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下少年们仰头看她,看了一会儿又纷纷低下头。
阮觅将他们神色收入眼中,心里满意地点头,觉着自己这一棍子给一个甜枣做得还挺好。
有个少年左右张望一下,涨红了脸站出来,“你说吧,要我们做什么?”
还挺有气性,脸都气红了。
阮觅瞧着他粗脖子瞪眼的样,在心里感慨着威逼利诱的事情真不好做,一边道:“我呢,有个朋友,最近刚从很远的地方来鳞京,为的是寻找她的未婚夫。她未婚夫是个读书人,家境贫穷,不过学问很好,长得也周正。你们去帮我找来,不管对不对,只要符合我方才说的要求,都可去云天楼吃一顿。”
“放心好了,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
最后一句是为了安抚这些被她气得脸都红了的人。
笼络人心嘛,总是要展现自己博大的胸襟、丰厚的财力和无穷的人格魅力的。
阮觅自觉深谙其道。
她站在墙头,一身衣裙烈烈,不同于这巷子里任何一个姑娘。说温婉,倒称不上,说明艳,却又太过。一派坦荡地摆出商人架势,威逼利诱,毫不遮掩身上地功利气息。
对于下面的少年们来说,这是想看又不敢多看的刺人眼的骄艳日头。
红了脸和耳垂,是少年这个年纪心中一点隐秘作祟。
少年的心思,阮觅完全不知。为了让自己的话更有威慑力,她不着痕迹揉了揉手臂,再次举起身边的石头,压着眉沉声恐吓道:“好好做事听到没?不然……”
砰地一声巨响。
阮觅被惊得浑身一颤,木着脸打了个嗝。
原本的恐吓也被中断,她眯了眯眼看去。
好几个比她大上一两岁的人围在院子门口,一眼看过去都是没个正形的。有的衣服穿得歪歪扭扭,有的嘴里叼着根草,吊儿郎当。他们中间围着个身形颀长的人,生得极是清俊,眸子半敛未敛,好似在说这天下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正如他此时,面色淡淡地将不知从哪儿绑回来的中年男子扔在地上,单脚碾着,然后才慢慢仰头朝自己看过来的眼神。
宛如在看随处可见的蝼蚁。
欺负了人家的人还被抓包,就算有理都好像变成没理了。
阮觅表情平静同他对视,沉默一会儿,瞬间挂上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虚伪假笑,“我阿婶叫我吃饭,不打扰你们了。”
轻轻把石头放下,拍拍手沿着原先的土台阶返回,片刻就看不见影子了。
溜得极快。
“三小姐……”吴妈妈刚出来就瞧着她举着块石头左晃右晃,差点没吓死。如今见人总算下来了,苦着脸低声道,“隔壁就是群泼皮混混,尽是些没爹没娘的聚在一块,平日里没少祸害邻里邻居。你就,少同他们接触吧。”
应景一般,隔壁传来哀嚎声,一声高过一声,听得人忍不住发抖。
吴妈妈脸色更难看了。
如果阮觅这回是来玩的,说不定真会将吴妈妈的话奉为真理。但打探消息,这种在鳞京土生土长,又混迹三教九流的泼皮混混,简直在合适不过了。
就是这哀嚎声,让阮觅有点在意。
想打探消息是一回事,可眼睁睁看着好好儿一个人被打死或打残,这就越过她的底线了。
余光一瞥,看到吴妈妈习以为常的表情,阮觅思忖,豁然开朗,眼前不就有个解疑工具人么。
“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同我说说隔壁这是怎么回事?”她找了个干净小凳坐下,好像真的是起了闲谈的心。
吴妈妈只求这祖宗不要惹事就行了,巴不得在这儿陪她聊这些琐事。
“隔壁挨打的,估计是郑狗蛋他爹。酒鬼一个,正事不干半件,就知道打老婆逞威风。平日里有点钱全被他抢了去买酒喝,没钱了,就逼着郑狗蛋他娘出门去讨钱,讨着了还好,要是没拿钱回来,又是一顿打呦。”
吴妈妈说的摇头,“前年的时候,那杀千刀的喝酒喝多了同人急眼,硬要说自己有钱,一回去就把才七岁的女儿给卖青楼馆子里去了。”
“这不,郑狗蛋最恨的就是他爹,跟人当了混混啊,每回见着他爹喝酒,都要带人去打一顿,把人打清醒了才让人走。造孽哦。”
很久没和人讲这么多,一口气说完,吴妈妈畅快的不得了。一看阮觅表情,却发现不对劲。
“三小姐?”她试探着问。
阮觅逗弄一下跑到她身边来的猫儿,“这种人也是罪有应得。”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正常,全然不见半点郁色。
吴妈妈只道是自己方才眼花,不敢追问,心里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中午的饭菜做好了,您要不要吃点?”
“嗯。”
用过午饭,阮觅搜寻一圈,把吴妈妈家里那张摇摇晃晃的藤椅扒拉了出来,放在院子外面的桂花树下乘凉。桂花树不远处是一条溪流,流水潺潺,听着声音都觉得凉快了几分。
这时候日头烈,脚下的黄土地没一块是湿的,都被热气熏得干巴巴,一脚踩下去能溅起好大一阵灰。
阮觅搬藤椅出去,裙摆上难免蹭上一道一道的灰黄色土痕迹。
她整个人躺在藤椅里,手里捏着把小扇子,扇风扇得非常起劲。可对于裙摆上那些灰痕,看两眼就懒得关注了。
点点光斑在浓密绿顶里闪烁,暖风里全是桂花香味,熏得人昏昏欲睡。
正巧这时,一个人从面前走过去。
阮觅挣扎着瞪大眼,想起来一事,“哎等等,郑狗蛋儿!”
先前瞧这人脚底下踩着个中年男人,想来就是吴妈妈说的郑狗蛋吧。这名字取得真接大气。
殷如意僵了一下,然后慢慢眯起眼,转身居高临下看着桂花树下的人。
一脸的不耐烦完美表达了他的意思——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当然,这些都是阮觅脑补出来的。她叫住人是想再说一遍寻人的事,视线不经意往下落,看见了陷在黄土灰尘里的双足。
颜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脚踝处一小段青筋仿佛藏在深山冷泉里的青玉……
打住。
阮觅默默移开目光,拿扇子遮住脸。沉默一会儿,她又好了,脸上挂着笑,虚伪又客套提醒:“赤脚踩在地上不烫?”
殷如意等了一会儿,只等到这样没任何意思的话,啧了一声,转头就走。
阮觅确信,自己再次从他眼里看到了“蠢货”二字。
忍不住一脸问号。
难道是什么外星来的高等生物才配和您说话?
前面那条小溪流是从楚綄河分支里引出来的水,这边的人每日都在这边浣衣洗菜。见“郑狗蛋”走过去,阮觅很有礼貌地收回目光不再看,耳朵里倒是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悄咪咪睁开眼瞥过去。
只见那“郑狗蛋”跳进浅溪,裤脚卷得老高,正脸色阴沉地刷鞋。
距离不算远,阮觅瞅了瞅,瞧见那黑面白底的鞋上沾了黄褐色的东西,说是血,也不像。
不过这么大中午的,竟然还有人会为了洗双鞋子跑出来,真是稀奇。
阮觅来了兴致,看纪录片一样看着他刷鞋,忍不住腹诽。
笨手笨脚的,刷鞋竟然都不知道要放碱土或者皂角。
手里没有草杆,还不想手去擦那片污渍,于是一直把鞋浸泡在水里,静静等待,企图让水冲走鞋面污渍。
这就是“郑狗蛋”的刷鞋大业吗?
阮觅憋笑,在藤椅里滚来滚去。
至于指导“郑狗蛋”刷鞋,阮觅想都没想过。
她一个被扔出家门的士族小姐,现在正伤心着,哪儿懂得刷鞋呢?绝对不是因为“郑狗蛋”的态度心生不满,故意不教的。
第5章
看着“郑狗蛋”光脚来光脚回,把一双鞋子护成宝贝。
阮觅全程不敢说一句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是爆笑,让人误会多不好啊。
桂树上的蝉肺活量大,叫一声就响彻天际。阮觅在桂树下又待了一会儿,差点被蝉鸣洗脑,总算把笑意忍住了,然后去敲了隔壁院子的门。
吴妈妈趴在门边看她,欲言又止。
“笃笃笃——”
门开了,阮觅打了声招呼,“还记得我吧?”
“记得。”来开门的人脸上脏兮兮的,正是那会儿在院子里和阮觅说话的红脸少年,他对上阮觅的视线后一瞬间又移开,抓了抓头,“你又有什么事?”
“今天说的事,你们商量的怎么样?”
阮觅边说边打量他,一身的火烧味,手上全是黑灰,也不知道刚才在干什么。
“你说帮你寻人的事情啊。我十一哥说了,不让我们做这个,你赶紧回去吧。我十一哥最讨厌缠着他的女子了。”面前的姑娘同自己差不多大,模样更是生得好看,这会儿要将人拒之门外,郑小七有点于心不忍。但是十一哥说过的话就一定要做到,他一狠心,就要合上门。
“等等。”阮觅木着脸,手往快要合上的门缝里一塞。
然后,“呀,好疼。”
立马开始了她精彩的演出。
捧着手,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瞬间晕开一小块地方。
没见过世面的少年震惊了,“你你你你……”
指着阮觅说不出话来。
……
郑小七带阮觅进门的时候,殷如意正睡在几张长凳拼接起来的“床”上,双脚依旧裸着,不过倒是洗的干干净净的。
“十一哥。”郑小七委屈极了,嗓音带着哭腔。
殷如意没睡着,听到声音也没睁眼,“嗯”了一声,然后才道:“有事就说。”
说什么?
反正郑小七是说不出口。
难道叫他同十一哥说,他关门夹伤了人,人家来算账了?可就算要算账,郑小七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他当时明明没用力来着。
偷偷看了眼一旁垂泪的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生得纤瘦白净,哭得也可怜,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会骗人的。
郑小七心里十分煎熬。
委屈疑惑又气闷。
久久不见人说话,殷如意睁开眼,第一眼看见了站在郑小七身后哭的梨花带雨的人,当即长眉一皱,“你是个蠢的?”
“啊?”只有郑小七在受伤的世界,他也快要哭了。
“……算了,你出去,做你的饭。”殷如意一直保持着他高冷的样子,不多说,不解释。
门打开,再关上。
殷如意翻身坐起,一腿支着,整个人往后仰靠墙,暗红滚边的衣摆耷拉在脚踝边。
这动作旁人做起来或许有几分违和,但他不会,反倒洒脱又桀骜,好看得紧。
下巴微扬,看着阮觅的眼神漫不经心。
“寻人的事情,别想。”
“我来可不是为了说这件事,”阮觅不理他,哭得矫揉造作,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反正我的手被你们弄伤了,药钱你们要负责!”
阮觅擦着眼泪,偷觑这“郑狗蛋”的神色,见他一听到“药钱”这两个字后就脸色微僵,像是被人拿捏住了命脉,心里更加想笑。
但这也不妨碍她捧着手装模作样。
“不知道是不是夹伤了骨头,心情一不好,就疼得更加厉害了呢。哎呀,不知道去医馆看大夫拿药要花多少银子啊?”
“伤得重?不如我来帮你看看。”这样的事殷如意见得多了,笑了笑,颇为讥诮。
阮觅同他对视。
两个人,一个知道对方在做戏,一个知道对方知道自己在做戏。眼神一对上,火花四溅。
阮觅有恃无恐,扬起手露出一片红肿,“能治?”
她的身体就是这样,一不小心磕着碰着就会红肿,看起来十分吓人,是碰瓷反杀的绝佳优势。
没想到这伤倒是真的,殷如意挑了挑眉。这时候的殷如意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怎么样的人,起码还能维持自己高冷的人设。
直到……
阮觅拿出一块杂质很多的双鱼玉佩。
“郑小七给我的,说是没钱带我去医馆,愿意一辈子给我当牛做马。”
殷如意:蚌埠不住了.jpg
双鱼玉佩是郑小七他家给未来儿媳妇的,一直被郑小七藏得紧紧的,平日里别人摸一把都不成。
他把双鱼玉佩给出去,还说做牛做马,这不就是想做上门女婿的意思?
一不留神,身边小弟就成了猪队友。殷如意气得额角疯狂跳动,咬着后槽牙,“够了。”
他眉眼生得极俊,身上有着少年独有的张狂。只是将将十六,稚气未消,气恼时显得有些毛毛糙糙的,叫人总忍不住去逗上一逗。
比如阮觅这样敢薅虎毛的勇敢人士,跃跃欲试。
“真是的,怎么就够了呢?我害怕手上瘀痕消不了,日后不好说人家。要不然,就考虑考虑郑小七?他年纪轻,以后入赘到我家,还能给我当牛做马许多年呢。人看起来也是个老实的,把这双鱼玉佩送给我的时候,还生怕我不收呢……”阮觅编得起劲,全然不提自己怎么对郑小七进行恐吓,然后才让人眼泪汪汪地奉上了这双鱼玉佩的。
房里寂静三秒,殷如意定定看着她,怒极反笑。
“郑小七,滚进来。”
趴在外头偷听的郑小七吓得屁滚尿流,一个标准滑跪来到殷如意面前展现自己的求生欲,“来了来了!十一哥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我小七绝不含糊!”
“闭嘴,”殷如意宛如暴君,残酷又□□,“今天你就带人跟着她,只要是不违背原则的事,她说什么,你们就去做什么。”
死里逃生,郑小七飞快点头。
“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在做别的勾当。”这话是对阮觅的警告。
恐怕之前不让郑小七他们做这事,就是以为自己是个包藏坏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