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是这样想着,但当阮宝珠毫无芥蒂地再次跟上来,继续把手放进她掌间时。
阮觅还是放慢脚步,最后停下。
阮宝珠抬头看她,似乎在问:“怎么了?”
孩童的喜怒哀乐最是明显,当他们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而当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又恨不得浑身上下每一根头发丝都往喜欢的人面前凑。
阮觅叹口气,没说什么,只握紧了阮宝珠的手,牵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明所以的阮宝珠小朋友连忙开开心心跟上去。
等到阮家用早膳的时间,谢氏都还没有赶回来。阮平左坐在那儿并不动筷,显然是想等谢氏。
同时,他也让一旁伺候的人给阮觅她们夹菜,没有让她们一起等的打算。
阮宝璃被奶娘抱着吃饭,阮宝珠年龄较大,自己拿着碗筷占据了阮觅身边的位置,正哼哧哼哧努力干饭。无形之中让阮觅本来就好的食欲变得更好了。加上这回顺利过关,估计以后都不用再经历这种恐怖的事情了。阮觅吃完一碗粥又添了一碗,直吃得嘴唇油光发亮。
她在来之前用过早膳,不过一直处于紧张的状态中消耗得快,这会儿又饿了。
喝完粥又吃了几块咸口的糕点加几块春卷,阮觅才一脸满足停下来。
就连阮平左现在就坐在她上首,阮觅都不觉得有什么了。
甚至从很多小细节处能看出来,阮平左严肃外表下有着温柔的心肠,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即使……那浑身的学术气息真的让学渣望而生畏,一有机会就想夺命狂奔。
阮觅摸了摸肚子,心想等出了这道门自己以后就少来这边,碰不上阮大学士,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毕竟两家人关系也就一般,阮大学士一大忙人,也不可能整天记着她。
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又是青春好日子。
吃饱喝足正打算起身告辞,阮平左却先出声了,“好了?”
阮觅有点懵,还是点点头道:“吃好了。”
阮平左又问阮宝珠与阮宝璃,“你们可吃好了?”
“好了好了。”阮宝珠很规矩地擦干净嘴,牵着阮宝璃站起来。
“那便走罢。”
阮宝珠很熟练地跟上去,唯有阮觅僵在那儿企图挽救自己,她伸出颤抖的手,“伯父……”
闻声,阮平左回过头。
前不久吃饱喝足时在阮觅眼中还算和蔼可亲的脸,再次充满了让阮觅害怕的气场。她抖了抖,很没出息地把想说的话吞了进去,讷讷道:“……没什么。”
直到走进书房,坐在熟悉的软垫上时,阮觅都还没能从这巨大的绝望之中回过神来。
满脑袋只有一个念头。
……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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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阮平左的休沐时间,他都会让阮觅过来学习。有时是临摹字帖,有时是从最基本的诗词韵脚开始。阮觅学得战战兢兢,时常刚出清水巷人就往魏驿蔺那边跑,求助场外辅导。
时间就这样慢悠悠到了八月十二,距中秋佳节仅有三天。
那日阮觅拿着阮平左新给她的功课,横看竖看怎么都看不懂上面是什么意思。沉默片刻后,立马叫酥春去准备马车,然后麻溜的出府了。
魏驿蔺简直就是万能小老师,问啥会啥,拯救阮觅于水火之中。
这回也是这样,在阮觅看来毫无头绪的东西,在他不疾不徐的讲述下竟然变得浅显易懂。阮觅捏着毛笔唰唰唰地一下子就把纸填满了。
最后看着这张填满的纸,一股骄傲油然而生。
魏驿蔺连笑着夸她:“阮姑娘天资聪慧,先前不过是有些小小的地方尚未弄明白罢了。一旦弄清楚,什么难题都不在话下。”
阮觅轻咳了一声,佯装谦虚,“哪里哪里。”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魏驿蔺支着头看窗外,突然轻声道:“快中秋了啊。”
他说话时仍旧是笑着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他眼帘处,呈现出淡淡的金色。
阮觅顺着他的目光去看窗外那株八月金桂,如今花开得正好,朵朵金黄香气馥郁。
每当这花开的时候,便说明中秋将至。
不由得也略有些感慨,“是啊,就还几日便是中秋了。”
魏驿蔺收回视线,眼中像是有什么光轻轻跳动一下。他抿着唇浅浅笑着,突然道:“不如便将今日当成中秋吧?”
阮觅听懂了他的意思。
世族之中,不管关系如何,中秋这种日子的时候必然是要聚在一块儿的。魏驿蔺也知晓那一天阮觅不会过来,所以才有提前过中秋这一说。
“也行。”阮觅点了点头。
魏驿蔺站起身,光斑洒落在衣袍上,像晕开的墨。他兴致突然就高了起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笑意,情绪高得让阮觅微皱起了眉。
仿佛是为了压抑住什么,强行调动本就不多的喜悦伪装在表面,用这样的表象来敷衍旁人,也说服自己。
魏驿蔺一下子就变得忙碌起来。
先是从外面买了一提月饼,然后又觉得只买这一样,中秋过得实在寒酸。于是又出去好几趟趟买了蟹糕蟹粉菊花酒等大大小小的东西。
阮觅坐在那儿看魏驿蔺忙活,他一直是兴致很高的样子,嘴边挂着的笑没有落下来过。
在下午时,总算把东西备好了。他将东西一一摆在食案上,一会儿问阮觅喜不喜欢吃这个,一会儿又问阮觅喜不喜欢吃那个。一个人絮絮叨叨,硬生生把只有两个人的屋子弄得热闹起来。
菊花酒大多是在重阳节的时候饮用,但文人多爱风雅,重阳赏菊,中秋也赏菊,不免就要将菊花酒重新提溜出来饮上几杯。然后借着淡薄酒意对月赋诗,好不快活。
也是这样,中秋便渐渐也有了饮菊花酒的习俗。
每到这个时候,家中每个人杯里倒一点,就算是从没喝过酒的人也能沾几口。
魏驿蔺与阮觅相对而坐,他提起酒坛倒酒。一身宽松袍子散散垂落,被风吹得左摇右晃。
衣裳被吹得猎猎作响的声音与那窗子被风吹打得摇摆不停的哐当声在室内回荡。
微黄透亮的酒液在褐碗里溅开,碎成一颗颗小小的微黄的珠子,但很快又与碗中酒液融为一体,只剩下涟漪荡荡,映衬着窗外斜照的日光。
他倒了酒,却并不喝,只是对着碗中酒看了小会儿便觉得仪式感到了。然后捏了块不知道是什么口味的糕点漫不经心咬了几口。
阮觅挑眉,示意他也给自己弄一杯。向来很好说话的人此时却笑着摇头,“阮姑娘不多吃些东西?”
言外之意便是不愿意给她倒菊花酒了。
阮觅没有强求。
这顿“中秋饭”潦草开始,潦草结束。阮觅参与其中,见证魏驿蔺全程笑着没有变过脸色的伪装。
走时,魏驿蔺出来送她。
仿佛已经知晓过后几日她并不会过来,弯着眸子道别:“中秋安康,阮姑娘。”
阮觅上马车的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倒是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马车渐渐驶出巷子,徒留下空气里浮动着的灰尘。
魏驿蔺慢慢踱步回了院子,宽松的袍子被风吹得凌乱,灰的白的纠缠在一起。他停在那株八月金桂下,仰头看着树梢上的朵朵金黄,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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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眨眼便过,中秋如约而至。
阮觅早上时被翠莺从被褥里揪了起来,洗漱完毕连拽带哄地才让没睡醒的人去了东秦院用早膳。
阮奉先坐在首位,阮母坐在他一侧,阮珵则因为是唯一的嫡子坐在阮奉先另一侧。按理来说阮母身边的位置就应该是阮家嫡女的,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个位置都非阮觅莫属。
但等阮觅走进去时,阮母身边已经坐了一人,正是阮珍珍。
她今日打扮得很是用心,一簇簇用金叶子围成的小花像极了金桂,一点点嵌在黑发里,远远看去别致又风雅。
余光里瞧见阮觅过来了,她没有抬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继续拉着阮母的手在那儿同她话家常。轻声细语,尽是些体贴人的好听话。
七八个庶兄一个个的占据了好位置,连带着他们姨娘,纷纷往前头坐。于是只剩下个最角落的位置给阮觅。
这样的事情阮觅已经不是第一回 见到了。
这是她来阮家过的第四个中秋,前面三年,每一年都是这样。
故意排挤,冷漠忽视,已是他们常用的手法。
阮觅站在门口看了会儿。
早在第二年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第三年的时候还能像看耍猴戏的人一样观察着他们每个人脸上的神色。
但这时,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
于是她也没走过去,没甚正形地靠在门边,淡声道:“原来这就是世家的中秋啊。”
这话说的突兀,许多假装没看到她过来故意忽视的人,不得不转过头去看她。大部分是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阮奉先脸色一沉,喝斥道:“你这样像什么样子?让这么多人等你一个还没有点愧疚,从小到大就没人教你礼数?”
长桌里有几个庶兄讥诮笑了笑,阮觅看得一清二楚。她已经在阮奉先面前装厌烦了,这回没有再做出以往怯懦的样子,而是故意想了想,然后指着长桌上的众人道:“礼数,什么礼数?这样数年如一日长不长,幼不幼,嫡不嫡,庶不庶的礼数?”
眉眼间尽是纯然的疑惑,好像十分不懂得阮奉先那话的意思。
“父亲,您说的是这样的礼数吗?”
往日在他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的人,此时言语之间全是嘲讽。阮奉先猛地意识到,自己前几年竟然像个傻子一样被都被蒙在鼓里!
一时之间肝火大动,抄起个碟子就朝阮觅砸去。
准头有些不行,阮觅光用眼睛看便直到那碟子砸不到自己身上。不过她还是慢腾腾往旁边移了几步,浮夸地拍了拍胸口,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虚伪敷衍。
好害怕哦……
阮奉先被她气得眼神浑浊目露凶色。
旁边那几个看戏的姨娘和庶兄纷纷火上浇油。
“这大好的日子,大家伙都在等你用膳,你又何必这样来坏老爷的心情?”
“就是,难不成你礼数不行还要怪在父亲身上?真是从乡下小地方出来的。”
“还不快给父亲赔礼道歉!”
阮珵坐在那儿,并没有参与讨伐阮觅的行列,只是看着阮觅的眼神里尽是不赞同。阮母也差不多,她一开始是想喊阮觅来自己身边坐的,可是阮珍珍早早的就过来占了这个位置。到底是自己疼爱了十几年的女儿,不过是个位置罢了,所以阮母也没有让阮珍珍让开。
此时看着阮觅一身反骨,被那些庶子姨娘针对的样子。阮母心有不忍,同时又生出些愤慨,不过是些妾生子罢了,什么时候轮到他们来教训自己生的嫡女了?
她正想说话,却见阮奉先倏地站起来,满脸怒容走到阮觅面前,扬起手就要挥下去。
阮母是最典型不过的古代女子,不违逆丈夫,顺从,退让,忍耐。
她挣扎着动了动嘴,不知该不该劝阻。情感上对于那些妾生子煽风点火行为的厌恶,与数十年如一日的退让进行挣扎。
阮珍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垂下眼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细语道:“母亲还是莫要管了,小心父亲脾性大,等会儿要牵怒母亲的。”
阮母想起身的动作停住,微微张开的嘴也慢慢闭上。
深深刻进骨子里顺从二字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阮觅并不清楚阮母经历了什么挣扎,也并不关心。她不闪不躲,直直看着阮奉先气势汹汹走过来。等那只手就要挥过来的时候,突然笑了声。
然后反手捏住阮奉先的手,稍稍用力,阮奉先的手腕处就传来一阵剧痛。他脸色瞬间惨白,阮觅则假惺惺地关怀一句。
“哎呀,父亲您怎么了?是不是上回中毒身体还没修养好?都说了不要动气了,真是的,年纪这么大的人了,连点自制力都没有,怪不得到现在官还是做的这么小。”
众人惊呆,连准备了一大箩筐挑拨离间话术的庶兄都觉得自己毫无用武之地了。
这局面,就算不用他上场,也一定会决裂吧!
不等阮奉先说话,阮觅又笑了一声。
“父亲可要想清楚了,现在不是您想不想对我动手,而是您能不能对我动手。怎么?没见过平谦侯世子?他最近是不是总爱找您的麻烦?”
阮奉先先是震惊,后又神情狰狞,“是你!”
“父亲可不要随便怪罪我,这种莫须有的事情,就算是我也不想往身上担的。”阮觅满口否认,但是那双眼里看笑话的意味实在太浓了,让她的话没有半分可信度。
阮奉先原先就打着让阮觅送嫁,顺带着搭上平谦侯府这条路的打算。只是阮觅太过木讷把握不住机会,听说连平谦侯世子的脸都没见着。
后来偶尔见到平谦侯世子,阮奉先不得不自己舔着脸上前巴结套近乎。没想到平谦侯世子一听说他是华林巷阮家的人,脸上的笑就收了回去。后面更是三番几次打压他,让他在官场上越来越艰难。
阮奉先怀疑过阮觅,但只是还没有确定。直到现在阮觅站在他面前笑得嘲讽,阮奉先才彻底明白,这个祸害就是故意的。
阮奉先的脸色越来越沉,却没有再有别的动作。
那些个美妾庶子,看见阮奉先这样,也很有眼色闭上嘴不出声。
最后,阮奉先竟然冷静下来。
他显然是想明白了,以他如今的困境,若是没有阮觅,恐怕衰败得很快。
早在平谦侯世子第三次对阮奉先发难的时候,阮奉先就拿阮觅出去当了挡箭牌。不过平谦侯世子压根就不相信阮觅的挑衅与他没有关系,继续疯狗一样的撕咬不休。
如今整个阮家,细数过去,竟然只有一个阮觅拥有那样的能力,救他于水火之中。
阮奉先神情阴鸷,不再对阮觅动手。不过为了彰显自己一家之主的威严,最后还是挥了挥袖子,“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今日就罚你闭门思过,快快滚回去。”
这话正中阮觅下怀。
她再次环视了屋内众人一眼,眼神淡淡,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漠视。