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上的小摊儿支了开来,幽幽得飘着鲜香。清茴依稀认得那香气,望着星檀道,“是竹笋。”
“还有雪菜。”星檀喉间还有些嘶哑,却认得这江南的味道。“是片川儿。不想这青州城里,也有苏杭的小食。”
清茴被她拉着往那小摊儿上去,见她面上几分欣意,到底安慰了些。两日前,自从马车中醒来,姐姐面上便没展开过几回。
江公公执意回了翊王大营,到底凶多吉少。而不多时,休战的消息传来青州城,却依旧没有他的下落。
“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她是如此安慰姐姐的,“不定拾若还能将人再劝一劝。”
姐姐亦并未说什么,只是这一路双眼偶有乍红,许是有什么感应…清茴亦不敢多想。像江羽那样的人,许早有宿命。而她们还得好好活着。
眼前老板娘三十上下的年岁,端上来两碗片川儿,海米熬的鲜汤,炒着雪菜笋丝,莫提多香了。清茴不必劝食,便见星檀已经开动了起来。
“去不到江南,不想还能吃到姐姐喜欢的。”
星檀方用下一口面,汤汁儿的鲜美全在面里。“老板娘确是好手艺。”
清茴也跟着笑了笑,与她一道儿用了几口,方问起她来。“姐姐真的打算与我往北疆去?”
“嗯。”星檀抿了抿唇。她也念着祖母,可江南定是回不去的。皇帝会让人去那里寻她。至于北疆,虽是个陌生之地,可她记得,如无意外阿兄年后便会去西凉上任。“正好,陪你去寻沈将军。”
清茴只觉十分安心。一路有她陪着,又能见得沈越了。那些困在宫闱中的日子,于她来说,终已是个了断。
“待到了北疆,我与姐姐也不分开。”
星檀又吃了一口面来,淡淡笑道:“等你嫁了人,再说这话。”
北边的春天,比豫州来得晚。马车往北行的小半月里,寒意悄悄躲藏,日日里暖意十足。车外一望无际的平原,也由枯槁的黄色,慢慢泛起新绿。
往西凉城去,遇见的路人也渐渐变了模样。
有马队载着胡人舞姬,往酒楼中卖艺揽客,那舞姿妖娆,星檀便是看着那各种手掌姿态,都叫人眼花缭乱。
来中原卖羊毛的鞑靼人生得威猛,比汉人要高壮许多,面上的憨厚却透露着那个民族的诚恳。
羊肉吃得越来越多,星檀冬日里养不起来的膘也渐渐丰满。脸蛋儿润得起来,往镜子里一看,都不大习惯自己的笨模样。
西凉在关内,沈越在关外。隔着一条天山为界限,一边是人情,另一边是风土。
四月的西凉,方将将迎来几丝春意。西凉的百姓,便迎来了心上任的父母官儿。
星檀与清茴来早了几日,只寻了间小院儿安顿下来。这日见得那官家的马车从西凉大街上过。她念了许久的阿兄,终于回到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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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之西凉,江南已早早暖和了起来。
西南战事平定,杭州城里更多了几分热闹。酒楼的灯笼红火,沿着西湖小街,一路挂去了林隐寺。百花盛开,沿途全是各异的香气。
凌烨一经料理好了朝堂琐事,方寻得时机,来了趟江南陆家。
华清早往这里打探,却丝毫没有皇后的下落。
可他不信,她那么念着祖母,怎么可能不回来。他得亲自来寻她。许是她只是为了躲着他,刻意不让人发现。
然而陆亭慈却与他说。“陛下,星檀确并未回来过。老太太如今还在星檀住过的小别院里住着,整整三月了,也未肯出来。”
于皇室而言,皇后未归,便不能对外宣称人还活着。凌烨并未告诉过陆亭绥,本想等找回来人,再一并宣称。可不想如今却让老人家一直挂念。
“朕想见一见老太太,可否请陆大人通传。”
陆亭慈只应声下来,方自行去通传了。不多时候,方重新回来与他让出一条道儿去。“陛下,请跟臣来吧。”
穿过廊道儿,那座小别院落在小山脚下。门前绿柳成荫,各色花卉团团簇簇。
阿檀便是在这儿长大的。他隐隐看到那个影子,在花丛中摘花,要与他酿百花酒。又见得那抹青竹襦裙,在门边的秋千上轻荡。
老太太并未出来迎驾,他却自知其中寒意。为人君,他未能护住皇后;为人夫,他更是让她失望了。
老太太是坐在画室里的,三面博古架上堆满了画卷。人不在,她喜欢的东西,老太太却没有忘,只越添越多。
见他进来,老人家终与他行了礼。他受之有愧。只将藏在胸前那枚平安扣取了出来,送回老太太手里。“阿檀留下东西不多,老夫人留着这个吧。”
老人家颤颤巍巍接了过去,他方与她说了实话。
“有人在翊王军中见得了阿檀,那场大火,并未置她于死地。老夫人尚且不必悲伤。朕已派人在寻了。”
老人家眼中盈盈,方破涕为笑。那枚平安扣被她紧紧扣在胸前。这才与他再行了大礼。
“阿檀的性子我知道,若打定主意的事情,许真是改不了了。”
“陛下,老身斗胆求陛下,便放她走吧。”
“……”放她走…那他怎么办。回皇城中,作一具被抛弃的傀儡,便是阿檀对他的惩罚了。
他脚下踉跄,退却了两步,却无知觉地在画室中张望起来。那书桌上,该是她用过的羊毫,那砚台陈旧,许也是被她磨惯的。
他很是贪心,看向老太太。
“朕,还想看看她的闺房。可以么?”
老太太并未阻止,只带着婢子们退了出去。他方循着画室一侧的小门,进了她的闺房。
墙上有她亲手作的纸鸢,妆台上还有她用过的木梳。果木清香萦绕在鼻尖。却似在逼着他与她道别。若真如老太太所盼的,他不再寻她。从今往后,便不再有他的皇后。
这屋子里的一切,这里曾住过的人,也注定再与他无关了。
他坐去那床榻边,轻轻抚摸着那些被褥。那上头触手升温,而他却似被抽干了的躯壳一般,不能再被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了身。目光贪恋在这屋子里的一桌一椅。分明是要忘记的,却一样也不肯放过了。
老太太还恭候在门前,见那颀长的身影从孙女儿的闺房中出来,忙迎着作礼。却听皇帝开口道:“老夫人的意思,朕明白了。”
那负手而去的背影,莫名有些凄凉。
而她手中的平安扣,似阿檀的魂儿,却已回来她身边了。她的孙女儿还活着,还得好好的。
入了夜,杭州城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老太太静坐在画室里,只是翻看着星檀画过花果,嘴角边便能泛起淡淡的笑意。
纤云已不知多久没见过老太太笑了,端着茶盏送去的时候,也道了几句好话,“小姐还在便好,老太太也该放了心,好好养养自己的身子。万一小姐哪日要回来看您了呢?”
“是、是。”老太太连连应声。她得养得好好的,还得长命百岁,等着阿檀回来。
老太太收起来画卷,正要往一侧的小屋安歇。陆亭慈却匆匆从小别院外赶来,寻得老太太,忙是一拜,又送上手中的信件来。
“母亲,清煦来信了。您得亲自看看。”
见儿子面上的喜色,老太太亦是急切。“可是什么好消息?”
陆亭慈这才开了笑妍。“阿檀去了西凉。他们兄妹如今在一处了。”
老太太翻开那信件,双眼却被孙儿的字迹染红了眼。
“我的阿檀,果还好好的…”
第71章 春芽(8) 重遇
北疆的四月, 将将春暖花开。
太守府后院儿里,也已然春意盈盈。
两个妇人正被管家领着,入来了太守府后院儿。见得这满院子的花卉, 眼睛都挪不开了。
“这表小姐打理的院子, 还真不一样。”
“是呀,这好些花儿都没见过呢。”
妇人一姓张,一姓钱, 都是年前西凉城里, 将将开的江淮绣坊的女工。管家李福待人客气,笑着与二人道。
“都是年前表小姐让人从将江南捎回来的种子。早春的时候种了下去, 这会儿还是第一回 开花。”
张氏道, “那可是我们享了头回的眼福了。”
钱氏也道:“去年那江南回来的杨梅可也好吃着,托表小姐的福。”
话还说着, 房门已被李管家推开了。“二位夫人,表小姐在里头呢。”
张氏钱氏道了谢,方寻得进去屋子里。见人在画台前,张氏钱氏也未曾拘谨。笑声顿时扬洒在屋子里, 张氏原本就是活络的性子,原本安静的屋内,顿时热闹起来。
“表小姐还在临着绣样儿呢?”
张氏话落, 便见那画台前的人儿已起了身。
素青的裙衫外,披着件湖绿的羊绒褙子。那肤色本就白皙, 被这一身矜贵的料子一衬,更多了几分精气神儿。那双眉眼生得幽深,一笑之间,却又多了几分亲切。
“张夫人是来拿绣样儿的?”
“诶。文老板说您这出了新的。上回那批卖得可好了,这不还得劳烦您。”张氏客气着应了上去, 却见那画案上横横斜斜几张画图,有兰草幽径,有山水云波;一旁又摆着几张孩童的小画儿,俏皮的兔儿,威风的小虎。
张氏笑得赞不绝口,“这回的丝绣,可得卖得更好了。”
表小姐笑得盈盈:“这些都还没画完。文老板要的,已经备好了。我与你拿去。”
张氏颔首,却见表小姐转身去了柜子旁,揭开小门,取得里头的小木盒子来。“张夫人拿好。”
“好好。”张氏笑着捧了过来,又开口寒暄:“表小姐怎不多来绣坊看看?孙婆婆每日下午与我们煮点心,您可得多来尝尝。”
表小姐笑得清甜,露出嘴角边两个笑靥。“明日便去看看。”
“表小姐答应了可得来。文老板可等着您呢。”张氏打趣着,却被钱氏拉了拉,方忙一把捂了嘴。二人再说了两句,方与人道了别。
出来院子,满园香气扑鼻,花黄草绿,欣然怡人。
张氏念念有词,“这文老板和表小姐的事儿,我看着都着急。可文老板不急,表小姐也不急。”
“由得他们吧。”钱氏自打方从屋子里出来,脸上便没露过笑意。这文老板是前太守大人的嫡子,这西凉天高皇帝远,从文不易,干脆从了商。这西凉大小的产业,都与文老板有几分关系。
去年江淮绣坊新开张,她便带着女儿瑞雪一同来做工了。瑞雪将满十六,正是要议亲的年纪,在绣坊中容貌佼佼。本还盼着能被文老板看上一眼。
文家乃西凉大户,她便想着,瑞雪能被文家收下做个妾室也好。谁知却被这太守府里的表小姐全全抢了风头。
一旁张氏也不知受了什么收买,又说起那位的好话来,“表小姐这手艺好,人生得也美。若做了咱的老板娘,可是喜事儿。”
钱氏却阴阳怪调起来,“好是好,可惜了,年岁也不浅了,还嫁过一回人了。”
张氏嘴角的笑意顿时沉了下去,“就你知道,可别多说了。”
李管家正迎了过来,将二人领着往外去了。
方张氏和钱氏的那番话,却被花园一角的清茴听了个全。丘禾本领着清茴要去见自家小姐的,也一并吃了一口老气。
“小姐不过双十有二,又怎么年岁不浅了?总比她好!”
清茴亦有几分无奈,微微笑道,“嚼舌妇人,不必一般计较。走吧。”
那场战乱已经过去三年,姐姐如今住在太守府上,为了不让人生疑,便以太守陆大人的远房表妹自称。而她也不再姓玉,阿爹与前太守文大人多有几分旧交,便将她托付与文大人为养女。如此,她方以文家女儿的身份,嫁给了沈越为妻。
丘禾已推开了屋门,清茴见姐姐正看着画儿,自过去拉起她手来。“多久没走动过了?可别多劳伤了眼睛。”
星檀放下来手中画卷,却指了指身后敞开的花窗:“都不必走动,外头的好景都能看到。伤不到的。”
祖母让人从江南捎过来的各样的花种子,化雪的时候撒下去的,月末的时候便全开了。花窗外浅浅一片草绿,浮着姿态各异的花,正随着暖风轻轻摆动。
“你怎么自个儿来了?”星檀却看了看玉妃身后,“我的皓儿呢?”
提起她与沈越的小儿子,清茴嘴角便会不觉扬起,“本是要带他来看你的,今儿一早被文夫人抱过去了,说是带着他去庙里求个玉佛,好保平安。”
“那可没法儿了。”星檀几分失意,“改天我再带着桂花糕去看他。”
“可别给他吃甜食儿了!”清茴笑着埋怨,“也不必你去看他,将军让人送了信来,营地里送了新马来,让我们过去看看,顺便带皓儿踏踏春。我来与你说一声,明儿一早,马车便来接你。那时不就能看到皓儿了?”
“那可好。”北疆的冬日不比京城,也不比江南,冷得很。自打知道她曾小产过,阿兄冬日里便不让她出房门一步。好不容易天暖了,能与清茴出门走走,阿兄总不能再管着了。
“那明儿我可等着你的。”
四月的清晨,天朗风清。文家的马车出了西凉城,缓缓跨过小段山路,穿过山谷,方到了辽阔的北疆平原。还在城中时,分明已是满眼的绿色,此时却化作一片麦黄,清风缓缓,却是暖暖的,如雪后新阳般润着人的心怀。
车夫出身北疆部落,来了草原便是回了家。一路唱起小调儿。
车窗早早被撑开了,星檀抱着小人儿,正往车窗外探。皓儿伸出小手,抚摸着窗外的清风,不时回头过来,朝着星檀咧起嘴来。
临到了营地,皓儿却一眼便看见那边的马厩,又眨巴着眼睛回看着星檀:“干娘,去看看!”
清茴对小人儿拧了拧眉头,“皓儿有多久没见阿爹了?我们先去看看阿爹,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