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马马,再看阿爹。”
清茴想起,自从去年带着小人儿来了几回军营,他看着马儿便喜欢。沈越又抱着人骑了几回马,这次来,便就拉不住了。
星檀打起圆场来,“你先去见将军,我带皓儿去看看吧,一会儿便给你们送回大营去。”
清茴只好笑了笑,临下车的时候,再亲了亲小人儿。看着星檀牵着小人儿走开了,方由得小兵领着,往帅营里去。
将将行到营栏外,却见沈越早早在门前等着了。见得她来,沈越一把迎了过来,便直拉着她往帐子中去。
“将军这是怎么了?”清茴几分不明。沈越今日看起来有些紧张,与往日似有不同。
“进帐再说。”沈越只简单一句话,直至将人拉进了帐子,方交待道,“你今日便就在此呆着,不好乱走了。待入了夜,我再与你备车,你得带着皓儿回文家。”
“到底怎么了?”清茴不解。
沈越微微叹了声气。赤鑫进贡来几匹好马,还未来得及往京城送。皓儿喜欢马,他本想让清茴带着儿子来踏踏春,顺道见见妻儿。
谁知今日一早,皇帝微服亲临军营,道是来私访边防的。
清茴虽被文家认作了女儿,可这副面貌却依旧如一,若被皇帝见到,唯恐问起往事,徒惹些罪名与麻烦上身。许还会牵连到文家与玉老将军。
他让自己镇定下来几分,只道:“陛下私访,来了营中。”
只几个字,清茴便已明白要害。
“那,便都听将军的。我在这儿呆着,哪儿也不去了。”
沈越安心几分,这方问了起来。“皓儿呢?可跟你一起来了?”
“嗯。一来便吵着要去马厩看马,我急着过来,姐姐便先带他过去围场了。”
“……你姐姐她去了围场?”
清茴颔首:“嗯。怎么了?”
“……你在此呆着,我出去看看。”
沈越说罢,已疾步往外去。他清早迎了圣驾,将将让人安顿好了御用的帐子,皇帝却对那几匹赤鑫好马起了兴致,此下,也正往围场去了…
军营的围场地方大,光是马厩,便分了东西两处。养着的战马数千。
沈越的副将程青松,与皇帝引着路,将将行来东边的马厩。当年的俊朗小公子,如今亦在北疆镇守将近四载。肤色晒黑了,眼角也起了几处褶子,却依旧拦不住一身年少的意气。
再回北疆,凌烨只觉眼前的景象熟悉又陌生。这苍茫的草原与碧蓝的天色,似是万年不变,变的许只是他自己罢了。少时只觉天地开阔,而此时,撇开皇城中那些金瓦红墙,是难得的几分自在。
只是围场对侧的马厩旁,一抹青绿的身影,却直将他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女子一身素青的裙衫,趁着碧色的厚褙子,领口的白色绒毛将那侧脸衬得肤色白皙。只远远看着,并看不清楚五官,他心口却莫名一疼,似有滚热的腥甜又在喉间徘徊。
随驾微服的江蒙恩察觉得几分异样,顺着主子的目光看过去的时候,心中亦是惊了一惊。
那女子的身形像极了温惠皇后,周身气质,言行举措,也看似不凡。只是女子手中却牵着个三两岁的小人儿,他听华清说过,皇后确还在世,只是一直寻不见。
此下若真是寻见了,却早已为人妻母,这让主子情何以堪?
见主子面色凝重,江蒙恩自劝了劝,“许只是人有相似吧,陛下。”
“嗯。”凌烨目光无法挪开,答得十分敷衍。
那女子牵着的小人儿,不过到她膝盖。便就如此片刻的功夫,她已将小人儿抱了起来,似与小人儿指着马厩中的黑色骏马,笑着哄着…
他想起那对笑靥,即便是梦中,那张面孔也越来越模糊。可如今,便似就在眼前。若他们的孩子还在,也该这么大了。可她若真已另嫁了,他好似也不该再去打扰。
程青松正指着不远处西边马厩,“陛下,新来的贡马在那边,请随末将来吧。”
他脚下有些沉,目光却仍跟着那边的两人。他到底想去看个究竟,便只在暗处也好。
星檀带着小人儿,被招待得客客气气的。这军营她来得不多,旁边的小兵和马倌儿招待周详,多是看在这将军小公子的面子上。
赤鑫盛产好马。马倌儿此下正与小公子慢慢说着。
“那匹黑色的,名叫塔吉特,是匹赤凤驹。赤鑫最好的马,据说十年生一匹,这回可就送了这么一匹来。那匹纯白色的,名叫白玉,虽没赤凤驹那么珍贵,那可也是战马中的好马。”
小人儿方两岁半,可听不懂那么多。星檀笑着多谢着马倌儿,又抱着小人儿往近处凑了凑,那名叫塔吉特的黑马,一身宝血鬃毛,在阳光下,黑中发亮,骨肉纹理健朗不凡。真真是在京城也未曾见过的。
另有两个马倌儿正入了栏,与塔吉特喂起水草来。
星檀却听小人儿喊着,“干娘,要骑马。”
这带娃骑马可是力气活儿,还得请沈将军自己来才行。星檀哄着小人儿,“我们先回去见阿爹,让阿爹带皓儿骑可好。”
小人儿起先还摇着头,可见得星檀袖口里变出来的两颗糖山楂,立刻笑了出来。“好。”
星檀要带着小人儿往回走了,却听得一声长长的马啼,眼前围栏里的塔吉特蹄下林乱,似是受了惊。喂着水草的几个马倌儿,却似不知所措。
塔吉特一时不服,直将几人撞了开来。不时嘶鸣,重重跺着蹄,很是焦躁不安。
星檀察觉得危险,将怀中的小人儿又抱紧了些。一旁小兵也忙将二人护住,“这马还不大服管教,还是保护小公子快走吧。”
星檀被他们护着,正往马厩中去。却听得身后的马蹄与嘶鸣声愈发激烈了起来。几个马倌喊着话,一人说要牵绳,一人说要卸马鞍。塔吉特的焦躁并没有丝毫缓解。
她只管护着怀中的小人儿,往马厩屋檐下躲着。然而将将行至屋檐下,身后一阵狂风。那黑马焦躁难安,正朝着马厩冲了过来。
马厩原也只是黄土与茅草堆砌的小屋,那黑马气力大得惊人,不过三两下,便将屋顶都掀了一通。
星檀无处可退,只得躲去了搁置水草的木架后,砰的一声,屋顶崩塌。她只顾将小人护在身下,原想用肩背抗起那些瓦片与茅草的,却好似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四周只剩下漆黑的一片。
再次见得光亮的时候,眼前是一双泛着猩红的鹰眸。她忽的反应过来什么,可显然已经太迟了。男人的左臂支在她身前,另一手翻开最后一块木板,正朝她伸手过来。
“可伤着了?”
“……”那声音中沙哑,她也跟着恍惚。
多有几人凑来协助,一声声问着,主上可有受伤。她方摇了摇头。光线明朗起来,男人眉间早已拧成一道儿川字,那双鹰眸中似还有些她未曾见过的东西,一时间难以分辨。
身下的小人儿哭了起来,她忙去重新抱起了他。“皓儿可还好?伤着哪里了没?”这清茴和沈越的小宝贝,若伤着了,她也心疼。
凌烨方已在马厩旁看了片刻,那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疑是他的皇后。可此下听得她唤那小娃的名字,他便又想起那木匣子中的那对虎头小鞋。
他护不了的东西,她如今该在别人那里寻得了。
她的孩子,她另嫁了人…
那小娃哭得愈发烈了些,却见她取出帕子来,与小人儿正擦着泪。他方伸出去的手,终是收了回来。脚下也不自觉地退后几步过去,却吩咐江蒙恩道,“去扶着人。”
星檀这会儿还屈身在下头,见是江蒙恩来,未多考虑。只扶着人起了身,又将小人儿从里头抱了出来。
小人儿终止了哭声,一抽一泣道,“干娘,要、要找阿爹!”
“嗯。我们这就回去找阿爹。”四周多是皇帝带来的人,她自不好多留,忙捂着怀中小人儿,快步行了出去。
方才的小兵和马倌儿也都凑了过来,一声声问候小公子可有受惊,又有人忙着与她引路。
她自也懒得再管身后的人,只跟着小兵往营地里去,她得先将皓儿交还给清茴,再和她商量如何办的好。
“陛下,人走了。”
江蒙恩劝了劝立着一动不动的主子。却听得主子口中念念着,“干娘…”
江蒙恩自猜得几分主子的意思。“诶。那小公子口中喊着干娘,该不是亲生的。”
见主子眉间神色终于散开,江蒙恩也跟着舒了一口气。
方那黑马发狂的时候,主子还远在小半里之外看着那位。见得那边有难,自己都不顾了,直往那落着瓦片的马棚里救人。莫说他,带着身边的几个暗卫都惊了。还好,主子和那位都没事。
第72章 春芽(9) 三年
沈越正赶去围场到了半路, 却见星檀一身尘土,抱着皓儿回来。来不及顾上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忙迎了上去问着, “顾姑娘, 可遇到什么人了?”
自来了西凉,星檀便改了名姓。阿兄干脆与她取了祖母的姓氏,好以表亲之名虚晃耳目。沈越自也早就习惯如此称呼了。
星檀将怀中小人儿交去他手里。“不该见的, 都已见了。”
“……”沈越听得怔了一怔, 半晌方深长叹了声气。从星檀手中接回来小人儿,又领着人往营地的方向去。
“这里有沈越担待着, 营地里备了马车, 顾姑娘不如和清茴一起,先行回城?”
星檀摇头:“此事若说得重些, 便是欺君之罪。沈将军一人如何担待?左右都被他看见了,不妨求个名正言顺。于清茴日后和皓儿,日后也会好些。”
沈越紧了紧眉头。“这,也是个办法。只是, 沈越不能让你和清茴冒险。”
“没有什么险不险的。我和清茴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皇家已与我们办了大丧,如今便就咬紧了,清茴是文家的女儿便是。”星檀边走, 边看了看身旁的沈越。
为将帅四载,已让当年的清隽将军, 多了几分老成。面上的忧虑,更是为夫为父的担待。
星檀笑了笑,想缓缓他的情绪。“沈将军安心。如今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却听沈越叹道:“也只能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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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厩里依旧乱做一团。方那匹黑马并未因得人多,便服了管教,还得由马倌儿去请了赤鑫的饲马的人过来, 方能将其制伏。
凌烨立在围栏后,冷冷看着。他早已无心看马,不过在等着华清的消息。
待那黑马被赤鑫人牵回了围栏,华清便已带着几人回来禀报了。
“陛下,我等查得方那小娃,是沈将军与西凉前太守之女文氏之子。至于方才那女眷…”华清抬眸轻扫了眼主子的神色,“如今,是西凉现太守的表妹,姓顾。因与文氏交好,方被沈将军请来军营,与小娃同游的。”
“太守表妹…”凌烨负手看向不远处,目光多有几分空洞。他记得清楚,这西凉太守便就是皇后当年心心念念的阿兄。
她没回去江南,却是来了北边投靠阿兄。而这三年来,每每沈越与他上奏北疆军情,对此事一字未提,显然亦是替她隐瞒…
“她可已婚嫁?”他声音沉着,继续问着华清。
“这…时日太短,还未能查到。还请陛下宽限。”
“罢了。不必了。”他摆了摆手,方转身往军营中去。他有些害怕知道。
江蒙恩自跟了上去,引着主子往营地里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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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越还得招待赤鑫使臣,清茴与皓儿自得来空闲,留在星檀帐子里用膳。午时小人儿吃过了饭,便昏昏欲睡了。清茴哄睡了人,方回来星檀身边,一道儿用着奶茶。
“姐姐真不打算回避?”
星檀抿着茶水笑了笑,“你还记得那晚在桂月庵的事么?”
“那晚凶险得极,自然记得。”
“我们潜心为大周祈福,却遭西厂的人放火追杀。错不在我们。此事真要摊开来说,皇帝本也理亏,如今我们又有什么好怕的?”
清茴这才跟着定了定心,端起茶盏来,在星檀的杯沿上碰了碰,“那便如姐姐说的,咬定不认,便就罢了。”
小人儿一觉睡醒,草原上依旧风和日丽。星檀早早替小人儿画了个纸鸢的,便就玉清茴一道儿,带着人出来了。
小人儿拉着那纸鸢跑了会儿,便就累了。一骨碌坐在草地上,打起滚来。星檀这才将那纸鸢捡了回来,不过迎着风一扬,稍稍紧着手中的线,那纸鸢便乖乖听话,越飞越高了。
清茴抱着小人儿起了身,小人儿直拍手,又吵着,要问星檀要线轴。
“皓儿可要拿好了。”星檀笑着与他嘱咐,却也知道,这个年岁的小人儿定是拿不稳的。她自将线轴交去清茴手里,让她带着小人儿玩儿着。
抬头之间,纸鸢已飞得高了,荡在风中无拘无束。在北疆的日子,没了皇城中的勾心斗角,与这纸鸢一样自由舒心。
一阵阵暖风吹来,鬓角的碎发挠着痒,她方抬手抚了抚,手臂却直撞上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人是从她身后来的。许是晌午救她的时候弄污秽了衣衫,皇帝换了一身武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行到了她身旁。他身后无人跟着,只他一人。
早前在清茴面前说得再是轻巧,星檀此时心中依旧紧了一紧,方想起来要与人做礼。
“民女还未谢过大人晌午出手相救。”她只秉着十分陌生人的客气。
“大人?”听他话中带着些许疑问。她又顺理成章地解释:“沈将军说,您是从京城来的贵客。”她不想认得他,便就作是头一回见罢了。
皇帝喉间明显顿了一顿,半晌方接了话去:“不必客气。”
本以为他已领会了她的意思,却听他又问道:“顾姑娘这三年有余,过得可还好?”
“……”三年有余。上回在承乾宫中见他,她已打定了主意要走,正与还曦一同看着雪人,到如今确已三年有余了。“民女三年前并未见过大人,大人为何如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