端庄,也被自己喉咙里的声响撕得粉碎…
月色隐晦了下去,窗外起来一阵凉风。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浑厚的雷声。天地磨合之后,最终下起来一场大雨,戚戚沥沥,不打算停歇…
喘息消熄下去之前,她被弃在了床角。男人嘶哑的声响唤着外头的内侍,“用水。”
她被重新抱起,散懒极了,襕裙与外襟被他一抹,随意遮掩过她的身子,男人走得很快,她身上的丝绸借着微风漂浮在空中,浸润在其中的汗液味道散发出来,让人羞涩难堪…
重新抱回床边的时候,高脚木台上安静放置着的白玉扳指,又提醒了她一遍:他从不戴着它与她欢好。她只好将自己窝去了床的里侧。
男人在帷帐外自己穿上寝衣,随手扔了个白瓷的药瓶在褥子上。
不必等他开口,星檀轻车熟路,微微半撑起身子,将那白瓷药瓶里的药丸取出,吞咽了下去,顺着喉咙飘上来几丝药味儿,让她有些作呕。然而自新婚那夜起,她便习惯了每每事后一颗避子丸的招待。
姑母再想又有什么用呢?皇帝并不想她怀上皇家的骨血。
星檀重新躺了回去,将自己规矩整齐地平置在被褥之中。
帷帐之外,皇帝喉间的沙哑已经退去,问她道,“朕听闻,皇后早几日去过疏影阁了?”
“嗯…”星檀并不惊讶。这里是皇宫,皇帝自然有办法知道。欢享之前的几丝甜言消失得了无踪迹,此时,该要秋后算账了。
“信国公早与吴晋南划清了界限,皇后该知道分寸。”
他手中系着衣襟丝带的动作不紧不慢,说话的时候却未曾看过她。
“多谢陛下提点,日后不会了。”她声音里还有几丝乏累,目光也空空洞洞散落在雕花的床顶。
帷帐被掀开了一角,男人重新躺回她身侧的时候,她微微侧脸避开了他。
有过一段时日,她是喜欢靠在他肩头入睡的。只是合房之后没多久,皇帝一次酒醉,行事的时候唤她:“阿遥…”
她这才察觉到些许:阿遥是幺妹的小名。
没多久,深长均匀的呼吸在枕边响起。
许是这呼吸声另人不悦,又许是方才避子丸的作用,她心口一阵闷躁。她果真已经厌倦了当这傀儡皇后的日子。等明日母亲带着月悠入宫,她或许就该要解脱了。
姑母说的没错,“月悠,不定能与你分忧呢?”
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她有些想念亲亲的祖母,还有烟波灿烂的江南…
第4章 寒夏(4) 月悠
一夜大雨,浇散了连日的暑热。
清晨,仍有几丝雨滴悄然洒落在马车里的小褥上,国公夫人忙抬手合上了车窗。
一旁小女儿正睡熟了,娇憨的面庞还透着几分稚嫩,纤长的眼睫在白皙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国公夫人取来自己的薄披风,与小女儿盖在肩上。佛庵清修日子清苦,小女儿回来之时,清瘦得叫人心疼。这几日更有甚之,染上了轻微的风寒。
见得小女儿眉间忽的皱了皱,国公夫人忙轻轻抚上她的鬓发,一下下的,轻轻呵护。
陆月悠缓缓打开眼来,方作了一场噩梦,他往母亲怀里钻了钻。“阿娘,你说,陛下会不会还恨着我?”
“傻姑娘。你不是回来了么?”国公夫人望着女儿眼里的迟疑,细声开解:“那桩婚事本就是太后的懿旨,国公府上下不过是听旨罢了。你如今清修归来,与翊王殿下已经没有关联了。记住了么?”
陆月悠眨着眼,在母亲怀里点了点头。“记住了,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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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洒落入寝殿的光线使人辨别不了时辰。
加上昨日夜里的乏累,星檀今日起得很迟。
桂嬷嬷入来侍奉梳洗的时候,方告诉她皇帝四更天的时候便悄声走了。安小海又在殿外提醒着,“娘娘,国公夫人与二小姐已经到了安定门了。”
星檀让桂嬷嬷出去传了话,“娘娘知道了。”
“安公公,让御膳房侍奉早膳吧,娘娘该用食了。”
安小海面满笑意,“诶。御膳房的粥菜早备好了。我先去张罗这个。”
偏殿里御膳房送来的粥菜摆了满满一桌。海瑶粥、百花蜜、牛乳果子,金银元宝,各色小碟儿下菜…星檀胃口不佳,草草用了些,便让人撤了下去。换上了迎客的茶点来。
安公公领着国公府母女二人入来偏殿的时候,星檀方让桂嬷嬷扶着起身,稍稍往外迎了迎。
国公夫人今日一身绛色丝织长袍,头戴珊瑚碧翠的金冠,脚下锦绣丝鞋,端庄富贵。见得皇后,国公夫人忙拉着月悠跪下行了礼。
星檀没有寻常女儿家与母亲的亲昵,冷冷看着地上的两人,等她们说足了礼数之辞,方轻声唤着,“母亲且平身吧。”
陆月悠搀扶着国公夫人起了身,星檀这才打量起数年不见的幺妹来。
她长居江南,与祖母一道儿回京探亲的时日屈指可数。女儿家长大的速度十分令人惊奇。每回再见,幺妹的容貌都不禁让人称叹。如今已经十六岁的月悠,袭承了母亲的所有优点,那双眉眼惊艳之余,多有几丝娇柔,让人几分怜惜。
星檀唤了二人入殿,嬷嬷婢子们侍奉起来茶点。方听得国公夫人问候起来,“听闻坤仪宫大火,臣妇便让老爷写了帖子。娘娘是伤着哪里了,可否让臣妇看看?”
“宫中有太医照料,母亲大可放心。已经好多了。”
星檀并不打算与母亲看自己的伤。她在江南的时候,何止伤病过一两回呢?唯有祖母悉心照顾,母亲却连一封书信也不曾问及。如今母亲在担心什么?星檀不太明白。
许是听得出她话中隔阂,陆月悠捧出一个药瓷瓶,“月悠听闻姐姐受伤,便与桂月庵住持要来了些。是住持师父亲自调配的,很是有效。”
星檀让桂嬷嬷接了下来,轻声道了句多谢。方唤二人多用些茶点。
“安公公可在外头?”她问起桂嬷嬷。
桂嬷嬷应声,“在外头候着呢。娘娘可是有什么吩咐?”
星檀缓缓开了口,“陛下已该下朝了。”她目光扫过眼前的母女二人。国公夫人顿住了筷子,陆月悠眼神慌乱,正看了她一眼,又忙垂眸了下去。
星檀面上并无波澜,接着与桂嬷嬷道,“请安公公去一趟养心殿传话吧,就说,母亲与月悠特地入宫,来探本宫的伤势了。问问陛下可有空闲么。”
“知道了,娘娘。”桂嬷嬷退了下去。
星檀与二人继续吃着茶点。
母亲面上虚假的笑意,让她想起七岁那年与祖母一道儿去江南的始末。
祖母膝下无女,嫌这京都城住着拘束,便想带个小孙女儿回江南,在江南为官的二叔府上养老。星檀是嫡长女,又是皇帝亲封的朝阳郡主,消息在府中传开,府中上下本都以为,该是月悠要去江南了。然而母亲却请来了位算命的先生,与父亲说月悠与南边八字相冲,去了必然凶多吉少。
父亲知道母亲疼爱幺妹,可送走星檀,也并非全因为那虚无缥缈的算命之说。
那年元惠皇后大丧,皇帝与皇后素来情重,悲恸之至,犯了旧疾,卧床数月不曾上朝。星檀曾深受元惠皇后喜爱,幼时尝被长兄带入宫中,侍奉皇后左右。父亲方忧心皇帝日后再见星檀,易触景伤情,只好作下了这个决定…
星檀喜欢祖母,老太太年岁虽长,却比这京城里的人活得都要恣意些。听闻自己要去江南的消息,且并不觉着是坏事。只是临行前夜,薛奶娘不知怎的,来与她说了一件旧事。
薛奶娘告诉她:母亲生她的时候是难产,阵痛了整整两日也不见胎儿下来。就在整个产房都陷入绝望的时候,父亲从宫中请来了有经验的接生嬷嬷,方帮着母亲将胎位顺了过来。只是从来养尊处优的贵女,经历了一场大劫,孩子落地之后,母亲甚至不愿抱起那个嗷嗷哭泣婴儿…
星檀那时方找到了打开所有疑惑的钥匙。
她幼时与皇宫里的大师傅学着做了糕点,亲自捧着盘子去与母亲品尝。母亲却更为称赞妹妹新学的茶道。只与她搪塞道,“甜食不宜吃多。”
她初初从老师那里习得琴艺,便特地与母亲弹来听。等她弹完,却已经不见了母亲的踪影,只听得一旁嬷嬷说,夫人被小小姐牵去,看府上新到的白鹦鹉了。自那以后,她便再不习琴了…
是以翊王出事之后,母亲害怕新帝报复,想办法与幺妹豁免罪过。新皇册封皇后之际,却与太后姑母提起,国公府在江南还有位朝阳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