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天地熔炉’这名字便可观其一二气魄。
‘天地熔炉’并非是寻常的炼丹炉、炼器炉之流, 而是以天地为承基的法器。
洗剑池乃是一处修建在山窟中的禁地,禁地上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 通向山顶, 甬道中刻满了引天地间至刚至阳的天罡之力下界的阵法纹路,并以封门山术法将这些天罡之力束缚在甬道中,渐渐凝为实质。
若是九阳熔炉崩塌,怕是封门山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大半个修仙界都会因为纵横肆虐的天罡之气而化为乌有。
洗剑池之中, 同样有一条通往地下的甬道,深不知几许,据说那条甬道直通幽冥黄泉, 地煞之力便是自黄泉中引来的。
只是据传,无人证实。
在阿顽的记忆中,承剑玄炉只有封道子进去过, 而且封道子每隔半年便会进去一次,无人知那甬道中有什么,亦无其它人进去过,更无人知封道子每隔半年进去做什么。
孟封娘同玄都来到洗剑池前,玄都自袖中取出一个‘手环’,诵念了两句咒语,那‘手环’居然变成一条通体银白的小蛇,径直朝着九阳熔炉中钻去。
他同孟封娘解释道:“此乃太清山的替身秘术,你可以学一学,对于闯一些危险不可预知的禁地,此术有大用处。”
孟封娘记得自己当时在太清山藏经洞中拆到过一个与‘替身秘术’相关的天道铜福袋,索性用灵识翻找了出来,闭上眼睛仔细感知其中的玄奥,片刻后,她便将替身秘术了然于心。
她没像玄都那样将替身凝练成小蛇,而是采取了最为简单的方式,直接以替身秘术将法力凝练成一把黄豆大小的珠子,留下一粒在掌心,其余全部收进百宝囊中。
她弹指一挥,将那枚替身珠子-弹入洗剑池中,闭眼感知承剑玄炉中的详细情况。
落入洗剑池中的替身珠子就如同一滴水掉进了油锅,被飞快地消磨,不过眨眼的工夫,就被那地煞之力熔得一点都不剩。
但好在孟封娘接着那片刻的光阴看清了承剑玄炉的全貌——与九阳熔炉中满满当当天罡之力不同的是,承剑玄炉中的地煞之力仅仅是一泓流淌的浊泉。
撇去那泓浊泉不谈,承剑玄炉中貌似并没有什么危机。
孟封娘又弹了三粒替身珠子进洗剑池的不同地方,发现看到的景象并无二致后,她就不再浪费替身珠子了,静静地等玄都的反应。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玄都睁开眼,他缓缓摇头,“洗剑池上方的石窟中满是天罡之力,没有任何与妖族气运相关的东西。”
“那应当就是在承剑悬炉中了。”孟封娘看向洗剑池下方的承剑玄炉,仔细权衡了一下自己的皮肉与法力凝成的替身哪个更‘皮糙肉厚’,她发现自己什么都权衡不出来,索性凭借大胆与莽撞做底气,咬咬牙,径直脱了鞋袜朝洗剑池中淌去。
单单是一道微弱无比的天罡之力就能让人皮开肉绽,地煞之力更是阴毒无比,稍稍沾上,凡人定会殒命,就算是修士,也会折寿数十年。
孟封娘想的是,既然封道子不怕,那她便可以试试,她现如今的修为并不比昔日的封道子差多少。
一脚踏入洗剑池,双脚被冰冰凉凉的感觉覆盖,就好似踏入到凉水之中,可下一瞬,凉水就好似变成了滚烫的沸油。
孟封娘闭上眼睛感受这洗剑池中的玄奥,片刻之后,她豁然睁开眼,阴阳两仪刀出现在手中,双刀齐齐向前斩出。
刀光闪过,洗剑池中的池水一分为二,飞快地像两边退去,承剑玄炉的真容出现在孟封娘和玄都的眼前。
与孟封娘以替身之术看到的并没有太大差别,那浓郁到几乎散不开的地煞之气果然是从一淙漆黑的泉水中逸散出来的。
孟封娘脚步轻移,避开那漆黑的泉水,转身冲玄都点头示意,手掌中凝出一道灵火,借着火光照亮狭窄的甬道,朝着承剑玄炉深处走去。
甬道狭长,脚下乌黑的泉水曲折流长。
二人一直行、走了将近三个时辰,玄都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疑惑了,问出声,“封师妹,这承剑玄炉中是否暗藏玄机?为何你我走了这么长时间都未走到尽头。是不是这其中设有什么迷幻之阵?”
孟封娘看着脚下那逐渐变宽变深的乌黑溪水,不确定地摇头:“应当不是,地煞之力越来越浓郁了,只要沿着这甬道走下去,定然会走到尽头。”
玄都从百宝囊中拿出一枚沙漏来,开始暗暗计时。
沙漏每翻转一次,时间就过去半个时辰,就在玄都第六遍将沙漏翻了个个儿后,一扇獠牙面具模样的青铜大门出现在二人面前。
玄都将手中的沙漏收起,他凝眸看着那青铜大门,眉头紧锁,沉声道:“封师妹,这扇门……你有没有觉得似曾相识?”
孟封娘仔细盯着那门看了许久,将每一个细节都放在脑海中同记忆比对过,并没有感受到玄都所说的那种‘似曾相识’,她问玄都,“师兄,你在何处见过这扇门?我实在没有与这扇门相关的印象。”
玄都又凝神看了半天,皱紧的眉头突然舒展开来,他说,“封师妹,我们想来已经不在封门山了,而是在冥界。”
孟封娘微愣,“冥界?”
“没错。”玄都点头,走到那青铜大门前站定,手指着青铜大门上的獠牙面具,仔细辨认过那獠牙面具上的纹路后,道:“太清山中有一卷《六界通识》,于修行无益,故而鲜少有人愿意花时间去看。我平时素来喜欢看一些闲书杂书,把那《六界通识》当成消遣来看的。”
“《六界通识》中讲的都是六界之中的志怪之说,真真假假无人能辨,但我想,写书那位前辈总不至于是闲着无聊,故意编造出那么一堆东西来蒙骗后人,就把那志怪之说当成真事来看了。”
“《六界通识》中,便有记载冥界的篇章。而我们面前这扇门,《六界通识》中是有记载的,不仅有文字记载,那位著书的前辈还描出一幅大约有五六分像的图来,虽然略有不同,但并不影响辨认。若我没记错的话,此门乃是通往酆都之门。”
“酆都?”
“没错,这扇门之后,应当就是上古冥界——酆都!”
孟封娘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了,玄都嘴里冒出来的词儿,若是拆开来念,每个字她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她就什么都听不懂了。
她问玄都,“上古冥界酆都?莫非这冥界还有很多种很多个?上古冥界叫酆都,那如今的冥界呢?二者有何区别?”
玄都答道:“上古冥界乃是开天古神魂栖之所,掌管者为青华大帝。上古末期,巫妖大战,妖庭东皇太一以东皇钟内的无边毁灭之力将酆都打碎,守护酆都的巫族不计较代价与结果地拼死而战,大败妖族,巫族同样被圣人所罚,隐入下下界中。如今的冥界,便是巫族重建的酆都,又称为‘幽都’。”
孟封娘了然, “既然酆都已然无人,那便去闯闯。巫妖大战惊天动地,如今酆都破碎,能有什么危险?”
她拂袖朝着那扇大门轰去。
“是么?”
孟封娘被这声阴阳怪气给阴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她隔着衣衫搓了搓胳膊,道:“玄都师兄,你说话能不能正常点。”
玄都脸色大变,“师妹,方才那声不是我说的。”
孟封娘的脚步立马顿住,可是她轰出去的真灵已经收不回来,那形似獠牙面具的青铜大门应声而开,血腥而惨烈的景象出现在玄都面前。
这扇青铜大门之后,看起来居然像是一处独立的天地。
空中血月高悬,地面黑泉流淌,一只只漆黑的阴鸦双目猩红,立在焦枯的树梢上,红着眼盯着这两位闯入酆都的不速之客。
距离青铜大门最近的,是一处看起来像祭坛的东西。
一个人影被锁在祭坛上,约莫有成年人手臂粗细的铁链穿过了那道人影的琵琶骨,还将那人的手脚与脖颈全部锁了起来。
更惨烈的是,那人的心口与眉心还被-插了两把刀,浓稠的血沿着刀刃流下,汇聚在那祭坛之中,一并长剑直直地插在那祭坛上,源源不断地从那祭坛中汲取着血灵。
孟封娘瞳孔微缩,那柄插在祭坛上的长剑,她认识。
正是她之前丢入洗剑池中的知止剑。
疑惑浮上心头,她明明是把剑丢进了洗剑池,为何知止剑会穿过那么狭长的甬道,进入这酆都之中?
知止剑又是如何穿过那扇青铜大门的?
孟封娘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答案,她的呼吸几乎要停滞住,手心里也生出了一层滑腻的汗。
能自由出入封门山的,除了那人与封门弟子之外,还会有谁?
这些人中,有谁能淌过洗剑池进入承剑玄炉?
答案并不难猜,因为摆在她面前的选项只有一个。
第29章 是你 让一个与天地同生、寂寞了万万载……
孟封娘提着阴阳两仪刀的手微微颤抖, 她渐渐提起刀,而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又将刀无力地放下。
死去的只有阿顽, 封道子活得好好的, 哪怕在外界的传闻中,封道子也只是闭关时被江竭打伤, 遁世养伤去了。
封道子每半年都会下一次承剑玄炉,他就在这封门山中再合情合理不过。
只是孟封娘不知道, 上次她来封门山中那一趟,封道子究竟知不知道。
想来是知道的, 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昔日镇压当代的封门山天尊?
孟封娘自嘲一笑,扭头同玄都说道:“师兄,你可认识祭坛中这人?”
玄都凝眸看向祭坛上的那道身影, 良久后,他说, “祭坛之上的, 不是人,而是妖。”
“而且他不是寻常的妖,是数千年前消失的妖神重九。”
“在传闻中,妖族圣人明格被天尊封道子一剑斩去一臂, 不得不败走三十三重天, 妖神重九亦被天尊封道子所杀,如今看来,传闻应当是有误的。妖神重九并非被天尊封道子所杀, 而是被天尊封道子所擒,囚于此处。”
玄都由衷赞叹,“天尊封道子果然封绝万古。”
听着玄都不断地称赞封道子, 孟封娘面无表情,心里甚至还有点想笑。
一个为了修为道行而杀徒证道的道貌岸然之徒,居然能够靠自己伪装出的那一副虚假面孔获得天下人的赞誉,多么荒唐,何其讽刺?
“师兄,说这些无意,不如你我分头去找,找到之后在此处汇合,合力想办法将其再次封印。”
玄都隐隐约约感觉孟封娘对他的态度有变,但他猜不到孟封娘的心意,只能讷讷地点头。
他心里还嘀咕道:“女修心,海底针,师尊诚不欺我。太清山的《太上忘情诀》才是通玄大道,应当将有限的寿元用在修行上,而非揣测女修的心思上,否则可能什么都得不到。”
想通这些后,玄都不再纠结孟封娘对他的情绪为什么突然转变,而是目送孟封娘拎着阴阳两仪刀朝着酆都深处走去。
他总觉得孟封娘拎着刀的背影有些‘杀气腾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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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之后,孟封娘的脚步停在一处被断成两截的山脉之前。
她目光凝重。
眼前这山,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飞至空中,以神念将这处断成两截的山脉仔细拓印临摹,孟封娘绞尽脑汁地想,依旧无法从记忆中找寻到与眼前这山脉相似的地方。
“究竟是何等伟力,才能将这么庞大的一处山脉给打成两段……”
“等等,是打成两段,那若是这两段拼起来,不就……”
孟封娘的目光落在身下那山脉上,准确来说,她的目光是落在那山脚下的一块巨石上。
飞身而下,孟封娘落在了巨石之前。
她盯着巨石上的‘酆都’二字,心中的疑窦顷刻尽消,脸上再无任何表情。
“好一个封门山,原本我还在想,封门山为何要叫封门山,封门山上下修行的皆是封禁术法,论封绝山、封禁山,哪个名字不比封门山更贴切,如今想来,能问出这样的问题,还真是见识浅薄。”
孟封娘自嘲一笑,将以神识拓印出来的两段山脉合二为一,一座与封门山模样无二,却远比封门山要大、要恢宏、要壮观的‘封门山’出现在她的神识之中。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自言自语,“封门山前的那‘封门’二字,究竟是取自酆门的谐音,意为酆都之门户,还是说封门山便是要封死人间通往酆都的大门。”
“好一个封门山,是酆都要封门不出了么?”
关于封道子的身份,孟封娘心里也有了一个猜测。
上古冥界酆都乃是巫族之界,被上古妖庭的东皇太一以东皇钟毁灭大半,巫族与妖族结下了死仇……
封道子为何一朝出世天下惊,为何他对妖族有那么深的仇恨,为何他仅仅是修仙界一处无上大教的掌教,便能一剑斩去妖族圣人之臂,迫使那高高无上的圣人遁走三十三重天外,避世不出……种种疑惑,孟封娘心中都猜测出了答案。
封道子一定与上古酆都脱不开关系,甚至说,封道子极有可能就是上古巫族之中通天彻底的大能巨擘,也可能是转世或者一道分-身。
孟封娘心思百转,抬脚踏上了那条与封门山上的石径几乎一模一样的石径。
这两处山实在太像了,像到她好似只是回了封门山。
与修仙界那封门山不同的是,此处的封门山更大,封门大殿也并未被摧毁,甚至说,封门大殿中连定点灰都没落,亦没有丁点生机。
这里的封门大殿遍布死寂。
走到石径的尽头,封门大殿的全貌露出,视线陡然间开阔起来。
孟封娘踏上那皆是由难以名状的白玉砌成的殿前广场,目光微凝,落在广场正中央拿对着血月自顾自独酌的身影身上。
这道身影,她太熟悉了。
哪怕这道身影已然不再穿着之前最常穿的白衫,而是换成了一身青袍,她依旧无须任何思索,就能将面前这道身影与那让她敬之入骨,亦恨之入骨的身影对上。
那青衫身影背对着她,淡漠而寂寥,就好像背对着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