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双手环抱,有恃无恐,“不怎么样。”
阮觅以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他,“两百钱。”
……
“三百钱。”
……
“七百钱。”
她说话的语气一直没变过,似乎笃定了不会被拒绝。
可此时的殷如意,已经摇不动头。
他被金钱的力量击溃了。
“……什么时候开始教?”
————
听闻在人际关系里,有个能迅速拉近关系的办法,叫做“有求于人”。
当你有求于对方,并让对方发现你的小秘密,或者让对方知晓你不为人知的弱点的时候,他就会首先打破自己给自己竖起的防备高墙,把你纳入没有威胁的范围。
这时候,你就能乘机靠近。
道理,阮觅全都懂。
只是没有人能告诉她,当那个人卸下心防就是暴露本性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殷如意单手执书,再一次神情讥诮地看过来,这时阮觅已经没有办法再欺骗自己这是成功必须经历的苦难了。
太难了,实在太艰难了,她非常想捂住双耳屏蔽一切。
“你倒也是……世间罕见。”
“旁人七窍通六窍,你大约是连窍生在哪儿都不清楚。”
“瞎子学画,何必为难自己。”
阮觅:……
您礼貌吗?
生气倒是不至于,毕竟所有力气都在这轮嘲讽里被耗尽了。
于是当殷如意重新教了一遍,再提问时,阮觅打起精神睁大眼盯着书看了许久,最终还是只能面无表情道:“不清楚,不知道,不了解。”
殷如意难得眼神怜悯:“劝你放弃。”
阮觅眉头都没皱一下,“七百钱。”
殷如意嗤笑一声,不再说话,倒也很是负责继续上课。
一翻书一盖书,一上午便过去了。
阮觅喝了杯茶润嗓,顺便把清晨郑小七送过来的那沓纸扔过去。
“念来听听?”
毫不见外,但殷如意竟诡异地从中听出了商量的语气。他刚想嘲讽两句,却又陡然警醒。好像除了教阮觅认字时,他从来没说赢过阮觅。
想了想七百钱,殷如意咬着牙笑起来,翻开纸。
“三喜胡同里十二岁以上,进过学堂且小有名声的人有两个,住的离这儿不远。一个叫张满,如今二十又三,尚未娶妻。另一个叫王潜,二十又八,已娶亲,生有二子。”
“水荣堂三人,年纪最轻的一个,十八……”
殷如意看起来什么事都不耐烦做的样子,一脸心高气傲,可读这些明明上不了台面的小道消息却读得很认真。他好像对待所有呈现于纸面的东西都怀着一种柔意与尊重。
阮觅皮了一下,心里给他加了四个字。
铁汉柔情!
正听着,忽而一下子却断了。阮觅抬眸看去,见殷如意捏着最后一张纸,神色莫名。
过了会儿,还是念了。
“金巧街李养,二十,自小有神童之名,样貌俊美,尚未婚配。”
念完这句,他拢了拢那沓纸,好好儿放在一旁后走了,极是安静。
阮觅将那张纸单独拿出来,看了上面“李养”二字一会儿。
脑海里不知怎么的,莫名其妙想起来那个殷老爷和李寡妇的故事。
作者有话说:
殷如意:她给得实在太多了……
另外,我可以拥有26瓶营养液嘛(小小声)
5555想从两位数变成三位数。
第7章
殷如意一进屋,就看到了郑小七。他倏地冷了声,“他昨晚回来了?”
郑小七正忙着捡拾昨天晚上撞倒碰坏的东西,闻言抬起头一脸高兴,“十一哥你回来了!”
那脸上的青紫完全遮掩不住,脚踝也肿了一大块。他像是不疼一般,没有回答殷如意的话,反而关心道:“十一哥你怎么又不高兴,阮姐姐欺负你了?”
阮……?
殷如意有点被这个称呼震惊到,反应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是指谁。
槽点太多,一时之间,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一哥,你是不是讨厌阮姐姐?”郑小七拧着眉,有点小心翼翼的。
说起讨厌,殷如意当即嗤笑一声。
贪婪狡猾、胡搅蛮缠、不懂分寸、肆意妄为,确实不讨人喜欢。
但要问是否真的厌恶,殷如意又一时半会儿说不出来。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相处时每分每秒都在挑战你的极限,让你忍不住下一秒就行凶杀人毁尸灭迹。可细究起来,即使这样,同这人相处起来又是很轻松的。毕竟这时候你已经被气得没有空去想别的事情了。
殷如意脸色越来越奇怪,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阮觅这个人。
思忖着思忖着,他心里突然有了个想法。
难道,这就是另一种相处模式的好兄弟?
郑小七趁机偷溜出去,拍了拍胸膛。他就怕十一哥揪着昨晚的事不放,可他都答应阮姐姐了,要对昨晚发生的事闭口不谈。如果十一哥一直追问,郑小七不确定自己真能做到,毕竟那可是他们十一哥啊!
——
手里有了附近几个胡同的消息,自然要出去看看。
想要收拢人心提前打好关系,可不是直接给钱给物这么简单。而且阮觅的钱都是她幸幸苦苦从阮母那儿赚来的,没随便给的道理。总要看看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
先前被阮珍珍她们算计出府,身上压根没带银子。还好有吴妈妈里应外合,同阮府里翠莺联系好,偷偷拿了些阮母赏的东西出来死当,换了不少银子。
大概也只有这种时候,阮母在阮觅心里的形象才会格外高大。
三喜胡同外是泗水街,想要去另外几个人那里,必须穿过这条街。
这回不用阮觅自己动口,吴妈妈就先找到了殷如意。两人算是熟人,只是吴妈妈都没什么说,殷如意竟然就答应了。顺利得吴妈妈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吴妈妈这么做是不想惹麻烦,她卖身契在阮家,不过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压根不想牵扯进这一家人的麻烦事里。所以只要阮觅不提前回阮家,不惹别的麻烦,她都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请殷如意同行,也是为了保证阮觅安全,不要节外生枝。
泗水街上人很多,这是鳞京主干道之一,繁华无比,人声鼎沸。东通士族群居的林华巷,西达三教九流之所,再往南是一条楚綄河,青楼楚馆,夜夜通明,往北,则是皇宫所在。
殷如意走在阮觅身旁,目光若有似无落在她脸上。
人们常说,做好兄弟就得志趣相投,互相看得顺眼。现在他看阮觅的脸,顺眼得很。虽然此人奸诈狡猾擅长得寸进尺且不通诗书,可她若是愿意,他也勉为其难同意与这人成为好兄弟。
至于阮觅不愿意,殷如意压根没想过这个可能。
要不是想和自己做好兄弟,她为什么三番五次找自己搭话?
殷如意从小离经叛道,除了为了亡母的心愿坚持读书外,干的都是些别人瞧不上眼的事情。
混迹三教九流,缩进巷子当那泼皮混混。
没人知道殷如意还小的时候,时常躲起来偷看江湖话本。主角寡言少语却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救人于水火之中,被万人敬仰。而这样的主角一般有些志同道合的好友,那些好友或亦正亦邪,或不拘小节,都是有本事又很有趣的人。他们相亲相爱闯荡江湖。
这给小小的殷如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的言行开始模仿主角,变得寡言少语。于是长大到现在,殷如意心里还有个小小的遗憾,他也想要个志同道合的好兄弟。
殷如意想的入神,忽地听到前面传来一阵尖叫。
只见一个头戴白花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正朝这边跑来,身后追了一大群人。
“公子,救救我。”她一见殷如意便眼睛一亮,整个人如同乳燕归巢般想往殷如意怀里躲。
弱质纤纤,我见犹怜。
阮觅往旁边挪了几步,远离战场,心里默默开了个小赌局。
按照殷如意那臭屁的性格,想要他怜香惜玉恐怕有些难度。不过事情总有例外,就像他不吃自己这样假的梨花带雨,也不代表他对真的弱女子的梨花带雨不感兴趣。
思忖一番,阮觅煞有其事地把赌注放在“殷如意会英雄救美”上面。
可谁知,人家那姑娘连殷如意的衣袍都还没摸到,殷如意就干脆利落往旁边一闪,极其冷淡俯视着趴在地上的女子。
“有事说事。”
那女子噎住,从未想过还有人这么不解风情。不过只愣了一会儿,她立马垂下头哭起来。
旁边人七嘴八舌,加上追过来的那群人说了不少。
阮觅暂且听懂了事情原委。
原来这女子前些日子老父去世了,没钱安葬只能出来卖身葬父。好巧不巧被街上恶霸看上了,想抢回去做妾。那恶霸恶名远扬,女子自然不肯答应,慌不择路跑到了殷如意面前。
有人在那边劝说:“这位公子,我看你同这位姑娘也算有缘,不然泗水街这么多人,她为何没有撞到别人面前,独独遇见了你呢?要不,你替她出葬父的钱?也好成就一段天定的姻缘。”
一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听到这样的说法也纷纷开始劝说殷如意买下这女子。
殷如意急了,他虽然还是冷着一张俊脸看不出什么,可他真的是急了。
话本里行侠仗义的主角从不谈感情,而且男儿在世,就该先建功立业,沉溺于儿女私情实在是落于下乘了。
他抿着嘴角去看阮觅,不想让她看轻自己。却又怕在她脸上看到失望的表情,所以忍着没看。
于是脸色更臭了,“没钱。”
完全没有打肿脸充胖子的想法,干干脆脆将自己穷光蛋的身份坦露出来。
人群又炸了,看着殷如意难以置信。
“怎么会没钱?公子你莫不是唬我们?”
“莫不是害怕家中娇妻不同意?公子这胆量也忒小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好似殷如意不答应,他们就吃了亏一般。
阮觅不知从哪儿掏出把瓜子,躲在一旁磕得起劲。一会儿瞪眼一会儿皱眉,完美融入进了吃瓜群众。
有人瞧她看得起劲,便同她搭话,“姑娘觉得这两人般配否?”
“般配般配。”阮觅磕着瓜子,还竖起大拇指。
刚说完,她一转头,就见殷如意动作利落地勾着那女子的后衣领,提什么物件一样提了起来,然后一把扔到对面那群恶霸里。
人群寂静了好几秒。
阮觅惊得一口咬断瓜子。
“你爹半个月里没了三四次,骗得钱还不够安葬?”殷如意完全不在意自己说出去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表情淡淡拍了拍袖子,一眼就找准了缩在角落嗑瓜子的阮觅。
“走了。”
他走过去,突然觉得顺手一般,拎了拎阮觅的后衣领,将人弄得一个趔趄,手里瓜子撒了一地。
阮觅木着脸:好了,你死了。
人群里也因为殷如意的话爆发出讨论,有人说:“说起来,我这半月里好像还真是经常瞧见这姑娘,回回都是在卖身葬父。”
“这么说来,她老父半月前就走了,现在竟还放街道上摆着。这、这可是大不孝啊!”
刚才还得人怜惜的女子瞬间人人喊打。恶霸和他的仆人也被人指出是一道的江湖骗子,在一阵唾弃声中灰溜溜退场。
没想到殷如意能这么快看出来,还将了对方一军,阮觅小小吃了一惊。
她一开始的时候确实也没看出来什么,只是后面,那女子和恶霸眼神对上,不像是害怕,倒像是在向对方问该怎么办。
那时候阮觅就确定了,这压根不是什么卖身葬父的小可怜,而是颗食肉的猪笼草,厉害着呢。
即使知道,却不妨碍阮觅看戏。并且,她也想通过这件事,看看殷如意是个怎样的人。
任何一项投资都具备风险,更不要说人了。
江郎有才尽之日,神童仲永后来泯于众人,口口声声说着要报恩的人忘恩负义,恩爱夫妻反目成仇。
活在世上,每个人都无法被一两个字简单定义。
可殷如意,实在让她震惊。直男二字,他当之无愧!
两人走出去一段路,阮觅还是吃瓜天性占了上风,问道:“你怎么知道她老父半月前就没了?”
殷如意沉默片刻,实话实说:“半月前她第一次卖身葬父,找的也是我。”
阮觅:……
合着还是个看脸的脸盲?
————
除了上面一点插曲,之后还算顺利。阮觅花了一整天时间观察“主角人选”,要是按照当下的标准来看,他们或许还算不错,可阮觅总觉得差那么点意思。
不过来都来了,阮觅仔细观察后还是挑出了几个人选。她让殷如意等在一旁,然后假装不经意和那些人撞见,闲谈一会儿后,靠着三言两语打探出了人家更详细的信息。走之前,又用各种理由留下了“投资金”。
为了不让自己的投资金打水漂,阮觅自然给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少两三年之内,对方不会忘记这件事。
阮觅平日里话很少,一旦到了需要的时候,却也能滔滔不绝,是故同那些人很聊得来,有个年岁小些的,估计是每天只会埋头苦读,头一回遇见这么投缘的人,直到阮觅同他告别的时候,都恋恋不舍。
回到三喜胡同的院子,已经到了黄昏。
踩着满胡同的桂花香,踏着昏黄余晖,阮觅默不作声走在前面。
只是殷如意有些欲言又止。
忍了一段路还是没忍住,于是尽生平最委婉的语气问道:“你急着成婚?”
阮觅回头看他,半晌没说话,然后神色莫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