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说起会试,还是愣了下才发现问的是自己。
陈章京垂眸,眼神对上坐在轮椅上仰头看自己的人。
好像变得更加娇小了,与那时火海中淡然站着的样子不一样,没了那些冷漠,反而显得温情。
话语里带着关系极好的友人间才有的亲昵和从容。
他指尖紧了紧,才道:“受益匪浅。”
两人谈话时,其余人都没有插话。
这就像是成绩好,升学成功的同学正在和老师谈升学的一应事宜时,那些没有升学成功的学生从来不会凑过来说话。
不仅如此,还会避着走,有多远离多远。
进士身份高于举人,而举人又高于秀才。
这会儿,连白颂都眯起眼想了想自己身上有没有什么功名来着。
最后发现,他连个秀才都不是……
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应该什么时候去试试?
白送一边往前走一边想事情。
而魏驿蔺也是如此。
在阮觅问起来年春闱的事情时,他就默默不出声了。
失策了,当年应该先去参加乡试的。
还好陈章京性格内敛,做不出来当着旁人的面炫耀这种事情,说话也很是简洁。于是和阮觅的谈话三言两语就结束了。
舞台再次为舞者空了出来,魏驿蔺清了清嗓子。
“太书殿内的书确实是极好的,我去了不过三四天,便在里面找到了许多从前只是听过却从未见过的典籍,收获甚大。”
这句话可谓是承上启下,紧扣主题,突出意图。
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表明了自己如今学习是多么的刻苦。
只等阮觅夸上一句,魏驿蔺就可以说出自己早已经想好了的谦逊又不失风度的回答了。
阮觅虎躯一震,头一回这么真实地感觉到,魏驿蔺真的开始好好学习了!
虽说之前魏驿蔺也说过自己最近又在看书的事,可实在是他以前在阮觅面前装过太多回认真学习的样子来应付她。
以至于后来一听到魏驿蔺说自己看了书写了文章,阮觅就条件反射觉得这是假的。
不过这回,好像是真的!
那就是说,她曾经想过的,那个改变魏驿蔺,让他变得好学的人竟然就是自己?
阮觅开始走神,直到魏驿蔺察觉到她一直没有说话,弯下腰来看她。
“阮姑娘这是不信我吗?”他脸上露出些受伤的神色,明明白白地表示着自己要夸夸才能好。
阮觅深深吸了口气,镇定下来。
“不,我信你!”她郑重看着魏驿蔺,语气严肃,“一定要好好学啊,我很看好你。”
知道的,晓得他们在说什么。不知道的,一看这架势,还以为在谈论什么家国大事呢。
两人谈话的时候,翠莺便慢慢停了下来。
于是此时魏驿蔺弯着腰,与阮觅之间的距离就很近了。
翠莺刚皱起眉想要说话,魏驿蔺便直起腰。他睫毛纤长笔直,根根分明,莫名染上点可爱。
食指指骨抵着下巴沉思片刻后,抿着唇笑。
“阮姑娘的期待,我定然,不会辜负的。”
好似因为受了阮觅这句话的鼓舞,他明天立马就能考一个状元回来。
阮觅俗气,自然喜欢这样的话,当即啪啪啪地给他鼓掌。
“不错,气势很好,继续保持。”
这两人一个说一个捧,聊得很欢。
白颂跟在一旁,浑身透着懒意。耳中是街市上行人的闲谈声和商贩叫卖声,还有便是,那两人的对话。
丝毫不显生疏的谈话,可以看出关系不错。
或者说,关系很好。
娟秀眸子慢慢弯起,里面却没有一丁半点笑意。
他看着不远处的人,唇边噙着笑走过去。只是还没等他说什么,魏驿蔺就先察觉到有人过来,转头朝他友好地笑笑。
“适才说起那太书殿中的《归安山书》,我曾听先生说过,是齐国钟松远所著,可是也有许多人持着其他看法。不知白兄有何见解?”
白颂的性情,只要相处些时候,谁都能看出他骨子里的疯性。
这样笑着走过来,定然是想干什么。
魏驿蔺倒是不惧他,笑盈盈地,还看似很友好地拉着他讨论典籍。
可白颂哪儿知道什么《归安山书》?哪儿有什么见解?
比起当初“辍学”一年的魏驿蔺,白颂可以说从小到大都在“辍学”。故而这样的问题便是降维打击了。
他罕见地茫然一瞬,眼中戾气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然后眯起眼看向坐在轮椅上的阮觅。
她正仰着头观察自己,好像想观察他是否懂得这些。
白颂:……
他沉默了。
他自闭了。
他往回走了。
退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后,白颂不禁开始想,为什么他当年不爱看书?
而前面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战争还没有停息。
最近重新把书本捡回来的魏驿蔺尝到了甜头,打着友好交流的旗号又去问了其他人。
“柳兄是怎么看呢?”
柳十令微微抿嘴,眼神不由自主落在阮觅身上,蜻蜓点水一般很快就移开了,只眼尾染了点红。
他不用多想,便道:“《归安山书》上,曾提到过昔年旧梦,洞翠湖畔。洞翠湖位于大雍境内,故私以为应当不是齐国钟松远所著。”
这说得有理有据,一看就知道是细细拜读过《归安山书》的人。
于是魏驿蔺又一一去问殷如意与陈章京,这两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看法,虽然都不同,可都引用书中句落,说得很有道理。
白颂看似对这些不感兴趣,可实际上耿耿于怀。
他惯来随性,性情阴鸷,少有人能让他这般气闷。
可这大概就是文派与武派的不同,魏驿蔺看着笑脸相待,即使说着让人不悦的话却也让人做不出动粗的事来,只能自己闷着气。
注意到魏驿蔺一连问三个人,那三个人都回答上来了之后,白颂的抑郁又加了一层。
这便说明,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
一想,他眼中阴郁的神色更浓重了。
当魏驿蔺去问江连年的时候,江连年还是爽朗地笑着,“这个我不太了解啊。”
“没关系,只是谈谈看法而已。”魏驿蔺这会儿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了,倒真和他自己说的友好交流那般,心态平和。
说到这里,江连年也没拒绝,而是沉思起来,“那让我想想啊。”
他一看起来就不像是喜爱看书的人,大概等会儿说的也是些胡乱编造的东西。
白颂注意着那边,心中诡异地产生一点安慰。
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会从旁人身上寻找安慰。
可是下一秒,江连年就将他刚升起来的安慰打散了。
只见江连年用着那种“我随便说说”的谦逊神情,从《归安山书》著成的年份说到文坛中各位大儒对《归安山书》的看法。
侃侃而谈,引经据典。
完全打破了他先前给众人留下的不爱读书的印象。
刹那间,白颂身上的阴郁气息更浓厚了。
他甚至垂下了那高傲的头,看着地面一脸疑惑。
所以说,他当年没什么没有多读两本书?
……
看着魏驿蔺跟小孩儿似的一个个挑衅,阮觅只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只不过从当初的柳十令问魏驿蔺,变成现在这样,魏驿蔺追着问白颂和其余人了。
白颂的反应与当初的魏驿蔺是最为相似的。
只是当初的魏驿蔺还能委屈地表示自己不会,如今白颂却是转头就离开。
这难道就是学成归来,打脸逆袭的男主的经典戏码吗?
阮觅颇为感慨。
……
穿过这条街,再拐过一条巷子,便到了顺郡王府。
阮觅想着好不容易有个好天气,出去玩也要热热闹闹的,便一出门就往段意英这儿赶。
这时候的段意英还在家中生闷气。
她母亲皱着眉,“你同曹家五娘玩在一块儿,好歹学学人家那些好的,不要整日整日作这假小子模样。若是及笄那日闹出什么笑话,我同你父亲在鳞京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段意英立马就想呛声,但一想到最近自家母亲说的那些,来来回回都是这么几句话,又立马觉得没意思了。
她两眼放空,任由顺郡王妃在那儿念叨。
要是这会儿有谁来找她就行了。
哎……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瞧见段意英那一副明显走神的样子,顺郡王妃更加不满了,甚至不顾礼仪敲了好几下桌子表示自己的怒火。
段意英只得叹气服软,“好好好,我听着呢……”
念叨几句后,有个管事来找顺郡王妃,说有些事需要她来定夺。
顺郡王妃只得起身离开,走之前还瞪了段意英一眼,让她待在房间里不准出去,好好反省。
她不说还好,一说,段意英骨子里的叛逆就冒出来了。
她撇着嘴,顺郡王妃前脚离开,她后脚就跨出门。
在一群小丫鬟弱弱的劝阻声中随意挥挥手,“要是问起来了,就说我出去散散心。”
她也知道母亲是为自己好,可是人的性子不是说变就能变的。要她今后规规矩矩地做个贤淑贵女,那还不如给她一刀子呢。
又想起方才那句。
让我同你父亲的脸放哪儿放?
莫名地让段意英听出点自己只是给他们长脸面的工具的错觉。
她平日里看起来大大咧咧,心思不细腻,可私底下还是很敏锐的,也明白这句不太好听的话下掩藏的担忧。
心中不舒服的感觉再次化作叹气。
大门那些人肯定被吩咐过不让自己出去,段意英便没走寻常路,直接翻了墙坐在墙头晒太阳。
刚才和那些小丫鬟说自己要出去散散心,可说是这样说,到底能去哪儿散心呢?
段意英百无聊赖地抠了抠墙头的瓦片,忽地生出点愁绪。
以前总觉得这鳞京很大,现在仔细想想,竟然没什么地方可去的。
阮觅还在养伤呢。去了的话,等会儿被自家母亲知晓了,估计还会牵连她。
曹雪冉那儿,大概又是在忙。
面无表情想了几个地方,最后都被自己一一否决。
段意英长长叹了口气,晃了晃腿,眉宇间染上浓重烦闷。
“嗨——”
下面传来低低的招呼声,段意英一脸问号低头一看,顿时震惊了。
只见阮觅被人推着,贴墙过来,还一边探头探脑去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人。
这让段意英失语了片刻。
不管怎么看,这探头探脑的动作,最可疑的人就是她自己了吧?
在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之后,阮觅松了口气,朝墙上的段意英招手。
“走啊,去玩啊!”
她像是个偷偷跑到别人家门口,要把人家家中好孩子带坏的坏学生。
连说一句话都带着引诱的意味,去玩两个字,被她说出了等会儿要去干坏事的感觉。
段意英觉得好玩,便也没有忍着,低声笑出来。
让阮觅懵了。
笑啥呢?
因着不太方便让魏驿蔺他们过去找人,阮觅便同翠莺一起去了顺郡王府门口。
往日那几个守门的婆子一看到阮觅就会笑着引她进去,这回却为难地说:“郡王妃有令,谁也不能来打搅小姐,您还是回去罢。”
一听就知道顺郡王府是想将段意英关在府中学规矩。
阮觅眼睛一转,觉得段意英定然不会这么老实,便催着翠莺推她到顺郡王府的围墙逛逛看,瞧瞧能不能捉住一个逃跑的段意英。
没成想,还真碰上了。
段意英仍旧坐在墙头没有下来,她笑着问阮觅:“你这是想带坏我?我还要回去学规矩呢。”
这话说得完全不像是段意英,阮觅却弯着眼眸仰头望着她。
“所以,好孩子要和我这个坏孩子去玩吗?”
段意英又笑出声音,装模作样道:“看你这么有诚意,我就勉为其难同你去罢。”
话音方落,紫衣的少女便极是轻巧从墙头跳下。
衣角纷飞,长发凌乱,透露着同她这个人一般的洒脱随性。
“走啊。”
她反客为主。
……
中书令府中一向冷清。
在曹雪冉的记忆中,他们很少有聚在一块儿闲谈的温馨场景。
大部分时间里,各自待在各自的院子中,就算见了面,也不过是生疏地点点头,问候几句。
分明是至亲,却更像是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
她跪坐在静室内,面前是棋盘。
棋盘上黑子与白子呈龙虎相斗之势。
两指捻起颗白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一声响。接着又捻起黑子,不需要思考似的落在另一个地方。
曹雪冉下棋的速度很快,于是这静室内的落子声便一直没有停下来。
每一声都是平淡的,没有起伏。
如同这间阳光照射不进来的静室,不管外面是晴还是雨,都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十几年如一日。
没有人陪在一旁,她也不需要旁人陪在一旁。
毕竟她父亲是这样长大的。她的兄长,姐姐,也都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独自待在书阁书房或是静室内,最终成了如今的他们。
没有谁例外。
他们曹家的人,都是这样。
只是今日有些不同。
敲门声响起,有婢女在门外轻声道:“有个姓阮的小姐来找您。”
平静湖面被风吹得泛起涟漪,心不静,落子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去。
曹雪冉看着面前的棋盘,终究还是将白子放回了棋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