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喊了五六声后,确定里面没有人。郑小七才松了口气直起腰迈开腿往里面走,快乐地打开院子门。
往里走的时候,他一边走一边瞅着自己脚上明显不合脚却气派得不得了的鞋子,心疼道:“哎,可惜,你跟了我十一哥后,就没机会出去露面了。但没关系,刚刚我已经带你看过一圈外面的世界了,你以后就安心跟着我十一哥吧!”
说完,他再次弯下腰怜惜地摸摸鞋面。
还没直起腰,视线里就多出一双白底黑面的鞋,头顶传来殷如意冷冷的声音。
“这鞋,好穿吗?”
第42章
偷穿殷如意的新鞋被当场抓获后,郑小七痛哭流涕表示自己再也不敢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殷如意冷沉的目光中就差对着老天爷发誓。
殷如意视线停留在他脚上,郑小七立马会意,当即脱掉鞋赤脚站着,讨好地把鞋送到殷如意面前。
“十一哥你看,我爱护得好好的呢!一点儿都没脏!”
大夏天穿着鞋子出去走一遭,脚放在里头捂着,说没点儿味都不可能。
殷如意在郑小七脱鞋的那瞬间就微微皱起眉,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往后退的欲望。他伸手接过鞋,然后转身拿着鞋放到里间去了,没再说什么,只是看起来不太高兴。
郑小七挠了挠头,一开始不懂,但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十一哥有个臭毛病,就是特别喜欢鞋。每一双都刷得干干净净,保护得跟新的一样。别人若是碰一下,他眼神就要冷下来了。
以前有一回,郑小七眼馋他那些鞋,偷偷穿出去过一次。那回殷如意却转头就把鞋扔了。
想起来这件事,郑小七惊呆。
他怎么能忘了这种事?!十一哥不会是想把那双鞋扔了吧?那可是阮姐姐送的……
但转念一想,郑小七小脑袋瓜里又开始打起了他的小算盘。
要是十一哥扔了那双鞋,那不如到时候他去把鞋捡回来?
嘿嘿,正好不浪费,他可真是个小机灵。
于是,郑小七怀揣着这样的心思,赤着脚在那儿等殷如意出来扔鞋。
但等啊等,足足等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人出来,更别提鞋的影子了。
郑小七伸头探脑,实在忍不住偷偷溜进里间一瞧,他十一哥正对着一手帕发呆呢!
不过是手帕而已……手帕!
蓦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郑小七瞪大眸子,嘴巴张得足以塞进一个鸭蛋。
……
殷如意提着鞋回到房间,进来后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就那样直直站着,手里提着鞋,头垂着看向地面陷入某种出神的状态。
那日阮觅回来,送了郑小七与青杏许多东西。他站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心里却在想,她似乎没有东西想要送给他。
于是在郑小七兴奋地把那包袱翻了个遍时,殷如意离得远远的,看都没有看一眼。
既然不是他的东西,看不看又有什么所谓。
只是一些没有说出口的遗憾仍旧存在着。
他惯来不是能把心中所想坦荡说出来的人,越是不说,便越是在意。于是那些遗憾徘徊在心间,挥拨不散。
在詹五爷宅子里对练,她拿出帕子给自己擦汗的时候。殷如意无法否认那时候的他已经是心肝脾肺都在进行幼稚的计较,或者说染上点淡淡的不甘。
为何就是他没有?
这是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问题。
但在擦完汗,看着手里的帕子那一瞬间,殷如意突然又想明白了。
东西不论大小贵贱,只要心意到了就行。
这……帕子……
好像也不错。
当时有点委屈的人端着一张酷哥脸,仅因为帕子是阮觅递给他的,所以自欺欺人把这帕子当成阮觅送他的礼物。
一点儿也不心虚,将帕子占为己有。
虽说后面阮觅戳破了他,但殷如意不管如何恼羞成怒,最终还是没有把帕子还回去。
想到这里,殷如意放下鞋。从桌案上拿起一本书翻开,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帕子正躺在里面。
那日阮觅走后,郑小七送了双鞋和一些书过来。说包袱里面就这些东西上专门贴了纸条,上面写着一个“殷”字,很显然是送给殷如意的东西。
原来,她也是给他准备了东西的。
殷如意从书中拿起帕子。
帕子左上角绣着一株墨兰,除此之外再无别的花纹。
不知是什么料子做的,触感细腻,入手微凉。好像用什么香熏过,洗了一遍后放在跟前都能闻到淡淡清香。
不管从哪里看,这都是和殷如意不搭边的东西。
他坐在那儿瞧着手帕出神,拇指与食指轻轻黏着布料。
一种奇异的感觉正在心里头酝酿。
先是细雨般浇落在那儿,然后不知不觉中疯长起来,鼓鼓囊囊充盈着让整个胸腔在发胀。
砰——
砰————
砰——————
心跳越来越快,甚至开始猛烈地撞击着。仿佛疾风骤雨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而来。
殷如意略有些失神,茫然按住胸口。
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十一哥!”郑小七在一旁惊呼一声,指着殷如意手里的帕子咋咋呼呼,“十一哥你哪儿来的帕子?!”
潮水退去,风停雨歇。
一切重归平静。
殷如意转头看郑小七一眼,目光又落在帕子上,淡声道:“怎么?”
“十一哥你难道不知道?手帕传情啊!是不是哪家姑娘看上十一哥你了,还悄悄给你送帕子。”
女子的手帕代表什么,殷如意自然知道。但在阮觅身上,他往往又会忽略所有与女子有关的事情。
像这方手帕,经郑小七提醒才反应过来。原来阮觅也是女子,她所送出去的帕子也代表着一般女子送帕子的意思。这样的话,他就不适合把帕子留下来了。
所有旖旎心思,在殷如意自己都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再次将帕子叠好,不再夹在书页里,而是拿了个东西郑重装起来。
心想:有时间就还回去。
郑小七并不知道自己打断的是什么,脸上依旧乐呵呵的。他在殷如意房内四处乱转,看到了放在一旁的鞋,咧开嘴傻笑。
“十一哥,这鞋你拿去扔了也怪可惜的,不如给我吧!”
殷如意本是背对着他,听到话后,慢慢转过身。他很高,看郑小七的时候眼半垂着。
眸光在这样的神情里忽明忽暗,近似腊月寒冬,嶙峋怪石堆里生出一方寒潭。
仅是看着,就叫人从心底发出寒意。
郑小七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告歉。他从来没见过十一哥这个样子,就跟巷子口那只叫做大福的狗护食似的,谁敢往前走一步,就会被扑过去凶狠撕咬一顿。
不管落在身上的棍子有多疼,每回都不长记性,也不知道怕是什么。
殷如意走过去将鞋子提开,断了郑小七的念想。见他缩着脑袋不敢说话,一副被吓到了的样子。神色淡淡地揉了揉额角,他方才,或许是被什么魇了心神……
“没什么,你先回去。”殷如意让郑小七离开,他害怕自己待会儿再度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免得吓到他。
但有时候有些东西就是说不明白,突然就来,回头再找根源,却发现没有半丝头绪。
殷如意只当是院试日子临近给他造成的压力,很快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
且说清水巷阮家宅院内。
阮觅一脸悲壮将自己的两页心得递上去,然后很有勇气地直视阮平左,势必要接收到第一线的信息。
观察阮平左的一举一动,观察他脸上的每个神情,以此来推测他对自己写的东西的满意程度。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阮平左自从拿到心得后,就一直没有抬头,像是被里面的内容震住了。
期间,他的眉头稍稍皱了下。
就因为这一皱,阮觅心神俱颤,瞳孔骤缩。脑子里立马浮现出了阮平左揪着自己教训,还让自己留在这儿罚抄文章一夜不准睡觉的恐怖场景。
规矩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
罚抄是不可能罚抄的,一个优秀的学渣最需要具备的能力就是良好的口才与迅速认错的觉悟。
来之前翠莺说的话突然从脑海中蹦了出来。
“阮大人最是欣赏勤奋苦读的人,有没有天赋倒是其次。”
于是,在阮平左抬头的那个瞬间,阮觅以一个非常标准的姿势进行认错。
跪坐着,双手交叠平放在膝盖上,头微垂,显得温顺又老实。
“说出来不怕伯父笑话,我小时候长在乡下,并不识得多少字。村子里有个学堂,坐着三三两两学生。听人说,里面坐着的都是有出息的人。那时候我便想着,要是我也能识字就好了。后来父亲母亲找到了我,带我回了阮家。他们待我很好,但或许是先生们嫌弃我太过愚笨,不愿教我。所以我一直没能见到他们,只跟着翠莺学习写大字。练了足足四年,到现在也只是能粗浅认得一些字。”
说到这里,阮觅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头低得更下了。
“上回伯父休沐时,说要让我写一篇心得交上来。那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竟然有一天能得到您的指导。但是很快我就陷入惶恐之中。毕竟……我这仅仅识几个字的水平,放在您面前实在是丢人现眼。”
阮平左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人总是要有梦想,才能进步。我渴望多学一点东西,成为更好的自己,即使前路再艰难再曲折,也没有关系。如您所见,这两页心得就是我这几日努力的成果,它们确实称不上好,可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了。”
“没能达到您的期望,实在是我,太过愚笨了。”
阮觅一口气把这些话说完,并在心里为自己的这场即兴发挥打了个满分。
都说到这种程度了,应该不会再罚她了吧?
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身形瘦弱,一看便是幼年时受了苦的。此时老老实实跪坐在那儿,羞愧得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即便这样,还是口齿清晰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光是这份勇气便是许多人不曾拥有的。
阮平左想到自己年幼的时候。
曾经鼎盛一时的世家愈发没落,族人们只埋怨时运不济。不是沉浸于过去的辉煌之中,便是挥霍先祖留下来的金银继续充门面。
坐吃山空的道理谁都知道,却没有谁愿意醒过来。
他八岁那年,渐渐发现一栋又一栋本属于阮家族人的宅子被抵押卖出去。他们拖儿挈女,仿佛一日的功夫便从偌大的鳞京消失。
一个世家的没落,往往是旁人闲暇时的谈资。
阮平左的心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一直希望族人上进,不仅仅是男子,女子也一样。
修身、齐家、治国。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
修身本就是件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事情。
人从诗书文章中学得礼义廉耻,增长知识开阔视野。人之所以为人,概因其有心。
心的强大,则需要不断的从各方各面汲取知识。
一个国家,抑或一个家族的兴衰,往往与组成这个国家或家族的个人脱不了干系。
志向高远,谦和诚实,刚正不阿,自强不息,重德贵义,律己修身,这些都是他想让族人们自小从书中学习的东西。
但阮家没落已久,虽说南泱那边,阮家依旧是一方望族。但在鳞京,阮家几乎已经成了被人遗忘的世家。
族人们逐渐离开,搬回南泱,留在鳞京的族人也不好学。像阮奉先那样费心钻研旁门左道的人占了绝大多数。
如今看到面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听完她的那些肺腑之言。阮平左突然觉得,阮奉先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他有个很好的孩子。
在阮觅身上,他看到了阮氏风骨延续下去的希望。
长久的沉默,让书房内气氛逐渐变得沉凝。
就在阮觅怀疑自己这一步走错了的时候,阮平左温声道:“你很好。”
不是“写得不错”,而是“你很好”。
阮觅终于松了口气。
阮平左放下东西,站起身。
天青色的鹤袍宽松飘逸,迎着风有些凌乱。他略整理了袖口,重新将身上的衣服变得一丝不苟。
然后道:“今日早课便到此,去用早膳罢。”
阮宝珠压抑着劫后余生的兴奋,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从软垫上站起身。经过阮觅身边的时候,她悄悄伸出根小指头勾住阮觅的手,头也做贼心虚一般瞥向别的地方。
见阮觅没有反应,她又伸出根手脂。
一点一点地,直到小手完全钻进了阮觅手掌心里才停下动作。
但还没来得及窃喜,突然就感觉手一空,掉了下来。
阮宝珠猝然回头:???
阮觅朝她咧开嘴笑笑,就像她刚进书房时阮宝珠来不及收回去的笑一样。
阮宝珠茫然、疑惑、不解。
小孩子忘性大,不到一会儿就完全忘记了自己不久前做过的事,懵懵懂懂的,盯着阮觅的背影满脑袋问号。
阮宝珠双手捧着头,左右摇了摇,想不通的事情就懒得再想了。她重新高兴起来,屁颠儿屁颠儿往前跑再次走到阮觅身边,又把自己的手往阮觅的手里面挤。
肉嘟嘟的小手抠着自己的手指头,阮觅自然感觉到了。
她也知道自己小心眼,幼稚到喜欢同小孩儿斤斤计较。或者说因为心里的不确定,一直在试探一直在怀疑。
小孩儿的喜欢能维持多久呢?等过几年阮宝珠再长大些,接触了新的人新的事,她还会像现在一样高高兴兴往自己身边凑吗?
与其等着那一日的到来,黯然神伤,不如现在就克制着。
不得不说,在阮家近乎幽禁的那四年给阮觅的思想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很多事情她都不免带上悲观色彩去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