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觅那张脸天生就适合用来扯谎,不管什么时候都正经得不得了。就算她说曾经看到过太阳从西边升起来,恐怕都会有人因为这张脸信上三分。
如今面对小姑娘的问话,她淡然着一张脸,镇定道:“这些书是专门买来送你的,自然是新的。”
青杏没有发现端倪,脸上的失望之色一闪而过。她再次摸摸书封,然后将书抱在怀里,十分郑重道:“谢谢您,我会好好看这些书的。就像您曾经看这些书一样。”
千万别……
阮觅心下尬笑,要是像她那还得了。
不过小姑娘看起来并不抵触认字,这也算是好事。
阮觅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在半空中又觉得这样不太合适便止住,泰然自若地缩回来。
然而,一双手拉住了她。
阮觅歪头眨眨眼。
只见青杏双手攥着她的衣袖,小脸淡然地一低头,然后就主动把头顶置于阮觅掌心下,还蹭了蹭。
手掌下的发丝细软,带着八月湿热的气息。
阮觅再度眨巴眨巴眼睛,学着曾经在街巷里看到过的普通姐妹一样摸了摸她头顶,温声夸赞道,
“好孩子。”
掌心下的小脑袋僵住片刻,然后是一声轻轻的“嗯”,带了点鼻音。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维持了许久,阮觅率先出声。
“好了,青杏今天就先自己看看这些插画可以吗?我有一些事要出去办。”她破天荒地露出笑,温和地向青杏征求意见。
小姑娘瞧着她露出笑的脸,又愣了一下,才点头轻轻应声:“好。”
把事情安排好后,阮觅走了出去。
屋内与屋外不同,一到外边难免被灼热的太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别人都是眯着眼睛或把头低下去,避开刺眼的光。阮觅却靠着墙站了会儿,睁着眼直直看着太阳,直到眼睛因为这光线太过耀目而看不清东西了,她才慢慢闭上眼。
阮觅是故意出来的。
小姑娘的情感太过直白,即使有那样沉静的外表作为遮掩,动作语言乃至眼睛里溢出来的神情,都让人一目了然。
被人喜爱,被人期待,被人当作崇拜者依赖。
这些对于阮觅来说都太过于沉重。
当初不过是为了获取殷如意的好感,顺手做了件好事。她并不是小姑娘心中那个仁爱温柔,无所不能的英雄,只是一个卑劣胆小且自私的普通人罢了。
她自己一个人好好活着就够幸苦了,若是还加上别的什么,当真是承受不住。
所以阮觅选择了退缩。
但出来之后又有点尴尬,只希望青杏没有看出来什么。阮觅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愿佛祖能保佑她这个可怜的小弟子。
祈祷完后,抬头看见殷如意站在不远处以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她,也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
阮觅:“……”
两人默默无言。
过了会儿阮觅熟练转移话题,“詹五爷还住在这附近吧?”
殷如意难得没有同她抬杠,想了想,有些不确定,“你离开后就没怎么同詹五爷联系,不过可以去他住的那处地方看看。”
一双眸子在太阳光下不自觉眯起,更显得眉骨高挺,气势冷然。
这样一个人,在阮觅面前说话的语气却算得上温和,即使声音依旧冷冷淡淡的,表面也做着冷酷模样。
詹五爷住的地方要穿过一条宽阔街市,殷如意跟在阮觅身后,猛地觉得上一回这样一起行走于拥挤人群中好像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没来由的,心情好了许多。
微微翘起嘴角,虽然很快就因为要时刻保持住自己高冷的形象而把嘴角压下去,但不可否认,殷如意此刻心情确实很好。
甚至好到情商暴涨,拽拽地伸出自己的袖子给阮觅,示意她牵着。另一只手以保护地姿势护在阮觅面前,尽量不让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撞到她。
在殷如意十六年独来独往的生涯中,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替一个人着想。
但他自己并没意识到这点。
在发现阮觅没有牵着他的袖子时,殷如意不以为意放下手。想了想,觉得这样也不错,不牵袖子的话他两只手都可以空出来了。
若说直男是恋爱杀手,那一个思路清奇的直男选手,就算是情圣手把手教学也是考不及格的料。
毕竟有些东西,是天生的。
有人拥有令人嫉妒的才能,也有人在某些方面匮乏得让人心疼。
挤过拥挤的人群实在太艰难了,殷如意护着阮觅往前走了许久,往后一看,其实才走出去不到两里远。
就算是酷哥,也要在逛街逛上头的百姓面前停下脚步。
殷如意微皱起眉,拉过阮觅横穿街市来到一处阴凉地方。
“先在这等等。”
过了这个时间段,街市上的人流就会退去大半。那才是正确的出行时间。
阮觅为了避开青杏,出来得急,也就没想到这些。现在只能像殷如意说的那样等一会儿。
两人的动作竟然称得上统一,都是双臂环抱于胸前,上半身斜斜往后靠着墙。
殷如意这样,全是因为小时候看的英雄传记里,插画上的英雄就是这样抱剑靠墙,头微微低着,从竹笠里仅露出半个小巴。
这是贯穿殷如意同年及少年时期的憧憬。
此时见到阮觅与他同一个姿势,殷如意顿时心情激荡。勉力维持着脸上的高冷,悄悄弯下腰问阮觅:“你看过《砍雕英雄传》吗?”
阮觅倏地抬头,同他对暗号,“风来云起?”
“看江河!”
“砍尽人间……”
“不平事!”
殷如意眼睛亮了,一句好兄弟差点脱口而出。
转眼却见阮觅翻脸不认人,“那是什么?没看过,不知道不清楚。”
她极力撇干净自己,脸都扭向另一边,浑身洋溢着莫挨老子的气息。
这样中二的小说竟然真的有人看过……
她尴尬症都犯了。
当年阮觅十岁,在阮家已经生活了小半年,依旧是个隐形人。那回翠莺突然生了场大病,阮母害怕晦气,就让翠莺父母把人接到外头去住着。
翠莺家中好几个兄弟姐妹,不能什么东西都紧着她。平日里一家人也算得上和和美美,但是一到这种为了救一个女儿就得倾家荡产的时候,他们犹豫了。
他们能等,翠莺却不能等。
阮觅那时候整个人都还处于人生最黑暗的时期,脑子一团糟。她怎么也迈不过心里那道坎,无法说服自己去找阮母同阮奉先。最后病急乱投医,竟然动起了写小说的念头。
阮母院子里有个能读书识字的丫头,阮觅姿态摆得极低,几乎是乞求,才让人愿意为她代笔。
那丫鬟心善,陪着阮觅熬了几天几夜,一有空就来她的院子里执笔。
阮觅念,她写。
于是一本《砍雕英雄传》就这样问世了。
《砍雕英雄传》的名字还是阮觅斟酌许久才定下的,风趣幽默,又突出了英雄二字,肯定很符合那些有闲钱又傻傻的中二少年。
且不说她之后又是怎么求人托关系许以重利,才把这本书送到了书社,拿到这辈子第一笔银子的。
反正为了治翠莺那场病,阮觅先后写了三本书,分别是《砍雕英雄传一》、《砍雕英雄传二》、《砍雕英雄传三》。每一本都是按照中二少年们闯荡江湖的童真梦想进行创作的。
后来听书社那边的人传消息过来说,有个人不仅买下了三部曲,还专门写了书信过来大肆夸赞三部曲不输于当世任何一本江湖小说。
那个人每天都送一封书信来书局变着花样夸赞阮觅,坚持了整整一个月,俨然已经成为了阮觅的忠实读者。
这也让书局的人重新燃起了对阮觅的希望,托人传话给阮觅,问她有没有想法出第四部 。
其实前三部的反响并不好,银子赚了一些,过后就没再有别的声音了。只是书社看到那些赞扬信后,觉得自己还没有彻底发挥出阮觅的才能。若是能写出第四部 ,阮觅肯定能更上一层楼。
不过这些,对于那时候的阮觅来说完全不重要。
翠莺身体康复后,她就没再回复书社的消息,无情得很。而且帮着阮觅写书的善良丫鬟,那时候已经被阮母许给了一个小管事。两人甜甜蜜蜜地去了阮母在外地的铺子打理生意,再也没有回来。
这件事就这样过去倒好,但是现在,阮觅一回想起来就尴尬得脚趾头抠地。
书社曾经给阮觅看过一封那读者送过来的信,信上写的就是这句“风来云起看江河,砍尽人间不平事”。
对方用了上千字来分析这句话,还说非常感谢阮觅能写出这样令人心神激荡的好书,他以后会将这句话当成自己的人生格言,时时不忘侠者风范。
绕是阮觅那时候有些自闭,都被这封信震住了。对那句自己随口胡诌出来的话也记忆犹新,一直记到了现在。
但她真的没想到,殷如意竟然就是那个拥有着“纯真梦想”将她三部曲都买下来,还每天变着花样写夸赞信的忠实读者。
谁能想到呢?有些人,表面高冷酷拽。暗地里已经偷偷看过好多本中二小说了……
那样的书,早就该被遗忘在记忆长河里,怎么还会有人把它当成人生宝典啊?!
阮觅心都在颤抖,她做好打算,不管等会儿殷如意问什么,她都要咬紧牙关说不知道。绝对不能把那几本书是她写的这个事情说出去。
但殷如意没有问,他垂着眸子看阮觅,好像懂了什么。嘴角微勾,转过头去。
这样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神情,阮觅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她不知道殷如意脑补了什么,但她知道,她的心,好累。
这时候街市上人已经没有以前多了,殷如意直起身,那张脸重新变成生人勿近式的高冷。
“走吧?”
阮觅没有力气吐槽,只能萎靡跟在他身后。
她以为今天也就这样了,等找到詹五爷,这一天就能勉强平静地度过。
直到站在小巷里,看着那个抢走别人银子跑过来的扒手前,阮觅都是这样想的。
有人在后面追,大声喊道:“帮我拦住他!!!”
扒手慌不择路,朝着阮觅这边冲过来。
殷如意示意她往后退。
然后动作利落地从一旁抽`出一根棍子,食指与中指并拢,在长棍上一抹,摆出一个迎战的姿势。
“万古长夜,唯有我这破天一剑,方能惊醒世人。”
这是一句声音低得只有阮觅能听到的话。
她浑身僵硬,默默转过身双手抠住墙,满脸狰狞。
是故意的吧?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吧?!!!啊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下面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的小剧场————
面对围剿过来的魔道众人,殷如意拔剑出鞘,低声道:“万古长夜,唯有我这破天一剑,方能惊醒世人。”
此战后,世人脑中魔气全消,重复清明,魔道销声匿迹。殷如意持剑飞升,留下一剑谱。
众人翻开剑谱,只见上面写着:“欲练此剑,必先中二。”、
故而后世将殷如意的剑法称为破天中二剑,剑谱为破天中二剑谱。剑谱流传甚广,人手一本。每到晨间,见着熟人,必问:“您今日中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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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有位文学大家曾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阮觅对着那面墙抠了半天后,满身的尴尬已经到了临界点。在压抑与忍耐中,肩膀开始颤栗起来,牙关也在打颤。
终于她忍不住了,在殷如意“出剑”前冲上去,一脚就将扒手踹到在地。
那身手干净利落,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叫声好。
而把人踹倒后,阮觅佯装淡定从扒手手中拽出了他死活不肯松手的钱袋,扔给了失主。
殷如意也扔了拿根被他当作长剑的棍子,好像有些可惜。但转头看向阮觅时,又一脸高深莫测,仿佛在说,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很难说明白阮觅是怎么从那张冷脸上看出来这个意思的,她面无表情招呼殷如意过来把扒手两只手扭起来,然后看向失主,“可要帮你送官?”
“嘿嘿,不用了不用了,这家伙我认得,这次就算饶他一命,让他长长教训。”那人小心把钱袋塞进衣领,盯着阮觅的脸看了几秒,恍然大悟,“欸?你是阮姑娘吧?好久未曾见到你了。”
他这么一说,阮觅也觉得有些眼熟了。想了想,“你是詹五爷身边的人?”
“是我啊,阮姑娘还记得我呢。”那人笑呵呵地,走到扒手面前踢了踢他,“还不快走,真等着我们送你去官府啊。”
扒手艰难爬起来,看怪物似的看着阮觅,然后夺命狂奔,生怕阮觅反悔再把他捉回去打一顿。
“我们这次来是有事情同詹五爷谈,不知道五爷如今可还住在原先的宅院?”等那扒手跑得没影了,阮觅才道出今日来意。
至于为什么要把扒手放走这样的多余问题,一个也没有问。
那人也满意于阮觅的态度,很痛快地在前面带路。
“要不是遇着了我,你们还真找不着我们五爷。半月前那地儿住着不舒服,五爷便带着我们兄弟几个换了处院子。如今在西五街后边儿呢。”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殷如意同阮觅。眼神暧昧地在两人身上打转,嘿嘿笑一声。
“殷小兄弟这是……”
挤着眼,后半句话故意没说出来。但意味之明显,连殷如意都听得出来。
霎那间,一点陌生的情愫在心间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