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觅摆着那副无人瞧见的大家闺秀模样,没忍住,起身往窗户外偷偷瞄了眼。
没人。
看来是真走了。
于是她心安理得再次躺回去,一秒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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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麟巷住的多是商贾。
卖金器的,做陶瓷生意的,绫罗绸缎、茶饮餐楼、胭脂水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
他们早已发家,手底下管着大大小小几个或十几个铺子,生活滋润得不得了。
殷如意一晚上没有睡意,闭上眼就是阮觅那通叫人红脸的夸赞。
他自小到大,从没被人这样夸过,整个人都晕乎得厉害,梦游似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正如他此时站在一栋宅子面前,就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会过来了。
对着那扇朱红油漆大门看了好一会儿后,他心想着来了来了,也该回去看看,便敲响了门。
来开门的小丫鬟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来面前这位是谁,经身边人提醒才知道这是府里大少爷,连忙把人请进去。
而殷如意刚敲响门其实就后悔了,敲门的手僵在半空中,想走,脚底却像是在地上扎根了一般,怎么都挪动不了。
终究还是进去了。
管事从小看着殷如意长大,许久未见他回来,此时高兴得脸上皱纹挤成一团,拉着他的手说个不停。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少爷您不在家的这段时间啊,老爷忧心得吃饭都吃不下了。对了,得赶紧把您回来的好消息告诉老爷,他一定会高兴的。”
穿过垂花门,越过庭院,就是他父亲殷松贺所在的北房。
管事急急忙忙跑过去敲门,“老爷,少爷回来了。”
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殷如意本还算平静,毕竟他对自己这个父亲压根没什么期待。可见管事这般喜悦,他难免生出点近乡情更怯的情绪。
里头传来走动的声音,然后女人娇媚的嗓音响起:“致行来了?还不快让人进来。”
殷如意这会儿才觉得自己好笑,往后退几步,免得自己沾染上里头的惹人厌的气味。
管事愣了愣,脸上的欣喜渐渐褪去,转而成了种伤感之色。
不过是个后来娶进来的,竟然把他们殷府堂堂正正的大少爷挤兑出去,还痴心妄想,想让自己外头生的上位。
致行,说的便是这女人被娶回阮家之前同前夫生的儿子,前些日子刚加冠,在阮府举办,好不热闹。
管事心里恨得很,咬牙切齿强调:“是我们殷家大少爷回来了!”
里面女人没再说话,过了会儿,才传来殷父的声音。
似乎是冷哼了一声,厌烦至极,“那孽畜回来了就回来了,非要搅得谁都知道?”
那些本被继室喊去开门的婢子,一听到是很少回府的大少爷,顿时停在那儿,尴尬得左看右看,不知道要不要开门。
殷如意早就想到了这样的场景,很是平静地同管事道别:“平叔你好好保重,也别为了我和她起冲突。外边儿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少爷你不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平叔苦苦挽留,“老爷只是说气话,心里还是想您的。您看……”
头发已经花白的老人满眼都是恳求,他双手颤着,牢牢攥紧殷如意的手,不舍极了。
殷如意想扭头就走,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终在老人期待的眼神里屈服了。
平叔见他点头,顿时脸上像开了花一样,“好好好!今儿中午,叫厨房都做些您爱吃的。瞧瞧这脸,都瘦了。”
殷松贺不愿意见殷如意,殷如意正好也不想见他,便回了自己先前在殷家的房间。
肉眼可见,床榻上的被褥换了,像是为了照顾某个来这儿过夜的人的喜好。
见到这一幕,殷如意倒是没有惊怒之感,只是有些累,找了张干净的藤椅打算躺会儿。
没想到这一躺,直接睡着了。
房间本该是安静的,直到平叔来叫醒殷如意用午饭。
可就当殷如意睡过去不久后,房门就悄悄被打开,一个体态丰满的女子带着人走进来。
……
殷如意这一觉好似睡得格外沉,没能听到任何外界的声响。他眼皮上像是有千斤之重,怎么也打不开。
直到一声暴喝。
“打死你这畜生!”
这话他已经听过许多年了,回回是一样的语调。
殷如意半睡半醒地想着,竟慢慢睁开了眼。
眼前人头攒动,头顶浅碧色帷帐让他一瞬间想不起来自己这是在哪儿。
“你这畜生,死了倒干净!”殷松贺在一旁举起拐杖就要往殷如意身上砸,旁的丫鬟仆人看着热闹,平叔突然冲过来硬生生扛了这一下。
仿佛一根枯木,苍老得几乎被砸断。
殷如意这时才有了现实感,脸色一沉踢开旁边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接着一脚踹开殷松贺,护住平叔。
“你是活够了。”他说这话时盯着殷松贺,狠戾得紧。
继室站在一旁,心里有些发慌。不过想到自己的安排,又恢复了底气。她惊呼一声,蹲下身就搀扶殷松贺,“老爷您怎么了?可不要吓我啊?”
殷如意搀扶着平叔,见他摆摆手示意没事,便放心了。环顾一圈,发现方才床榻上被自己踹飞的竟是个女子,衣衫不整,此时正跪在地上哭诉。
“老爷,您要为奴婢做主啊!呜呜呜不然奴婢是活不下去了。大少爷荒淫无度罔顾人伦,这是要逼死奴婢啊!”说着,她站起身飞快往墙上撞去,一时之间没人来得及拦她。
就在快要撞到墙的当口,殷如意本在冷冷看戏,抬脚又是一踢,直接将人给踢回去,挣扎一下,晕了。
殷松贺缓过气来,哆哆嗦嗦指着殷如意,又指指地上的女人,“你如今就是这般放肆?”
“我放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殷如意弯腰弹了弹衣摆的灰尘,“那婢子不会又被您老收入房中了吧?不然怎么这么生气?放心,我再怎么饥不择食,也瞧不上你的人。”
“我嫌恶心。”
殷松贺被他气得差点翻白眼,继室给他拍后背顺气,“老爷别气着自己,如意只不过年纪小,沾了点外头的混混气才会这样说话的,您就别跟他置气了。再说了,如意也难得回来一趟,他要是真喜欢樱桃,把樱桃那丫头赏给他就是。”
看似劝说,实则又在拱火。
在这女人还没进殷家门的时候,殷如意就见识过她的手段,不由得冷笑一声。
千方百计害怕他继承殷家的东西,他还真不稀罕。
殷如意跟这群人没话说,扶着平叔往外走。
身后是人群嘈杂的议论声,还有殷松贺的无能的怒吼声,他仿佛没听到一般,直直往外走去。
直到有个婢子翻开木枕头,看清楚下面的东西惊叫一声:“这、这不是先夫人的肚兜吗?”
“先夫人在世时,最喜爱的就是这条碧色鸳鸯肚兜,上边还绣了先夫人最喜爱的兰花,奴婢绝对不会认错的!”
殷如意停住,突觉荒谬,心底又猛然涌上强烈的恶心感。
作者有话说:
呼——终于赶上十二点了。
第11章
殷如意小的时候就知晓,人的恶意与贪欲终将化为怪物,吞噬一切。
故而他选择早早远离这一切。
但这一刻,他才恍然明白过来,那只怪物时时刻刻缠绕在他身边,红着一双贪婪的眼,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先夫人便是他的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过世了。
如今在身为亲生儿子的他的床榻上搜出了他母亲的贴身衣物,众目睽睽,不可谓不恶毒。
他突然想笑。
即使所有人都看着他,像看着只不知廉耻惊世骇俗的丑恶东西,殷如意还是笑了出来,笑得眼眶湿润。
“这、这难道是真的?”继室难以置信捂着嘴,“如意竟然对先夫人怀着这样的心思,实在太……”
她的话打破寂静,众人都开始纷纷议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没想到少爷竟然心思这么龌龊。”
“听闻有个官府的大人,他家嫡子就是因为对自己的亲生母亲怀着那种心思,最后不得不被人押到庄子上去养着了。”
“这么看来,还是李少爷好啊,虽然不是咱们老爷亲生的,但温文尔雅又有才华,对老爷夫人也孝顺极了。”
人言是世上最恶毒的诅咒,能一点点浸入心底,把那一摊的水逐渐染黑,化为肮脏恶臭的污泥。
殷松贺捏着拐杖,神色不像最开始那样全是怒色,但仔细一看,却会发现他那所有厌恶聚集起来所形成的恶意。
他怎么会让这么个披着人皮的东西到人世来?
自生下来,就没一天让他好过过。
一定是妖孽投生,想来害他的。
想着殷如意从小到大与他唱的反调,每日一副恨不得他死的模样。殷松贺渐入魔怔。
这祸害留着也是害人,不如……
耳边议论声,床榻上的那一抹碧色,众人看向他脸上时意味不明的笑,这些纷纷冲进殷松贺脑海。他捏紧拐杖,慢慢靠近过去,趁着殷如意怔神的功夫,拿拐杖狠狠朝殷如意太阳穴砸去!
完全不留余地。
“砰——”
一声巨响。
血花在殷如意眼前绽开,所有场景都变成一帧一帧,世界寂静无声。
直到平叔软趴趴倒在地上那一刻。
世界轰地响了,无数刺耳声音朝他冲过来。而他只能僵硬蹲下身,像当年年仅七岁失去母亲的幼童一样,彷徨地喊了声:“平叔?”
殷松贺回过神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没有悔意,只是隐隐有点可惜。但再要他下手却是下不了手了,毕竟也是亲生的。看着殷如意不对劲,殷松贺怕他发疯,挥手叫了大群家丁过来。
“把这孽畜绑起来。”
十几个家丁围过来,压着殷如意的手脚想将人捆住。
“滚开。”殷如意哑着声挣开,像只失去巢穴只想躲在长辈羽翼下躲雨的雏鸟一般,拼了命地往平叔身边去。
十六岁的少年眼眶无泪,却慌乱得厉害。
他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奋力往前爬。
平叔,没事的,我带你去找大夫。
没事的……
没事的……
“滚开啊——”前进的路上无数只手脚扯住他,让他半步不得进。背上压着一个又一个人,让他的脸只能摩擦在地上,再也无法看一眼那躺在前面生死不知的长辈。
他像只困于囚笼的,哀鸣的兽。
脸朝着地,嘴里是血水混合着尘沙,他终于低下头,哑声哀求。
“求你……”
“求你,救他!”
继室站在殷松贺身边,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嘴边笑一闪而过。
“还愣着做什么,没听到我说的?把人绑起来关起来!”殷松贺恍若未闻,见殷如意还挣扎地厉害,举起还带着鲜血的拐杖直直抽在殷如意脑后。
这一回,再也无人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后。
视线逐渐被鲜血染红,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混沌之际,听得有人说——
“这老东西看看还活不活着。”
“没、没气了老爷。”
“反正没儿没女的,你去找个好地方扔了。”
……
世界再次失去所有的声音。
————
“阮姐姐,你有看到我十一哥吗?好几天没有看到人了。”郑小七哪儿都找不着殷如意,实在没办法,只得来找阮觅。
这已经是阮觅来三喜胡同的第八天黄昏,也就是说,殷如意失踪了整整两日。
照郑小七的说法,往常殷如意就算无故离开三喜胡同,也不会超过半日的功夫。这回整整两日,一定是出事了。
阮觅瞬间想到了之前琢磨过的男频灭门案复仇流,暗道殷如意这不会是被她的乌鸦嘴诅咒了吧?
心中想着些无厘头的事情,实际上阮觅很快转了身直接回屋去找吴妈妈。
“您问那个殷家少爷?”吴妈妈瞧着阮觅脸色严肃,很快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
她很多年前就在阮家做事,有时也会同人一起到外头挑选绸缎布匹,因此就同荣麟巷那边做绸缎生意的殷家有些接触。殷如意年纪还小的时候,她见过几面。
当初在三喜胡同初见长大后的殷如意,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不过看殷如意的样子,恐怕是不记得什么了,所以吴妈妈也没提起从前的事,就当是个普通邻里。
阮觅问了殷家地址,没有拖延,直接让郑小七去喊詹五爷几人过来。要是这回真出事了,郑小七同她恐怕是镇不住场子,还得借借詹五爷的“名头”压一压。
郑小七拔腿狂奔去喊人,阮觅再次打听了殷家那边的情况,心里大概有了个底。
詹五爷来的快,他还是没离开鳞京,见到阮觅豪爽一笑:“阮姑娘,又见面了。”
“这回有事还得麻烦詹五爷几个,等事情了了,一定要给我个机会,请几位去云天楼吃一顿。”阮觅同他客套。
寒暄几句,詹五爷看着郑小七满头大汗,也知道这回事情紧急,便招呼着人往外走。
此时已入戌时,天色昏沉,天上半颗星子也没有。
从三喜胡同去荣麟巷的小巷子歪七扭八,并不穿过街市,故而漆黑一片。阮觅准备几盏灯笼,几人排成一列脚步急促往前走。
但没过一会儿,忽作大风,把灯笼吹打得左摇右晃。
阮觅脚步没有停下,只是感受了下风里的湿气,低声道。
“快下雨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来,先缓后急,愈下愈大,砸得灯笼发出承受不住令人牙酸的挤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